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0年,安娜.O在维也纳找布洛伊尔做治疗的时候,她还是一个21岁的少女。布洛伊尔是当时维也纳最著名的精神科医生,正尝试药物以外的新的精神疗法。他有一个小朋友,还在读书,一边为考试和生计发愁,一边跟布洛伊尔学习和讨论新疗法,他的名字叫弗洛伊德。
那正是传统保守的维多利亚时代,上流社会的女人,都穿着束腰的紧身衣,把胳膊和脖子都遮得严严实实的拖地长裙。遇到意外,她们会「啊」的一声晕过去,晕不过去的,就不算淑女。所以那时代的绅士都带着醒脑的嗅盐,随时准备英雄救美。社会文化对女性的要求,就是维多利亚版的「三从四德」和「女子无才便是德」。
安娜是个犹太的富家小姐。受过很好的教育,懂4门语言。她的祖辈中出过不少智力非凡的人物,比如德国大诗人海涅。她的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和慈善家,母亲很擅长交际,但她自己的生活,也不过是刺绣舞会之类上流社会妇女沉闷的日常。
沉闷的空气对有才华的人常常是种考验,平庸的人能依靠稀薄的空气生存,她们不行。才华如果无法投入创造,就可能被用于编织痛苦,并让人沉溺其中。
安娜来找布洛伊尔,是因为她生病了。病得很严重。那年7月,她深爱着的父亲患了重病。安娜和母亲竭尽全力照顾父亲。不到一个月,她自己的精神就出现了诸多问题。正照顾父亲时,她发现自己悬在椅子后面的右手忽然失去了知觉。她还出现了幻觉,看到黑色的蛇爬出围墙,而自己的手指也变成了小蛇。她开始不能识别自己,不能识别她的父亲,不能理解她父亲问她的问题。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的症状如万花筒般层出不穷:虚弱、贫血、厌食、睡眠紊乱、内斜视、肢体痉挛和麻木,一会兴奋,一会抑郁。
按照今天的标准,安娜肯定会被诊断为精神分裂并立马送到精神病院。但当时并没有。布洛伊尔接待了她,并把她的病诊断为严重的神经症和歇斯底里。歇斯底里是维多利亚时代妇女流行的时代病,很多跟性的压抑有关。电影《歇斯底里》里,医生就通过发明女性自慰器治好了这种疾病。
那时候,布洛伊尔正探索关于歇斯底里的新疗法。一个新疗法探索者需要一个特别的病人。她不仅能配合地接受治疗,还能做主动地探索。有时候,她对自身问题的洞见甚至能帮助咨询师发展他的新理论。
安娜就是这样一个理想的病人。在布洛伊尔眼里,安娜很聪明。她对事物有着敏锐的直觉,对文学和诗歌有特别的禀赋,想象力丰富。虽然受当时文化和家庭教育的限制,她对自己的才能带有一种严厉的、批判性的抑制。现在,这些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可用的才能,一部分用在了心理治疗中。更何况,她还有钱。所以布洛伊尔每天都会见安娜,在她身上试验着各种方法。
那时候,催眠刚刚在欧洲流行,并成为治疗歇斯底里的新方法。每天日落的时候,布洛伊尔就对她进行催眠,并让她讲述白天的幻觉。
安娜很配合,她还给这样的治疗取了一个技术性的名称,叫「云雾」。每天晚上,当她讲述完自己的幻想,她的思想总能清醒起来。她能够理智地工作、写字或画画,直到清晨4点,再她上床睡觉,第二天又开始重复这样的顺序……
这样的治疗持续了半年。1881年4月,安娜的父亲去世了。年轻人眼里的生活其实是不完整的,直到他们面对过死亡,才会重新打量生活的快乐和痛苦。对安娜来说,挚爱的父亲的去世,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巨大打击。她持续昏迷了两天。醒来后,她的幻觉里多了很多跟死亡有关的可怕想象:死人头或者骷髅。有时候,她会自言自语,有时候,她又很想自杀。
她开始不接受布洛伊尔的催眠暗示了。所以,布洛伊尔只好让她在清醒的状态下自由地述说。慢慢他发现,催眠其实不是这种疗法的关键。自由的诉说才是。如果安娜讲述的事情能让她重新体验以往的创伤性事件以及相应的情感,症状常常能够缓解。安娜给自己给这种疗法取了一个名字,叫「谈话疗法」。
人们总是容易低估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比如在心理咨询里,人们更愿意相信带有神秘色彩的催眠,却不愿意相信更日常的谈话。但谈话其实是一种更有效的整理,而且还让来访者参与其中。在安娜的治疗中,有很多这样的故事:
有很长一段时间,安娜都无法拿起玻璃杯喝水。哪怕干渴得无法忍受,她还是做不到。在治疗中,安娜回忆起了自己童年时的家庭教师。她对她非常严格,每次进入她的房间,她都会焦虑不安。那个家庭教师养了一条狗。有一天她走到房间里,看到她家的狗正耷拉着红舌头从玻璃杯里喝水,这让她充满了厌恶和恐惧。但出于尊师重教的礼貌,她却什么也没说。当她回忆并讲述这件事时,这种恐惧和愤怒又回来了。而在她发泄完这些愤怒以后,她又能够拿起杯子喝水了。
「谈话疗法」的逻辑,奠定了精神分析,乃至整个心理治疗的基础。当布洛伊尔跟弗洛伊德讨论起安娜的案例时,弗洛伊德敏锐地认出了这种疗法的重要价值。5年后,安娜的案例被发表在布洛伊尔和弗洛伊德所著的《歇斯底里研究》中,作为书中的第一个案例。这本书风靡欧洲,成为了精神分析的奠基之作。安娜也由此成为了精神分析史上第一个病人,一个另类的创始人。弗洛伊德曾在多个场合提到这个案例,用来证明精神分析的神奇作用。在《精神分析运动的历史》一书中,他说:「布洛伊尔最终使安娜小姐摆脱了所有的病状。患者康复了,后来一直身体健康,变得能适当工作了。」
安娜的故事就这样随着精神分析的发展到处流传。人们都在说,维也纳的弗洛伊德发展出了一个神奇的疗法,能有效治疗歇斯底里。
然而安娜却并没有好。几年后,弗洛伊德给身边的弟子写信说,他一直都知道,安娜根本不是一个成功案例。因为过于频繁的跟安娜见面,布洛伊尔和安娜之间产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布洛伊尔的妻子觉察到了这些,她心生妒忌。布洛伊尔在妻子的再三督促下,决定终止治疗。终止治疗后的不久,某天晚上,布洛伊尔被紧急叫到安娜府上。当布洛伊尔来到安娜房间时,发现她表现出强烈的兴奋和痛苦,她摸着幻想中的大肚子,就像正在分娩一般。布洛伊尔叫安娜的名字,但安娜却没有理他。正当布洛伊尔一筹莫展的时候,安娜忽然呼吸急促,大声喊道:
「我怀了布洛伊尔医生的孩子!现在,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布洛伊尔大惊失色。他尽力使病人平静下来,匆忙逃离了安娜的房间。第二天,他就订了与妻子去威尼斯旅行的船票。旅行回来后不久,妻子生下了他们自己的女儿。
也许安娜对布洛伊尔发展出了一些特别的感情,在她父亲去世的那段时光,他们每天见面,而布洛伊尔又扮演着父亲式的权威角色。至少弗洛伊德是这么认为的。在他看来,「分娩幻想」正是安娜对布洛伊尔出现了「移情」,把性欲转移到了他身上,而布洛伊尔本该从安娜身上发现精神分析的另一个重要事实:关于性欲和移情,但布洛伊尔却因为不愿面对自己对安娜的感情,懦弱地避开了。因为弗洛伊德的评论,安娜这个曾经被当作精神分析理论支柱的成功案例,变成了后来人们批评精神分析无用的失败案例。同样失败的还有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尔的友谊。多年以后,当布洛伊尔在维也纳的街角遇到已经功成名就的弗洛伊德,他脱下帽子,热情地与昔日的朋友打招呼,而弗洛伊德却扭过头,假装没看见,并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