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中的“天”的内涵十分丰富,从不同的角度可以作出不同的理解。因此,历史上的思想家在理解“天”时,往往并不寻求单一的、明确的定义,而是在多层次、多角度的关联中对之进行整体把握。在北宋,程颢便从“易”“道”“神”三个角度理解“天”:
“忠信所以进德”,“终日乾乾”,君子当终日对越在天也。盖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其命于人则谓之性,率性则谓之道,修道则谓之教。(《二程集》,第4页)
按朱子的理解,大程子这段论述的核心是《易》中的“终日乾乾”一语,也就是人道层面的工夫问题,但“易体、道理、神用”的论述本身却是专就天道上说,因而有独立的宇宙论意义。朱子的具体解释是:
从“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说起。虽是“无声无臭”,其阖辟变化之体,则谓之易。然所以能阖辟变化之理,则谓之道;其功用著见处,则谓之神;此皆就天上说。(黎靖德编,第2421页)
这是说“天”无形无影、无法捉摸,我们只能从“易”“道”“神”三个相互关联的角度把握它。首先,“易体”指的是流行变易的总体,是宇宙变化的全过程;其次,“道理”则是其中的本体,它是流行变化的所以然,隐匿于流行变化背后并且为其根据。如果关联于“神用”,那么“道理”就表现为流行变化不失其秩序条理。而“易体”之所以具备功用,也正是因为它蕴含着“道理”。正如钟表之所以能计时,是因为蕴含着计时的原理;最后,“神用”具体指阴阳的屈伸往来、造化之迹、各种感官可以把握的表象。它是“易体”之功用的展现,也是“道理”的落实。
这种解读还比较简略,仍然保留着一定的解释空间。“易道神”其实存在多种不同的解读方式,而朱子的理解也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大体而言,他很早便将心体与易体关联。但这种关联一开始着眼的仅仅是心体流行不断的特点,将它比拟于易体的流行变化,并未涉及心体的主宰问题。而随着讨论的深入,朱子则越来越倾向于完全从心体的结构理解易体,强调宇宙与人心的同构性,将人心视为一个变化流行的小宇宙。
《朱子语类》载:
“其体则谓之易”,在人则心也;“其理则谓之道”,在人则性也;“其用则谓之神”,在人则情也。所谓易者,变化错综,如阴阳昼夜,雷风水火,反复流转,纵横经纬而不已也。人心则语默动静,变化不测者是也。体,是形体也,(贺孙录云:“体,非‘体、用’之谓。”)言体,则亦是形而下者;其理则形而上者也。故程子曰“《易》中只是言反复往来上下”,亦是意也。(同上,第2422页)
问:“昨日先生说:‘程子谓:“其体则谓之易。”体,犹形体也,乃形而下者。《易》中只说个阴阳交易而已。’然先生又尝曰:‘在人言之,则其体谓之心。’又是如何?”曰:“心只是个动静感应而已。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者是也。看那几个字,便见得。”(同上,第1614页)
这两条语录观点大致相同。在此,朱子明确将易体对应于心体,但他着眼的并不是心体的主宰能力,而是它流行不断的特点。朱子旨在用心体的语默动静,比拟易体的阴阳流转,易体的基本内涵是流行变化的总体。他并没有否定宇宙存在主宰,但至少在这两条语录中,主宰问题并没有进入讨论的范围。此外,朱子还明确指出易体属形而下,那么易体同神用便是重叠的,二者都可以归并为气。“易道神”实际上仍然是理气二分、形而上与形而下二分的模式,并没有什么特殊性。
上述两段材料的第一条为程端蒙、叶贺孙所录,可以确定时间为绍熙二年(1191年),朱子62岁。第二条为辅广所录,在朱子65-71岁间。翟奎凤进而推测,以易体为形而下的观点,可能主要见于朱子62-65岁之间。(参见翟奎凤,2021年,第74页)
在后来的讨论中,朱子明确否定了上述观点,代之以“易该体用”:
黄敬之有书,先生示人杰。人杰云:“其说名义处,或中或否。盖彼未有实功,说得不济事。”曰:“也须要理会。若实下工夫,亦须先理会名义,都要着落。彼谓‘易者心之妙用,太极者性之本体’,其说有病。如伊川所谓‘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方说得的当。然伊川所谓‘体’字,与‘实’字相似,乃是该体、用而言。如阴阳动静之类,毕竟是阴为体,阳为用,静而动,动而静,是所以为易之体也。”人杰云:“向见先生云,体是形体,却是着形气说,不如说该体、用者为备耳。”曰:“若作形气说,然却只说得一边。惟说作该体、用,乃为全备,却统得下面‘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两句。”(黎靖德编,第2890页)
此条为万人杰所录,考虑到其中有对此前观点的明确否定,那么时间应当至少在朱子65岁之后。这段材料意涵丰富,要点有四:首先,朱子还是从阴阳动静变化来理解易体,易体的基本内涵依旧是流行总体。这是对前述观点的继承。其次,由于阴阳都属气,故而朱子所谓的“阴为体,阳为用”,并不意味着阴和阳是体用关系。他曾指出:“未发之前,太极之静而阴也。已发之后,太极之动而阳也。”(见郭齐、尹波,第1969页)“未发者太极之静,已发者太极之动也。”(同上,第2345页)在论人心时,朱子曾引程子之言谓:“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惟观其所见如何。”(黎靖德编,第1512页)据此,阴静为体指的是易体流行的寂然不动状态,此时易体浑然是本体之体段,本体通过易体呈露而尚未落实为功用。这与人心未发时为中、中所以状性之体段是一致的。而阳动为用指的是易体流行的感而遂通状态,此时功用已形而本体寓于其中。因此,阴体阳用真正的理论意义,是区分出易体流行的未发与已发两种状态,并且相应地分出易之本体与易之发用。第三,易之本体即道理,易之发用即神用,这便是“易该体用”。朱子所谓的“却统得下面两句”,正是在此意义上说的。最后,联系前引朱子关于太极的论述,我们可以说易之本体是太极,易之发用是阴阳流行。所以“易该体用”“易该道神”也可以理解为“易该理气”。易体固然仍保留了形气的一面,但已不能再单纯地归为形而下,而是包括体用,也就是兼该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一体流行。这样理解的话,“易道神”不仅区别于理气,甚至还容纳了理气结构。同时,“易道神”与“心性情”也基本吻合了。
在另外的一些讨论中,朱子还论及了易体流行中的主宰问题:
正淳问:“‘其体则谓之易’,只屈伸往来之义是否?”曰:“义则不是。只阴阳屈伸,便是形体。”又问:“昨日以天地之心、情、性在人上言之,今却以人之心、性、情就天上言之,如何?”曰:“春夏秋冬便是天地之心;天命流行有所主宰,其所以为春夏秋冬,便是性;造化发用便是情。”(黎靖德编,第2423页)
先生曰:“就人一身言之:易,犹心也;道,犹性也;神,犹情也。”翌日再问云:“既就人身言之,却以就人身者就天地言之,可乎?”曰:“天命流行,所以主宰管摄是理者,即其心也;而有是理者,即其性也,如所以为春夏,所以为秋冬之理是也;至发育万物者,即其情也。”(同上)
以上两条语录皆黄所录,在朱子59岁时。在此,易体的基本内涵同样是流行总体,是阴阳屈伸往来、四季循环变化的总过程。朱子之所以用心体比拟易体,着眼的也是这一点,这和前述讨论是一致的。不过,问者却提出了进一步疑问:在流行的意义上,我们固然可以说易体与人心有相似性,但是人心具备的主宰能力,易体到底有没有?对此,朱子似乎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讨论天地之心的问题。他指出,万物发育是天地之情,其根据是天地之性。显然,二者指的分别是气和理。至于天地之心的作用,则是主宰理、气。朱子意在指明,无论是人还是宇宙,都有心在其中发挥主宰的功能。人心层面的“心性情”,对应于宇宙层面的“心理气”。而如前所述,既然理与气可以分别等同于道理与神用,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天地之心和易体是不是一回事?要解决这一问题,首先必须理解“心理气”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