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和英国都在金融危机中遭受了严重的财政损失。因此,他们面临缩减的呼声并不奇怪。那么,是否还有其他经济体采取财政扩张方针,平衡国际金融局势呢?除日本和新兴市场经济体外,作为全球制衡者的明显候选国是德国。德国总理默克尔(Angela Merkel, 2005年至今任德国总理)在2010年夏天表示,其余欧盟成员国和美国政府均敦促德国加大财政支出,减少出口,以维持当前的经济复苏。可是,德国并不这么看。
德国流行的解释认为,这场危机是过度负债的结果。世界经济复苏所需要的德国,并不是一个扩张性的制衡者,而是一个经济紧缩的榜样。
考虑到当时的市场情绪,此般论断是很容易得到的。当时,德国的赤字为每年500亿欧元,达GDP的80%以上,而且莱因哈特和罗格夫已经在欧洲收获了不少信徒。德国财政部长朔伊布勒(Wolfgang Schäuble)就引用了90%阈值理论,主张立即采取对策。6月7日星期一,默克尔总理宣布了建国以来规模最大的预算削减。她谈道,
德国的预算平衡是综合国力的一种“独特体现……德国作为欧洲最大的经济体,应身先士卒,以为表率。”随着计划的实施,2011年削减达112亿欧元(约合134亿美元),至2014年,总计削减额更是达到了800亿欧元。在德国,这一轮削减意味着一轮对国家未来走向的选择。最值得注意的是,默克尔政府首先拿国防部开刀。
首当其冲,国防部被要求到2014年削减25%,德国联邦国防军(Bundeswehr)的力量被碎片化,强制征兵制度亦被逐步取消——当欧元区《稳定与增长公约》(Stability and Growth Pact)中的政府财政赤字须低于3%的规则与将相当于GDP的2%以上的财政预算用于国防这一北约(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 NATO)承诺相冲突的时候,柏林显然选择了前者。
2010年6月在多伦多举行的20国集团(G20)会议上,跨大西洋财政政策的争论再次上演。在会议之前,奥巴马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呼吁暂缓财政整顿,以免危及复苏。对此,朔伊布勒在英国《金融时报》的网页上针锋相对,视他的国家独特的长期经济方针为高瞻远瞩,并驳斥了美国短期主义的目光短浅。他提倡“债务刹车”,称其为欧洲经济的稳定支柱。他得到了英国首相卡梅伦和东道主加拿大的支持。尽管在奥巴马政府的坚持下,二十国集团公报的最终文本有提到要循序渐进地推行财政整顿,以免“打压私有经济复苏的势头”,但是整顿紧缩的声音依旧明显占据了主导。据经合组织提供的数据,
在自上世纪三十年代以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之时,在富裕国家中分别有约4700万和8000万人处在失业和未就业状态(包括失业和放弃就业的情形)之时,二十国集团成员居然荒谬地决定在三年内将赤字减半。把国际金融系统当成一个家庭,把金融危机当成缺钱,把省钱当成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个荒谬的“户主比喻”,使得这场危机的复苏更加痛苦,缓慢却又不完整。
可是德国执迷不悟,在这条路上越行越远,因为德国认为希腊危机已然表明欧元区的《稳定与增长公约》是失败的。德国,或者更确切地说是2003年就统治德国的红绿联盟(1998-2005年间德国社会民主党(Social Democratic Party of Germany, SPD)与联盟90/绿党(Alliance ’90/The Greens)所组建的执政联盟),必须担负一定程度的责任。现在,
在默克尔和朔伊布勒的掌舵下,柏林将率先带领欧元区建立自律的财政原则。他们看来,这不仅对恢复经济健康至关重要,也有很重要的政治效力——希腊危机表明,欧洲各国政府必须共同努力。像朔伊布勒这样的联邦主义者甚至坚持认为,危机的最终答案只有一个——“欧洲一体化”。但要让北欧纳税人接受这一点,他们必须有理由放心,每个国家都会依规行事。
随着欧元区危机愈演愈烈,德国的作用变得更加关键,这场争论中的所用言辞也越发激烈了。抗议者挥舞着标语牌,将希特勒的胡子画在默克尔的脸上。这是冒犯,是不公,也是对德国政府立场的根本误解。
当德国政治阶层被指责为帝国主义者时,它可以诚实地回答说,它并没有建立大陆霸权的野心。但柏林确实有一个建立覆盖全欧盟的经济和财政纪律的愿景。在德国同意采取任何进一步的欧洲一体化措施之前,这种愿景需要首先被其余欧盟国家接受。
出于全球竞争力的考虑,政府支出和债务必须受到控制。欧洲的人口压力使情况变得更加紧迫。至于劳动力市场和失业问题,欧洲其他国家必须吸取德国哈茨四号改革(Hartz IV reforms, 即德国劳工市场改革的第四阶段,针对失业福利方面的改革)的教训。
当凯恩斯主义者担心内需不足时,德国的作法是提升外需。一个老龄化的大陆应该向世界出口,并在快速增长的新兴市场上建立起金融债权的“鸟巢”。
默克尔与她的有亲商倾向的自民党伙伴(Free Democratic Party, FDP)们对这点有着清晰的认识。德国已经通过了一个以“债务刹车”为形式的宪法修正案。
若要德国同意与欧元区其他国家共同承担金融风险,这些国家们首先需要对债务做出同样的减缓。尽管基督教民主联盟(Christian Democratic Union, CDU)选区腹地的选民与纳税者从欧洲一体化中受益,走向了繁荣,但是他们根本不会允许欧盟转变为由德国支撑的一个大陆规模的“资金输血联盟”。只有欧洲其他国家能够保证遵守游戏规则,柏林才能考虑集中并共用主权。问题是,这些规则必须得以被确定,维护和实施。这就难办了。
2010年夏天,时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José Barroso)和欧洲理事会首任常任主席赫尔曼·范龙佩(Herman Van Rompuy)旗下的工作小组分别制定了一套欧洲经济治理新制度计划。后者这一职位是由里斯本条约(Lisbon Treaty,2009年生效)设立的,旨在增强欧盟决策过程中的跨政府合作。柏林的最终目标是将类似于其2009年“债务刹车”宪法修正案写入所有其他欧元区成员国的法律,而偏离规则的国家将受到自动受到包括暂停投票权等各种制裁。对于那些真正陷入财务困境的国家来说,制裁手段更加严厉。正如时任欧洲央行行长特里谢(Jean-Claude Trichet)所说,当你启动一个支持机制时,一个国家就在名义上或事实上失去了财政主权。法国对此提议提出反对。一些小国们,出于自身可能会受到更严格制裁的担心,不出意外地联合反对任何有关暂停投票权的提议。
这些都是关系欧洲未来的重大问题。但它们与金融稳定这一短期问题有何关系?待到2010年夏天时,我们已经很清楚地看到为遏制希腊危机而在五月制定的补救措施是不可持续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IMF)中持悲观态度的分析师们所最担心的事情正在迅速地转变为现实。不仅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政府(Panhellenic Socialist Movement, PASOK)迟迟没有推动其被三驾马车(欧洲委员会, European Commission, EC; 欧洲央行, European Central Bank, ECB;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IMF)要求的改革,而且当改革终于得以被实施后,结果也事与愿违。
随着需求下降,失业率飙升,收入随之降低——这成为了一个凯恩斯主义螺旋式下降的典型案例。当年,希腊国内生产总值下降了4.5%,而2011年则更糟糕。希腊政府的税收收入流即使在光景最好的年份里也不甚充沛。现在,随着工资、利润和消费的收缩,它已经宛若一条涓涓细流。
2010年的五月计划的前提是希腊将能够在两年内重返资本市场。但随着赤字的扩大和债务负担的增加,这已几乎成为天方夜谭。到 2010年8月底,希腊十年期债券相对于德国联邦公债(Bundesanleihe, the Bunds)的收益率利差已飙升至 937点,甚至高于春季危机最严重时的水平。然而,面对失败,三驾马车仍致力于迫使希腊继续执行五月计划。
如果说让希腊长期遭受酷刑有任何理由的话,
那就是三驾马车担心,如果立即进行债务重组,这场危机就可能会向整个欧元区的其他主权债务人蔓延,破坏欧洲银行的稳定,从而造成更广泛的危机。因此,欧洲经济政策的当务之急本应是在拖延并回避解决希腊问题的同时抓紧时间加强欧元区金融体系的弹性和银行的健康。如果效仿美国的做法,显而易见的下一步是进行压力测试,对可能的损失进行评估,然后积极地用公共或私人资金进行资本重组。
2009年和2010年,欧洲人号称进行了两场相当于“压力测试”的试验。2010年的工作甚至对个别银行进行了点名,但实际上这不过闹剧一场。2010年7月23日公布的结果显示,在91家欧洲主要银行中,只有7家银行预测它们水中的一级主要资本会因为一场主权债券危机而减少到危险水平。欧洲银行监管委员会(Committee of European Banking Supervisors)估计,筹集35亿欧元资本,就可解决问题。但是,正如持怀疑态度的分析人士所指出的,这一乐观结果的成立前提是银行持有的绝大多数主权债务要不然无任何违约风险,要不然完全受到欧盟金融稳定设施的保护。经合组织认为,在不太乐观的假设下,欧洲银行因外围债券危机而遭受的损失不是官方评估的264亿欧元,而是1650亿欧元。欧元区中的脆弱国家——希腊、爱尔兰、葡萄牙和西班牙——的银行系统将首当其冲,遭受灭顶之灾。如果危机蔓延至西班牙或意大利,德国和法国的银行体系也就会有危险。与以往一样,最严重的风险集中在少数危险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上。德克夏(Dexia)、富通(Fortis)和陷入困境的德国希波地产(Hypo Real Estate)在榜单上名列前茅。根据经合组织的数据,希波地产的市值是如此不足,以至于只要意大利、西班牙、爱尔兰或希腊中的任何一个国家发生主权债务危机,希波地产的生存就岌岌可危了。
欧洲机构无权干预国家银行政策。2008-2009年为资本重组设立的资金只是被零星且随意地运用,而没有被强制使用。国家政府过于自满,安于现状,但这只是自欺欺人。一方面,三驾马车假装相信,如果雅典采取足够的紧缩政策,那么希腊债务将是可持续承受的。但这其中的荒谬之处随着每分每秒的流逝都在变得更加明显:希腊只会在泥潭中越陷越深。
另一方面,这些压力测试号称欧洲的银行体系是稳健的,而它们显然不堪一击。事实上,欧洲银行的脆弱应是三驾马车拒绝冒希腊债务重组将会带来的风险的绝好理由。然而,为了避免恐慌,欧洲央行只能讳莫如深。此外,这还将意味着,由于欧洲银行和各国政府的全力抵制,必要的深层次资本重组将无法进行。因此,进退维亟的三驾马车所能做的只有粉饰太平。与此同时,希腊的总失业率从2008年夏天的8%上升到2010年的12%以上——而其中年轻人失业率已经超过了30%。
如果希腊人是这种拖延回避政策的受害者,那谁是受益者?2010年的五月计划第一期的数十亿美元支付给了雅典,而雅典又将其转交给了它的债权人。
那些有幸持有在2010年或2011年到期的希腊债券的人按时得到了足额偿付,而那些决定为减少亏损而在低至36欧分的价格抛售债券的银行,则可以轻易在对冲基金中找到很乐意在低价买入并笃信情况只会好转的买家。这些买家是如此信心满满,因为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们也会得到一笔最终补偿款额。在违反对希腊债券销售的非正式禁运条款中,法国和荷兰银行似乎表现最为积极。从2010年3月到12月,法国银行持有的希腊债务从270亿美元下降到150亿美元,荷兰银行的则从229亿美元下降到77亿美元。但希腊债券的流出并没有延伸到所有外围国家。
在欧洲银行抛售希腊和爱尔兰债券的同时,他们却为追逐收益率而将资金又用于购买相比之下风险同样较高的西班牙和意大利债券。一般来说,人们可能会预测,对自己的生存和繁荣感兴趣的欧洲银行会在危机之后积极地进行资本重组并调整他们的业务方向,但实际上却没有任何这样的迹象。当时,美国的大银行在年度“资本计划”的严格纪律下运作,将任何没有作为奖金分配掉的利润都保留下来以重建储备,而欧洲的银行却在为所欲为。为了让股东们高兴,他们把硕果仅存的一点点利润全部分红,希望在未来某个时候能够筹集到新的资本——但这“某个时候”好像没有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