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民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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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刘梦溪先
生的一篇文章,来共同追忆史学家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
作者 | 刘梦溪
来源
| 爱思想网
我不认为现在已经有了什么“陈寅恪热”,但近年学术界、文化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陈寅恪其人其学,这个特指名词的报刊引用频率日见增多,则是事实。不过迄今为止我们对这位大史学家的了解还有限得很,对他的学术创获、学术贡献和学术精神尚缺乏深入的研究。下面,我以平日研习所得,对陈寅恪学术的精神义谛稍作分疏。
1.“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
陈寅恪的学术精神旨归,就是他一生之中一再表述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929年,他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最早提出这一思想。他在碑铭中写道:“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宜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王国维1927年6月3日自沉于颐和园之昆明湖鱼藻轩,是二十世纪学术思想史上的大事,百年以降,异说异是,不胜纷纭。岂知寅恪先生在观堂(王国维字静安,号观堂,浙江海宁人,因此人又称为海宁——编者注)逝后的第二年,就以为追寻“独立自由之意志”而“殉之精义”,对此一课题给以正解。事过二十四年,也就是1953年寅恪先生在撰写《论再生缘》一书时,又提出:
再生缘一书,在弹词体中,所以独胜者,实由于端生之自由活泼思想,能运用其对偶韵律之词语,有以致之也。故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举此一例,可概其余。此易见之真理,世人竟不知之,可谓愚不可及矣。
《再生缘》在弹词体小说中所以一枝独秀,寅恪先生认为原因非他,而是由于其作者陈端生具有自由活泼之思想,并引申为论,提出“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的判断。
而1954年通过《柳如是别传》一书的撰写,陈寅恪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升华到吾民族精神元质的高度,也可以说《别传》的历史写作的宗趣就在于此。所以他在《别传》的《缘起》里郑重写道:“盖牧斋(钱谦益号牧斋,柳如是后来嫁给钱谦益——编者注)博通文史,旁涉梵夹道藏,寅恪平生才识学问固远不逮昔贤,而研治领域,则有约略近似之处。……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婪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则《柳如是别传》一书的思想题旨,寅恪先生已秉笔直书,即欲“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特别是1953年与汪篯的谈话,陈寅恪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义谛,表述得更为直接,更加不容置疑,这就是有名的《对科学院的答复》。他以前的学生汪篯受命前来广州,试图说服老师不拒绝科学院的邀请,能够北上就任历史第二所所长之职。寅恪先生未能让弟子如愿,反而出了一个“难题”——如果让他“屈就”,他说需要有两个条件:第一条是“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第二条是“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
而所以如此,他是觉得唯有这样做,他的学术精神才能够得以坚持。他说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俗谛”在当时即指三民主义而言。必须脱掉“俗谛之桎梏”,真理才能发挥,受“俗谛之桎梏”,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学说有无错误,这是可以商量的,我对于王国维即是如此。王国维的学说中,也有错的,如关于蒙古史上的一些问题,我认为就可以商量。我的学说也有错误,也可以商量,个人之间的争吵,不必芥蒂。我、你都应该如此。我写王国维诗,中间骂了梁任公,给梁任公看,梁任公只笑了笑,不以为芥蒂。我对胡适也骂过。”
但对于独立精神,自由思想,陈寅恪认为是最重要的,所以他说“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我认为王国维之死,不关与罗振玉之恩怨,不关满清之灭亡,其一死乃以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正如词文所示,‘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贤所同殉之精义,其岂庸鄙之敢望’。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碑文中所持之宗旨,至今并未改易。”(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
“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他说得再清楚不过了。通观五十年代以后的中国思想学术界,在中国现代学人之中,没有第二人,能够像陈寅恪这样,把为学的这种精神义谛保持到如此的强度和纯度。
2.“不忘本民族之地位”
陈寅恪在为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下册撰写审查报告时说得明白:“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这是陈寅恪在深入研究几千年中西文化交通之历史之后,得出的不容移易的结论,外来之学说,只有与本民族的思想文化传统结合起来,才能更好的发用。佛教传入中国的过程是其显例。
佛教一变而为禅宗,二变而实现宋代的思想大合流,经由本土儒学、道教的思想、佛教之禅宗三者化合而成为理学。宋之濂,洛、关、闽诸大儒,秉持的已不是先秦、两汉之儒学,而是有佛、道参与其间的新儒学。寅恪先生所谓“新儒家之旧途径”,即本此一义谛。而玄奘唯识之学的后不为继,其主因就是没有“经过国人吸收改造之过程”。
因此寅恪先生颇怀疑输入北美的思想或者东欧的思想,如果与“本来民族之地位”相游离,而不“经过国人吸收改造之过程”,即使是“忠实”地输入,也未必能获致预期的效果。他甚至将此种情形与玄奘唯识之学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处境加以比较,从而对其终局作出并不乐观的估量。1961年8月30日吴宓赴广州探望陈寅恪,两位老友相见甚欢。据当天吴宓日记的记载,陈寅恪明确表示中国在国际关系上不应“一边倒”。他说:“必须保有中华民族之独立与自由,而后可言政治与文化。”则又与三十年前《审查报告》之所言如出一辙。寅恪先生立此一义谛,如今距《审查报告》已过去七十余年,距陈吴之会也有四十五年之遥,证验与否,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