2025年2月9日,悉尼当地时间上午11点,阳光透过体育馆顶棚洒落,映照在八角笼的围栏上。
张伟丽站在场中央,金腰带再次系在腰间,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她的呼吸仍未平稳,眼神却已然坚定。
裁判高举她的右手,宣布她成功卫冕。
这一刻,欢呼声如潮水般席卷整个赛场,而她只是微微点头,像是对自己的某种肯定,又像是早已习惯在喧嚣中保持冷静。
比赛视频
张伟丽在这场比赛中的收入可谓相当可观。根据媒体报道,她的基本收入为80万美元,而如果PP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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购买量达到了50万次,她还可以再获得40万美元的奖金。加上来自赞助的4.2万美元,她的总收入达到了174.2万美元,折合人民币大约为1272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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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后的采访里,记者追问她制胜秘诀,她轻轻地笑了,语气平稳:“我是比较倔的一个人,有时候就是希望打对手的强项,然后把自己的强项再加强,这样才能突破自己。你有的时候越是害怕她的摔跤,反而会限制你的技术。”
“放空自己,清空思绪,没有想着害怕苏亚雷斯(对手)的摔跤,只是像水一样流畅。”
“让自己成为流水,随形而变”,是张伟丽的信仰。
熟悉张伟丽的人知道,她从不刻意强调“第一”或“唯一”,但那些破纪录的瞬间,那些血汗交织的日日夜夜,早已为她刻下印记。
矿工的女儿,幼儿园老师,健身房销售,UFC冠军……她的人生,从来都不是一条平坦的直线,而是一场场接踵而至的战斗。
而她,却从未逃避。
“人生是座八角笼,有人看见围栏,而我看见地平线。”
对于张伟丽来说,地心涌出的熔岩永远不会凝固,它只是暂时蛰伏,等待下一场颠覆地壳的涌动。
人总是要向前走的。
哪怕前方是未知的风暴,是黑暗的隧道,也得一步步踏过去。张伟丽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她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不断向前的脚步声中度过的。
童年时期的张伟丽与母亲的合影
2002年,河北邯郸的冬天,风硬得像刀,刮在人脸上生疼。
清晨,煤矿的汽笛声在街巷间回荡,父亲穿上厚重的工装,背着工具袋走进矿井,拖着一身尘土,在厚重的夜色中归家。矿工的生活沉默而辛劳,日复一日的劳作看不到尽头,唯一的光亮,是父母眼里对未来不曾熄灭的希望。
那一年,张伟丽12岁了,已经开始领略生活的滋味。
她的家庭
并不富裕,但父母从不让她觉得贫穷是束缚。母亲总说:“人可以没钱,但不能没骨气。”
父亲则更直接,“生活再难,身子骨得硬。”
他们并不希望女儿成为温顺柔弱的女孩,相反,父亲总觉得女儿有一股狠劲,压也压不住。
小时候的张伟丽不喜欢洋娃娃,更不爱扎辫子,她跑得快,跳得高,跟着一群男孩疯玩,被母亲拎回家时,胳膊腿上总是新添几道伤口。
母亲叹气,“女孩子家家的,成天疯跑,像个野猴子。”
父亲倒是笑,“活络点好,天生有力气,送去学点武术吧。”那一年,她十二岁。
她进了镇上的武馆,教练是个冷硬的人,练功时从不讲半点情面。起初,她吃不消,练得手脚发麻,回家后倒头便睡,第二天依旧得爬起来,继续挥拳踢腿。
久而久之她发现,自己的肌肉比别的女孩更结实,承受疼痛的能力也比许多男孩子更强——这是天赋,但张伟丽,不满足于此。
男孩子们喜欢跟她实战,毕竟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个力气大点的女孩罢了。可她偏要赢,偏要证明自己不比他们差。
每次对练结束,她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鼻血也时常止不住地往下滴。母亲心疼她,问她还要不要继续练,她只是抬起头,固执地说:“不练,我以后能干嘛?”
她哭过,也不止一次地动摇过,可每次站在武馆的门口,她还是会迈进去,继续重复那些无数次打过的招式。
七个月后,她终于打赢了曾经欺负她的每一个人,教练不轻易表扬人,却第一次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说了句:“有点意思。”
学生时期的张伟丽
2004年,十四岁的张伟丽拿下河北省青年散打冠军,站在领奖台上,望着台下的掌声,她心里涌出了一种模糊的感觉——她的路,应该不会止步于此。
可命运偏偏爱开玩笑。高强度的训练让她的腰部受伤,医生的诊断不容置疑:“不能再练了,否则以后连普通的生活都会受影响。”
她不甘心,硬撑了几个月,最终还是被迫离开了散打队。那一年,她十七岁。
十七岁,正是很多人开始憧憬未来的时候,而张伟丽的人生,像是被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没有了训练,日子忽然变得漫长而无聊,母亲劝她去学门手艺,她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了一条听起来最稳妥的路——去做幼儿园老师。
“女孩子嘛,稳当一点,以后好找对象。”
幼儿园的孩子们吵吵闹闹,教室里每天都像是战场,哭声、笑声、喊声交杂在一起。
她从不会对孩子发火,哪怕他们调皮捣蛋,她也只是沉住气,蹲下来,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话。张伟丽不是温柔的老师,但孩子们喜欢她,喜欢她讲的故事,喜欢她带着他们做游戏,喜欢她干脆利落地抱起摔倒的小孩,再拍掉他们膝盖上的灰尘。
她很快适应了这份工作,却始终没办法让自己安心。每天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等到幼儿园安静下来,她会习惯性地攥紧拳头,手指的骨节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响声——多年以后,张伟丽会明白,这是梦想发出的声响。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新的生活,可每当夜深人静时,心里总有个声音在问:“这样过下去吗?就这样了吗?”
之后,张伟丽开始在下班后练拳,把家里的旧床单卷成沙袋,用胶带缠紧,再在房间里找个角落挂起来。没有擂台,没有训练伙伴,但每一天,她都会对着那个简陋的沙袋挥拳,听着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喘息。
她知道,自己终究是放不下的。
她还是辞去了幼儿园老师的工作,像无数个漂泊在城市里的年轻人一样,继续寻找下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
她当过酒店前台,站在柜台后面,礼貌地微笑,重复着千篇一律的“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她也当过保安,在高楼大厦的门口站岗,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过,自己却被命运固定在原地。
她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短的几个月,长的不过半年,但没有一份能让她真正安心下来。
直到有一天,张伟丽走进一家健身房,看见角落里挂着一个半人高的沙袋,沙袋的表皮已经被打得有些凹陷,她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心跳一下比一下快。
她没有问工资,而是问经理:“没人的时候,我可以练吗?”
经理愣了一下,随即点头。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想要留下来的地方。
曾经发出细微响声的梦想,此刻山呼海啸,扑面而来。
健身房的空气里混杂着汗水和橡胶地垫的气味,来来往往的人们在镜子前挥舞哑铃,跑步机上的电子屏幕不停闪烁。
张伟丽站在前台,戴着一副不太合适的耳机,音乐隐隐透出来,但她的注意力却始终被角落里的沙袋吸引。
每天下班后,健身房的灯光逐渐熄灭,等最后几个会员离开时,她便悄悄走向擂台。
戴上旧手套,站在沙袋前,深吸一口气,出拳。
砰。
沉闷的撞击声回荡在空荡的房间里,她感到自己久违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出口。
她跑步、打沙袋,练习步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汗水的味道,耳机里的音乐震耳欲聋,而她的世界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健身房的销售工作并不轻松,她要不停地给会员介绍课程,推销健身卡,向客户耐心解释锻炼的好处。她不是个擅长言辞的人,但她的热爱可以感染人。
一张年卡880元,她一个月能卖出二十多万的合同,成为整个健身房的销冠。但她说,“我并不是为了成为一个销售冠军才站在这里的。我站在健身房,是为了我自己。”
也正是在健身房里,她遇到了吴昊天——一名职业综合格斗运动员。他注意到这个总是默默训练的女孩,观察了她一段时间后,终于忍不住问她:“你练过吗?”
张伟丽点点头,说自己以前练过散打。
“想试试综合格斗吗?”
她有些疑惑,综合格斗?她知道拳击、散打、跆拳道,也听说过巴西柔术和摔跤,但综合格斗,她从未真正了解过。
吴昊天笑了笑,带她去见蔡学军——那个后来改变她人生的男人。
蔡学军第一次见到张伟丽,是在一个实战擂台上。
她站在场中,气势不算凌厉,力量和速度也不算突出。但她有一样东西不同——她不怕。
对手的拳头挥过来,她迎上去,不躲不闪,反而更主动地进攻。蔡学军坐在场边,看了一会儿,心里生出一个念头:这女孩能成。
张伟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个男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不久后,她开始在“拳天下”训练。这是国内最早的综合格斗训练馆之一,所有热爱格斗的人,都在这里摸爬滚打。
每天清晨六点,张伟丽都会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赶到训练场,一练就是一整天。队里只有她一个女孩,和她对打的都是男选手。她挨过重拳,被摔倒无数次,但每次都爬起来,接着练。
蔡学军看着她:“你想走职业赛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你得放弃现在的工作,全职训练。”
她没有犹豫,第二天就辞掉了健身房的工作,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这条未知的路上。
“总有一天,我要站到世界最顶级的舞台上。”
当时无人应答,但27岁的张伟丽,却已经听见命运的回响。
世界顶级舞台UFC,门槛从来都高得让人望而却步。只有在其他赛事中足够出彩或在TUF
(TUF是UFC推出的真人秀,通过比赛选拔新格斗明星)
,选拔赛中夺冠,才能直接签约UFC。
但签了合同,生活也不轻松。UFC的比赛不多,每年一到两场,但每一场都很关键。赢了,排名和奖金会涨,输了,排名迅速下滑,连败几场就可能被解约。
即使成为了UFC冠军,也不能松懈。每半年就得卫冕,迎接不断出现的挑战者,无论是前冠军,还是最强的挑战者。
2020UFC248:张伟丽和乔安娜比赛现场
在张伟丽进入UFC之前,没人会想到,一个来自中国的小个子女孩,能在这片被欧美选手统治的战场上站稳脚跟。
但她自己知道:我可以。
2018年,28岁的张伟丽正式签约UFC。
2019年,她打入世界前十。
同年8月,她站上UFC深圳站的八角笼,对战巴西冠军安德拉德。
裁判一声令下,比赛开始。仅仅42秒,她用一记猛烈的组合拳加膝击,彻底终结了对手。全场观众愣了一瞬,接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张伟丽VS“巴西强将“安德拉德
那一天,张伟丽成为UFC历史上第一位中国冠军,也是亚洲第一位UFC冠军。
她对着镜头,微微喘息,眼神却依旧冷静:“我叫张伟丽,我来自中国,请记住我。”
可冠军的光环足够耀眼,却也足够沉重。
在中国,格斗仍然是一项小众运动,尤其是女性选手,她们的身份本身就充满了争议。张伟丽不仅要在擂台上战斗,还要跟命运抛给自己的难题战斗。
“小胖”——这个外号,从她进入江苏散打队起,就一直伴随着她。
她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小时候,她确实是个矮矮壮壮的女孩,体格结实,肌肉紧实,和“纤细”“优雅”毫无关系。
朋友们叫她“小胖”,她也笑着应着,从未介意。但随着她站得越来越高,这个曾经亲切的昵称,开始被外界赋予了新的意味。
“这么壮,怎么还算女生?”
“娶她的人会不会挨打?”
“像个男人一样,她不会嫁不出去吧?”
张伟丽从未刻意去回应什么,但她知道,人们总是习惯用传统的审美去框定女性,温柔、柔弱、顺从——这才是他们认定的女性形象,而不是她这种,肌肉分明,眼神凌厉,站在擂台中央的人。
她也曾经尝试走进他们期待的形象里。
2016年,26岁的张伟丽参加了一档相亲节目,节目组给她设计了“女汉子”人设,让她换上不习惯的裙子和高跟鞋,走向男嘉宾的舞台。她有些别扭,却还是配合地照做了。
节目播出后,舆论比预期更汹涌。有人痛心“格斗女王沦落成综艺小丑”,也有观众讥讽“金刚芭比也想当公主”。
相亲节目中的张伟丽
她后来想想,也觉得可笑。
她没必要去迎合任何人,也从未想过要被谁定义。
“美是多种多样的,谁说女孩子不能强壮?”
她知道,格斗不仅仅是击败对手,也是一场和偏见的较量。她要做的,不是反驳,而是用行动让所有人看到——一个强壮的女性,也可以美,也可以闪耀。
张伟丽总是硬气的,擂台上是,生活里也是。她不肯服输,也不肯认命。
从散打到综合格斗,从站立打击到地面缠斗,她逼着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全能选手——她不会止步于现有的优势,也不愿只做一名“站立系”选手。
有人劝她专注打击技术,说这是她的长项,但她不满足,甚至觉得那种想法是种无形的桎梏。
“冠军腰带不是护身符,它只是一块沉甸甸的敲门砖。”
她清楚,格斗史册里没有善终的君王,八角笼永远在等待更年轻更凶猛的困兽。她懂得,设防只会让自己僵硬,而僵硬正是失败的开端。
2021年4月,31岁的张伟丽迎来了卫冕之战,对手是“暴徒玫瑰”罗斯·娜玛尤纳斯,一个曾经坐拥冠军腰带的女人。
比赛开始仅73秒,她被罗斯的一记高扫踢中头部,猝不及防地倒下。
裁判迅速终止比赛,她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直到那个熟悉的金腰带被交到对手手中,她才意识到,自己输了。
2021年张伟丽VS罗斯比赛视频
擂台之上,没有人会同情失败者。她知道,输掉冠军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质疑就已经在路上了。
果然,赛后无数的声音涌入她的世界——有人嘲笑她训练不够刻苦,有人指责她在综艺节目里浪费时间,有人甚至说,她已经过了巅峰期。社交网络变成了她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我想要赢回来。”赛后一周,她对教练蔡学军说。
2021年的夏秋,张伟丽的世界收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所有的事都被削减成一个简单的目标:备战。
她很快向UFC提出了二番战的要求,官方欣然同意。可时间不等人,距离她上次失利,已经不足半年。
她形容过那段日子:“那是股气,憋在喉咙里,每天想,我要打,我要赢,我要拿回我的金腰带。”
之后,她暂停了一切杂念,开始最严苛的训练。为了突破自己,她前往美国,跟随自由式摔跤冠军亨利·塞胡多训练。
她发现,当她不再恐惧对手的摔跤,反而主动去学、去适应,它就不再是威胁,而是她新的武器。
比赛,再次来临。
2021年11月7日,31岁的张伟丽站在纽约麦迪逊广场的拳台上。
前两个回合,她打得极为出色,步法精妙,她的摔跤技术,让对手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她自己也觉得,胜利已经在向她招手。
然而,体力的下降,开始限制她的发挥。
第三回合结束时,她的胳膊开始隐隐作痛,到了第五回合,张伟丽几乎没有了力气,最后的几分钟,罗斯找到了她的破绽,翻盘将她压制。
比赛终了,裁判举起罗斯的手,那一刻,张伟丽的眼里没有愤怒,只有淡淡的接受。
她知道,今天,她败给了一个更强的对手。赛后,两位对手深情相拥,罗斯轻声在她耳边说:“伟丽进步很大,你让我知道了,现在该做什么。”
首回合张伟丽成功抱摔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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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结束后,张伟丽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邯郸。曾经繁忙的训练让她与外界短暂隔绝,这段难得的休息时光是她七八年来最安宁的日子,久违的松弛和舒适令让她的心灵得到洗涤。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她遇到了杨氏太极的老师傅,初次接触这项古老的技艺,她瞬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力量。
“我感觉我一下空了,虽然我贴着他的身体,但是我手空的,我的力量难跟着他身体走了。然后当我推到一个极限,他用我的力量往上一顶,我的手就窝了。”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张伟丽理解了李小龙那句经典的格言:“Be water, my fri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