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丹
4月23日,第七届北京国际电影节闭幕。
两周的时间里,影迷们从安东尼奥尼看到是枝裕和,从伍迪·艾伦看到库斯图里卡。他们为今年的北影节贡献了好几项纪录:售票1分钟票房突破100万,预售票房突破600万……背后,作为中国电影资料馆的节目策划,沙丹连续三年负责了北影节的策展工作。
选片、排片、宣传,策展很累。早上8点到夜里两三点,沙丹和同事们都窝在办公室,这是电影节前最后两周的常态。去年的16天影展中,他做了60场片前讲解,不少影迷仍清楚记得他的“乌龙”:
塔可夫斯基的《牺牲》放映前,由于太累,记混场次,沙丹上台洋洋洒洒讲了半天《洛克兄弟》,“到最后一节大家受不了的时候,开始大喊‘不是放映《洛可兄弟》!’‘是《牺牲》!’”沙丹窝在办公室的椅背里,闭眼,一副北京瘫的姿势。讲到此处,他突然直起脊背、压着嗓子模拟当时的情景。“我在上头也一脸懵逼,全场哄堂大笑。葛格还是可以的,不要怕。‘我现在给大家讲讲《牺牲》。’观众又笑了。”
现在,他终于可以短暂地休息片刻。
“小西天之狼”
北京新街口外大街的某个岔口,立着一个牌坊,上书“小西天”三个字。到秋天,这里会被道旁银杏部分遮盖。往里拐进文慧园路,会经过中国电影资料馆,那是北京影迷的“圣地”。
这是沙丹工作了十年的地方。影迷更熟悉的是网上的“奇爱博士”,一个以夏梦剧照为头像、有14万微博粉丝的“大V”。沙丹本人肤白,微胖,架一副眼镜,常年蓄着不短的头发,笑眯眯。中国戏剧学院教师、沙丹的好友尹珊珊,称呼他为“电影资料馆吉祥物”“小西天之狼”。
他的职务是中国电影资料馆事业发展部副处长,日常工作之一,是给资料馆艺术影院做节目策划,然后不遗余力地用微博和公众号宣传。
这个传统由来已久。时光网出来的时候,沙丹托人发布每月放映活动,再把帖子复制粘贴到资料馆周边高校的论坛;豆瓣火了,他每天在影迷建立的“文慧园路三号”小组里“忽悠”,后又建立同名小站发布放映信息。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李洋(网名“大旗虎皮”)评价,沙丹很懂宣传:“格外用心地做推广,措辞拿捏得恰到好处。夸张,但有分寸;幽默,却不令人讨厌。”
“我经常说‘绝赞’、‘不看你就亏啦’、‘这片好看,你懂的’。”沙丹边总结边笑,“这都是套路。但你看完之后觉得还是可以的,对不对?”他把《哀乐中年》列为百年华语电影第一,说《太太万岁》“绝对堪称百年中国喜剧电影的第一神品”。去年这两部电影在资料馆六百余人的大厅放映,均为满场。
沙丹的“抛头露面”大概始于2011年开始的片前讲解,这个传统始于法国电影资料馆创始人亨利·朗格卢瓦。主流观众爱看外国电影,资料馆决定突出国片讲解,做成延伸性社交服务,让观众可以少花钱、看好片,还能获得知识,“以此强化对中国电影的热爱。”
李洋认为,沙丹是个电影的摆渡人,“在迷恋电影和电影传播之间保持着很好的平衡。”
“能说。”沙丹对自己这点很满意。他说话语速极快,是“不着四六的逗逼风”,“比同年出生的Magasa和桃姐都强。”他比较,桃桃林林(电影自媒体“桃桃淘电影”创始人)“比较冷幽默”;他第一次见骆晋(网名“Magasa”,电影杂志《虹膜》主编)时,后者坐着吃了一顿饭,和他一句话没说。而他,“能够把专业性的东西用相对有趣、鲜活的语调给大家表现出来。”
学生时期的他不健谈。他中学成绩不错,就读于“学霸学校”徐州一中。高中时,本地和临近几个县的尖子生纷纷涌入,他排到了二三十名。那届高考,班上“一群清华北大”,他考进了北京广播学院,全班倒数第九,好几年倍感压力:“高一物理不好,一直很受压抑;到了可以不学物理的时候,数学不好;可以不学数学的时候,英语不好。”一直到大学本科的尾声,他专业上开窍了,“感觉好像有了一定的信心,不断地膨胀啊,最终变成一个相对比较能说的(人)。”
2007年,沙丹在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读完研究生,课余写影评,胡诌了个网名“奇爱博士”;毕业后,留在位于同一地址的资料馆工作,阴差阳错地来到了经营管理部门而非专注做研究(这曾令他很长时间内有些“小郁闷”),写十二五规划,做供片咨询,对象包括“领导干部、基层职工、北太平庄社区的居民”。
很多人都记得2012年的圣诞,人们在大雪中排队买票看《黄金三镖客》的盛况。资料馆重磅影展年年递增,沙丹家中的客厅墙上还挂着一幅“周璇逝世五十周年纪念”的展映彩页,那是他策划的第一个电影回顾展,念念不忘。当时不知谁把票价定了八块一张,资料馆影厅外支了张桌子,沙丹被叫去卖票,手脚忙乱。吴祖光的《莫负青春》放映完,一群大爷大妈把沙丹团团围住:“小伙子,你倒说说,周璇唱的那首《小小洞房》哪儿去了?”
2007年前,资料馆只有周四放映两场电影;现在,一周三个影厅的放映超过20场。
沙丹得意的一笔是“冷战与华语电影历史”,这是他近五年来主要投入精力的研究方向。其中,他梳理1949前夕香港左派影人活动的论文《政治光谱下的文艺变革》,在资料馆的一次青年学术评比中获得了一等奖;基于研究,他配套策展过香港银都60周年电影回顾展和夏梦专题展、红线女纪念展。骆晋觉得,能结合学术研究和电影策展这两个身份,在中国,“沙丹应该是惟一一个。”
不少策展故事被沙丹写进了去年出版的《幕味》里。这个书名来自民国女性文化刊物《玲珑》,收录的文章写于2009年后,半是学术期刊上发表过的论文,半是他工作之余的陆续创作。
很多资料来自于他收藏的老电影杂志和老档案。“甚至无法自拔,经常拿着刚刚竞拍到的民国杂志向我们显摆。”李洋这么形容沙丹的痴迷程度。
《幕味》的出版适逢资料馆艺术影院开放20周年,他特意挑了和资料馆放映有关的文章,附上感性的成长故事。李洋说是“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电影史最陡峭的悬崖前”。沙丹表示,这主要是为了让对早期电影史不感兴趣的人也能读下去。“知识分子总是在研究一些高屋建瓴的东西,但是跟大众又比较疏远。”。
中国电影资料馆和歌德学院组织的默片配乐活动
沙丹自称“业余电影研究者”,只是“把自己当作研究人员去要求”。“现在学术界对我也很好,开研讨会经常都会请我,说明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学者,大家给了我认同。”他也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下一直挂着《幕味》的购买链接,“哥是网红,我天天光微信带着,几个月时间就卖四千多本。好多人印都印不了这么多好不好?”
“葛格”
近十万微信用户会收到“文慧园路三号”的推送。这是沙丹个人运作的公众号,成立了一千多天,最紧刚被网易新闻评为“2017年度态度自媒体”。他每年写约两百篇公众号文章,对公众自称“葛格”。
除了资料馆的职务,沙丹另一重为人熟知的身份是影评人。“卫西谛”、“大旗虎皮”、“Magasa”等著名民间影评人ID,大多发迹于BBS、西祠胡同、迷影网;“奇爱博士”出道要晚些,工作后才较为频繁地发表文字。“我是靠策展起家的,大家都知道我在这个地方,觉得我能说,也挺能写。”
沙丹(右)策划王家卫作品回顾展时与导演合影
少年时代,沙丹常光顾徐州的云龙电影院。他父亲认识影院经理,能拿到兑换券。他从小学美术,获奖不少;拉二胡,拿过江苏省第二名。报考广院后,他被调剂到戏剧影视文学专业,音乐美术的底子皆成为他学习电影视听、激发感性的重要作用力。
2013年的某一天,影评人木卫二对沙丹说:诗歌(圈内人喜欢称他“沙诗歌”),这有一个新的东西(指微信公众平台),你赶紧玩去。
做好公众号不比搞学术简单。沙丹时时面对观众的互动批评:写这文章又收钱了吧?“到我们这个份上,你不找片方,片方也来找你,只是说,你要爱惜自己的羽毛。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你能不能在这一天当中,把你的生命分配得更加合理一点?写一篇就行了,或者说五天写一篇啊,或者两周写一篇,这一天能挣三万,你这个月吃挺好就行了嘛。”
“片子得好,得保持自己的观点。”沙丹自认最好的公号作品之一,是《美人鱼》的影片,点击量近五万,被香港媒体转载,引发讨论。
他热爱用标题党的方式挑逗观众,再进行引导,从被动到主动。他总结自己公号的写作套路是:将学术兴趣、影史积淀融入鲜活的电影文本,“产生全新的内容”。
去年夏天看完《封神传奇》,沙丹发了个朋友圈,说“还蛮好看的”。他觉得一般评论者缺乏把文本放在类型电影历史坐标系中分析的能力。片中,纣王军队进攻西岐,动用了《星球大战》般的火炮战船,恰似“原初中国魔幻电影的还魂术”。“《封神传奇》当中确实体现了一些元电影思维。大家都在吐槽这电影,你还在吐槽,你就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特色,把你自己作为学者的身份、能力泯灭掉了,在我看来是不妥的。我们作为体制内的知识分子,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能把地盘完完全全地让给自己的好基友。”推文里,他指向了电影继承的古装粤语片传统和神魔片传统。
不少读者说沙丹写文章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挺认可自己公号写作的尝试,“能够有一点点让你去开拓脑洞的地方。”
沙丹曾是狂热的理论爱好者,读研时常到国家图书馆复印各种外文书籍,写文章佶屈聱牙,“硕士毕业论文,好多老师都没看明白,现在我自己都不太看得明白了。”
“做一个nice的‘葛格’啊,我们需要的是通过平等的交流。不管这个平等是我故意的,把身子弯下来一点也好——是不是技巧性的一种表演,我不知道,但是大家没有把我看作是一个国家单位的官僚,而是一个可爱的平易近人的‘葛格’,就达到了自己的要求了。”
《幕味》的选文全部关于中国电影。“这本书我觉得我拿给老外看,一点不害怕。就像理论一样,你对外国的那些理论是没有发言权的,你只能亦步亦趋,也没法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实现自己所谓的文化主体性。作为策展人士,我对中国电影才有真正的发言权。”
“我经常说,我这个人如果是比较厉害的话,是因为我的平衡性和综合性,可能在全国的这些影评人当中算是较好的一类。我可以做干部,也可以做知识分子,也可以做一个逗逼网红。我可以写论文,写书给教授看,给老外看,也可以给普通公众看,给影迷看。实际上我做的所有的事情,可能就像自己的性格一样,都是要做一个平衡,然后力求在官方和民间之间找到一条路。”
“能让自己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生活下去,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相对来说做到了, 觉得还可以。”他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伤春悲秋
现在,沙丹一方面“把单位的工作力争做好,提升我们的工作效率,服务能力”;除了出论文集、写公众号,他还发起知乎Live、参加直播、策划视频。是主动拥抱的姿态,一点儿不怵。虽然“这里头无时无刻还有各种各样的冲突啊、挑战啊,需要去不断克服”。
沙丹把这一切成果归结于,“欲望过多,对名和利都很感兴趣,所以做了自己几乎可以做的所有事情。”
李洋给《幕味》写序,将沙丹与亨利·朗格卢瓦相提并论——后者拿过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把法国电影资料馆变成了“迷影人的神庙”。沙丹说这是过高的赞誉,不过他目前的理想状态是能成为一个单纯的策展人,一个杰出的学者,既不用兼任大量行政管理工作,又要是“有一定权力的,有话语权的,powerful的”。就策展而言,他承认,自己“本身条件就可以”,而且依托了全中国最好的电影资源,这是民间迷影人士无法相较的。
微博和个人公众号里,“奇爱博士”永远精力旺盛,“技术性处理啊,人格性面具啊。”沙丹工作十年,胖了40斤,想减肥,未果;身体差,易困。“40斤天天都在身上甩来甩去,负担挺大的。我日日北京瘫啊,天天就涣散,跟葛优一样。我们这种人对生活了无生趣。”他每天12点就要睡觉,揪揪自己的肚皮,“你看肚子胖的。”
说起“被更多的行政事务束缚的两年”,沙丹五味杂陈。“你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当然有好处,更要有责任心,不能说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有很多事情是你不喜欢的,但还是需要去做。”
“生活本身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讲,既是富足的,也是疲惫的。”电影让沙丹“生活变得稍微快乐一点”。
前年起,沙丹、李洋、骆晋等人重拾迷影网时期的打分制,联合民间影评人和电影学者,对院线电影评分。“年纪大了之后,就不再是一个纯粹理想主义的人,希望自己用一种实用的方法去和这个社会发生联系,发出点自己的声音。”
他是这群人中的“nice帝”。电影《新娘大作战》在“影向标”中平均分为2.2,沙丹打了7分。这部倪妮和Angelababy主演的平庸商业片请了冯绍峰和黄晓明客串。片尾,倪妮在婚姻殿堂宣誓,冯绍峰扮演神父。沙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二人在现实中分手的遗憾情境:“‘假如啊,假如……’电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这个段落有可能是在他们俩还没分的时候就已经拍出来了,为了借着两个男朋友去提升一下这个电影的人气,但是在我们看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了,产生了异样的化学作用。真实和虚幻的银幕内外,让你浮想联翩,特别想,假如,假如……假如这两人在一起了。”
沙丹愈发容易被电影中“发乎情的处理”打动。“就在那个时候,我感受到了我,而不是一个北京瘫,在这儿看一个好莱坞鸡肋一般的大片,‘叭叭叭’打,打完之后走了。我不是说这片子本身怎么样,只是触动了我,我是一个学者,我也是一个很随心的人,你知道吗……一个电影能不能打动我是非常重要的。”
去年11月,他满35岁,自陈已经到了“哀乐中年”。《哀乐中年》是他最喜爱的华语电影,他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心态,“那里面的中年指的其实是50岁的人啊。但是我们三十而不立,获取到很多东西,有很多东西又失去。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时间,失去了非常多的快乐的事情。自己被很多很多的东西所捆绑,被很多很多欲望所笼罩。然后在各种各样的欲望当中又无法自拔。”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实用主义,“人际关系的处理也变得越来越老到,身上的那些针针刺刺,那些让人不舒服的东西也变得越来越少。”
沙丹说,他“失梦”了。他看电影经常感伤。“伤春悲秋。天天感慨,感慨时间流逝,生命的青春不再。”
2014年4月,资料馆放映了全新修复版的《神女》。沙丹此前多次看过《神女》,但望着银幕上阮玲玉那“修复一新的、光辉圣洁的脸庞”,他整个人突然止不住泪流满面。
实习记者 张宇欣
编辑 郑廷鑫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