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收拢翅膀,像个真正的智者,歪着脑袋侧耳倾听。
我于是开口道:“您见多识广,您的黑色翅翼飞越过大洲和大洋,那么您或许去过白鹿岛,一座在北大西洋中的海岛……”
乌鸦竖起耳朵:“您这么一说,卡德琳娜,我果然好像曾经从那片铁灰色的云层中飞过,我记得那曾经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汇聚了来自整个欧罗巴大陆的海盗、杀人犯和被掳劫上岛的可怜女人。”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没有食物、果蔬,没有一寸可以耕种出谷物的土壤,连可以饮用的水都稀少,那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贫瘠之地,掠夺是它唯一可以有的本性。但后来有一种叫文明的东西产生后,它让那座孤岛从此有了名字,它也让海盗的名字不再叫海盗,而改名叫做足球商人。
“这些足球商人从前购买、贩卖女人,用于取悦他们的客人,他们会向每个客人收取三个便士,然后把其中的一个便士作为女人的辛苦费。但后来他们寻找足球青年,用合理的价格购买他们,再将他们转卖到价格高出数千倍的俱乐部去。这样的生意无疑利润更多,所以他们就把从前臭名昭著的公妓制度大发慈悲地改造成有一定自由度的私妓制度,他们让那三个便士都落在女人的手中,但他们会向她们收取一个便士作为手续费。
“这听上去果然文明了许多,对吧!”我大声笑道,没有办法,一提到白鹿岛,我身体里就好像突然被藏下了无数可怕的笑声。
乌鸦眯起眼睛:“其实我也只是一个新近的亡灵使者,但我听我的同伴讲过这座岛屿,它说它曾经在白鹿岛碧冷的海水中带走过好多个女人,各式各样的女人,其中的一个就和你长得很像,高高的鼻子,一笑的时候眼睛就会眯起来。但她的头发是红色的,它记得她,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被它接走时还在大笑的女人!
“其它的女人都在哭,环绕白鹿岛的哭声若可以同样垒砌在西西里海中,它会比圣卡德山还要高出几个山头。”
“那大概是我的母亲。漂亮的苏珊娜,那场有趣的‘文明’的全场见证者。”我回答道,
“漂亮的苏珊娜被带到白鹿岛上的时候应该还很年轻,她比任何一个身在岛上的女人都试图逃亡,但没有一次成功,她后来看到一个机会,她生下了一位刚好来白鹿岛的军官的孩子,她以为那位军官会带她离开这座恶魔之岛。但没有,那位军官只是逢场作戏,每一个到白鹿岛的男人都只是逢场作戏,他们同那些海盗和杀人犯没有区别,区别只是我的母亲,她从漂亮的苏珊娜变成了妇人苏珊娜。那场生育夺走了她苗条的身材,也带走了她双目中的灵气,她如玫瑰花娇艳的面目也在我日夜的啼哭声中枯萎,她从七便士的漂亮的苏珊娜,变成了三个便士的妇人苏珊娜。”
“七个便士和三个便士?”乌鸦道。
“是,白鹿岛上的女人得不到任何物资,女人的身体便是她们各自的生产资料。所以这些身体被售卖,从七便士到一便士,等三个便士的苏珊娜最后变成了没有人要的苏珊娜,也就是您去白鹿岛接她的时候!因为您去接她的时候,我或许也看见了您的身影,请原谅我刚才突然的忘却,那其实不是您,而是您的某位同事。”
“所以,卡德琳娜那一天是看着自己的母亲跳下大海,却并有去救她?”乌鸦道。
“所以亡灵先生,人没有选择死去的权力吗?如果人生本是一件破烂的衣裳,千疮百孔。您说您的同事仍然记得,丑陋的苏珊娜在那片冰冷的海水中,她的那张大笑着的脸让您的同事分外着迷且困惑。
但我却以为,那是自我出生后,她最为美丽的一刻,她重新变回了那个漂亮的苏珊娜,她将不再是七便士的苏珊娜,她也不是一个母亲,她的身体永不再被困在白鹿岛,您知道吗,这就是为何她的死亡那样迷人的原因,以致我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惊觉自己也站在同一片海岸边,同一块岩石上,直到那些冰冷的海水打湿我的额头,打醒我的梦境……”
“多么可怕的梦境!”乌鸦道。
“是啊,多么可怕的梦境,我十分确定,那是一个黄昏,我已做好我最后的决定,决定将漂亮的七便士的卡德琳娜同样送给了西西里海。那一个黄昏之后,这世上本来已不会有如今的我,但所幸,有一个人出现了,那就是亲爱的卢卡·德莫里奇——我的一生所爱。”
多年以后,每当面对深蓝色的海洋,卡德琳娜都会想起他在白鹿岛第一次遇见卢卡·德莫里奇的那个时刻。
那是一个注定会有所不同的黄昏。
本来白昼无论怎样漫长,黑夜都会降临,那些可怕的漫长的黑夜。
但卡德琳娜的身后忽传来一声关切的问候:“请问,您为什么那么悲伤?”
夕阳正在收敛余晖,有个年轻的身影这时踩着嵌入海岸的光滑鹅卵石走到卡德琳娜的身后,如果卡德琳娜这时回转身,她会看到夕阳正给这个年轻人装上一对光的翼,这个年轻人是上帝派遣来救赎卡德琳娜的天使。
但那时候卡德琳娜的心思却全在她面前的那片深蓝的海水中,她为那海水着迷,好似那里藏着一个永恒之国,而永恒之国中又藏着无尽的平静和爱。
无论是哪一样,都是卡德琳娜毕生所追求的东西,所以她没有理会这个光之使,但他的话却到底引起了她的一点兴趣。
“原来是悲伤啊,而不是在生气。”卡德琳娜忽然对着深蓝的海水咯咯笑了起来。
深蓝的海水被谋杀在海边的岩石上时,它的尸体是灰色的,这些灰色的尸体后来流回永恒的西西里海中,大海收容一切。
“每次见到您在这里,您总是那样悲伤,现在也是。”年轻的卢卡·德莫里奇在夕阳中说道。
卡德琳娜这才将目光从大海转回来,投向卢卡·德莫里奇年轻漂亮的面孔。
这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年,有着金黄色蜷曲及项的柔软头发,他的鼻梁不高也不低,却像雅力士山的陡峭山峰。卡德琳娜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这个少年同样有着一双悲伤的眼睛。
那些悲伤若也如西西里海的海水一样的墨蓝,它便让这个少年的眼廓显得特别深,也让他的鼻翼看起来特别孤孑,但那双悲伤眼睛里的坚毅却又让美少年卢卡·德莫里奇即便在雅典山上的神庙倾塌之时,却也让你相信这世界还有一救的可能。
卡德琳娜一看到那双温柔而忧伤的眼睛时,就知道卢卡·德莫里奇是一个天使传奇,但她不知道他是来救她的。
她以为已无人能救她。
“他们都说,我一直在生气,所以要小心。”
“他们?小心?”
“他们,很多人。”
“我的确在生气,生我母亲苏珊娜的气,气她突然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更气她度过了三十年的生活方式,我却连三年都熬不到。”卡德琳娜说完又咯咯笑了起来。
卢卡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用笑声来替代哭声的女孩子。
“只有你一个人说,我其实是在伤心,我其实是伤透了心,所以听到你这样的话,我的整颗心好像都不再那么破碎,也不再那么生气。所以可爱的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卢卡·德莫里奇。您可以叫我卢卡。”
卡德琳娜于是站在海堤上又大笑了起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次的笑不一样——
她的笑声像最会歌唱的夜莺之声,她的长裙子好像一团火红的火焰随风展扬,她好像一只正在起飞的红凤凰,却有着漆黑如夜流般的长发,卢卡只得上前一步,在海堤下抱住了正要腾空起飞的卡德琳娜的双足。
卡德琳娜知道这个年轻人怕她掉进西西里海去,她的笑声于是更悦扬动听,是世间最美的扬琴奏出来的曲调。“亲爱的卢卡,我喜欢你,你愿意花七个便士与我共度春宵吗?”
卡德琳娜下一刻挣脱少年卢卡的双臂,她从海堤上跳下来,她的黑色长发中在半空中飘扬,那触丝般的发丝中藏着那对狡黠的眼睛,还有那张让所有年青、年老的男人都思慕不已的年轻面孔。
她没有等卢卡答应,她已牵起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手向堤岸之上的古城走去,古城嵌在古老的山坳里像一块年久失去水分滋养、终于死去的暗褐色青苔。古城的小路陡峭蜿蜒就像千万年里人类的心思,曲折幽深,难达砥岸。卡德琳娜的双足却如御风而行,卢卡瞧着这女孩子红裙子下的白色袜子,他想也许她可以做球场上的前锋,你看,也许这座白鹿岛上都没有一个男人可以追上她。
但卢卡·德莫里奇的脚步却一直紧随在卡德琳娜的身边,他的手也一直紧牵着卡德琳娜的手,哪怕那只右手已紧张到汗液充溢,一次次让卢卡差点失去与卡德琳娜的肌肤之亲。
在半山城的一处蓝色的房子前,卡德琳娜停下疾跑的身姿,她这时回身,瞧着身边的圣卡德山和怀抱着白鹿岛的蓝色西西里海。
圣卡德山,如被消去头颅的原始魔怪,露出颈项上大片的平地,从前的荒芜之地上如今已点起巨灯,光照万里,那里今夜又会有人潮涌动,又一次大型的拍卖会,一双双挑选的精明眼睛和一双双渴望被选中的充满惶恐的眼睛。
“哦,白鹿岛,你妄图掩藏在虚假面貌下的恶魔之脸,哪怕千万人看不到,我还是看到了,可怕的恶魔!”卡德琳娜在心里道。
海上的落日余晖终于在这最后一刻全数坠落于海洋之中,卡德琳娜却高声叫喊起来:“卢卡,去替我摘一枝优卡农花,快,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她说完就又大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狡猾而可爱,任何人都要被她蒙蔽,很多人会在这个时候骂她一声“小狐狸”或者“磨人的小狐狸”。
但年轻人卢卡·德莫里奇却一声不吭掉转身一头钻进了夜幕中,他知道哪里有优卡农花,就在刚才他们相遇的那处海堤旁,大片的优卡农花,就像蓝紫色的梦境,美丽的公主将沉睡在花海里,永远不再醒来,哪怕有一天等来她的王子,她也将长睡不醒。
卢卡·德莫里奇终于到达那片伤心的花海,他已采撷到在已起的月光中最美的一朵优卡农花,但当他回首圣卡德山,他看到自山腰直至山顶的万处灯火,每一处灯火里或许都有好几个人影,每一盏灯火里或许都有那对狡黠迷人的眼,可年轻人卢卡却又去哪里找真正属于他的那一对迷人狡黠的眼?
所以那个可爱的姑娘才会被人称做小狐狸或者磨人的小狐狸。
如今年轻人的面孔上已有失望和沮丧,但他的心中却没有怨恨,因为他已知道那只小狐狸虽然折磨了他,但她也是一只伤心的小狐狸。
然后他忽然看到散布在整座圣卡德山的漫天星辰中,忽有一粒星星正在对他眨眼睛,一明一暗,一明一暗,他立刻在脑海中命中注定般明白那是哪里,他捧着那朵他认为最美丽的优卡农花,用一个球场上中锋应该有的速度向他的目标冲去。
这世上又有哪一种足球的步伐能赶上年轻人爱的步伐,他很快看到卡德琳娜提着一盏油灯等在门廊前的身影,她用她红色的袖子在灯前一挡再一收,漫天的星辰中便有了卢卡独一的那颗星辰。
当卡德琳娜再度看到卢卡·德莫里奇年轻的面孔时,她垂下红色的袖子,她飞扬着那一头如雾如迷一般的黑发跳进年轻人卢卡的怀里,年轻人卢卡手里握着的优卡农花,便也掉进那场黑色流动的梦中:“再次见到你太好了,卢卡,你是第十一个肯将优卡农花带给我的人。”
“第十一个吗?”年轻人的脸上立时有了沮丧。
“但卢卡带来的优卡农花是最漂亮的一朵。”卡德琳娜道,“它不是从山道旁随便摘来的枯萎之花,也不是从谁家墙头顺手而取的偷盗之花,它是卢卡赶往我们初见之地,在那里采摘来的优卡农花。”
女孩道:“我没有告诉那十个人,卡德琳娜想要的优卡农花只应该来自一个地方,就是那片海堤旁。只有卢卡一个人做到了。”
卢卡好像重新得到了鼓舞,他也被带来了好奇:“为什么?”他深邃如西西里海的眼睛里透出疑的光。
“因为它们是我母亲所化的优卡农花,所以我也叫它们苏珊娜花,它们是唯一为卡德琳娜所开的紫色花朵。”年轻的女孩子这时一手持灯,一手推开了嵌在蓝色穹廊中的门,油灯将她的身影拖得又细又长,一掐就断,“那么现在,亲爱的卢卡,请允许我将你请进我们将一起度过春宵的地方吧。”
那是一间小小的二层房子,只有两米宽,四米长,二层的阁楼同样只有两米宽,四米长。
屋子里摆上一把椅子、一张白色的圆桌和一个靠墙的壁炉就只能再塞下一张单人床。
屋子里的东西少得可怜,就好像主人随时准备离开,弃它而去。
如今卡德琳娜自己跳上那把唯一的椅子坐下了,卢卡便只得站在那盏油灯前茫然不知所措,卡德琳娜后刻跳下椅子,冲过去将他推翻在单人床上,她后来陪着他坐在那张床上:“不用紧张,亲爱的卢卡,你在这里的所有所得都是需要支付的。温暖的床褥、可口的茶水,我的欢笑声,都已归属在那七便士中,当然你有其余的需求你可以告诉我,费用会另外支付。”
卢卡侧过头看着身旁的女孩子,他有些迷茫,卡德琳娜这时候握住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卡德琳娜红色衣裳里蓬勃的心跳立刻一阵一阵传到卢卡的手心,连同了他的心跳声何时也同她的一样,噗通噗通,如海潮而来,又在卢卡猛地缩手的刹那,海潮消失。
“不,卡娜。”卢卡小声道,“我不可以。”
卡德琳娜的脸于是在油灯的光芒中迷惑起来,衬得她好像是一幅中世纪的油画般朦胧:“所以亲爱的卢卡,是卡德琳娜哪里做得不够好妈,没能引起你的兴趣?”
卢卡摇摇头:“不,卡娜,我只是不能……我不能。”他支吾道。
“所以是你不能将我看作妓女吗?”卡德琳娜的笑声便又飞扬了起来,在这狭小的房间里鼓荡如海潮又起,“可是亲爱的卢卡,我需要活下去,白鹿岛上的女人若不做这个行当,我们若不能以我们自己为生产资料,我们便只有活活饿死。”
“不,亲爱的卡娜,我不是这个意思。”卢卡连连摇手,他漂亮的面孔因为悲伤而在油灯下变形。
“我知道你的意思,亲爱的卢卡,你的心像水晶,你想向卡德琳娜索取爱情,卡德琳娜在那片海堤那就知道了,但卡德琳娜却只能给你肉体。”
“亲爱的卢卡,白鹿岛上没有爱情,只有肉体买卖,在它还叫恶魔岛的时候,这里也只有肉体买卖,所以这里又被人叫做天堂岛,一些男人的天堂,但不是女人的天堂。”
“亲爱的卡娜,这听上去多么叫人伤心,但是我仍不能——”
卡德琳娜赤脚跳下床去,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如星辰:“没有关系,亲爱的卢卡,我已明白的意思,但告诉我,你仍会在这里过夜,你还会享用这里的小点心和茶,你虽然不会得到我,但你还会支付另外三便士的费用的,对不对?”
“对!”年轻人的脸上绽开笑容,“卡娜,感谢你让我留下。”
“那么桌上有可口的茶点和温度刚刚好的红茶,这张床上的床褥也柔软无比,卢卡,你今夜就睡在这里,而卡德琳娜也要去自己的小床上沉入睡眠,祝您晚安。”卡德琳娜踮起脚尖在卢卡·德莫里奇的额头亲亲一吻,刚走出一步,忽又郑重叮嘱道:“亲爱的卢卡,请不要在这间房子里吸烟好吗?苏珊娜禁止这里有任何烟味,这里燃起任何一点烟气,海水里的苏珊娜都会闷闷不乐。”
“我保证,直到明日日出,亲爱的卡娜醒来之时,这里都是一个没有烟味的世界。”卢卡在床榻旁举起他的右手,这可爱的举止让卡德琳娜忍不住又回头,再度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抓住竖在墙上的一排木架子,讯速穿过一个两尺见方的孔洞,消失在这所房子的阁楼,像一只真正的狐狸一样。
卢卡瞧着这一幕本能一惊,然后猛然笑了起来,他在笑声中唤着一个名字:“卡娜,卡娜,精灵一样的你,叫卢卡怎么不喜欢你。”
卡德琳娜的脑袋从那方孔洞上一闪而过:“那么亲爱的卢卡,晚安。”二楼的烛火希希索索了一阵后被熄灭。
卢卡环顾了一下周围,喝了几口白色桌子上的茶,然后同样熄灭了桌上的油灯。
光明消失后,整所屋子的黑暗立刻被释放出来,迅速占据了卢卡的身周,卢卡躺在黑暗中的那张单人床上,他看到月光从门缝下,从前后墙两扇狭小的窗户中溜进来,每一缕光都是穿红衣服的卡德琳娜清澈明亮的目光,他想在那片温凉如水的目光中睡去,但他睡不着,圣卡德山顶的狂欢和口哨声还没有停下,盛会才刚刚开始,他的队友正在被猎人审视,借以获得离开白鹿岛的资格,而他,连得到被猎人审视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