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张畅
睡眠与成功学
此刻打盹,你将做梦;此刻学习,你将圆梦
几年前,哈佛大学图书馆凌晨四点半灯火通明、座无虚席的照片疯传网络。这幅照片配上一连串激励的话,曾在教育圈和学生中间引发热烈讨论。“在哈佛,学生的学习是不分白天和黑夜的。即使在半夜或者凌晨,整个校园也是灯火通明的,那是一座不夜城。”出版于2012年的一本名为《哈佛凌晨四点半》的书中这样写道:“由于哈佛学生的勤奋努力,在哈佛的校园里,到处可以看到睡觉的学生,甚至在食堂的长椅上也有学生呼呼大睡。而旁边来来往往就餐的人并不觉得稀奇。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倒头就睡的学生实在是太累了。”
更有人在网上贴出“哈佛图书馆的20条训言”:“此刻打盹,你将做梦;而此刻学习,你将圆梦。”“我荒废的今日,正是昨日殒身之人祈求的明日。”“现在流的口水,将成为明天的眼泪。”后来证实,深夜哈佛学生苦读的照片和这20条箴言均属无中生有。相信时至今日,依然有相当多的人对“哈佛凌晨图书馆四点半”并不陌生,也有人深信不疑,备受鼓舞。
流传甚广的“哈佛凌晨四点半”图书馆照片
就这样,社交网络和大众媒体有意或无意地将“成功”和“睡眠少”划上了等号,又将后者与毅力、精神与梦想联系在一起。无论是频繁出现在电视上炫耀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企业界大咖,还是时不时以“用睡眠换效益和生产力”为大学毕业生猛灌鸡汤的创业成功人士,还是在大学里拿国奖、特奖的学霸晒出满当当的日程表,抑或是那些因为缺乏睡眠、过度疲劳在机场的粉丝面前晕倒而上了热搜的明星们,最初或许是迫不得已,被卷入无休止的工作中无法自拔,但最终不自觉地却成为“睡得少崇拜症”的幕后推手。
荧幕上的成功人士无时无刻不在标榜自己每天只需睡四五个小时,而大众往往只关注到他的事业有成、财富问鼎,却忽视了其他更为重要的成功要素,比如人脉、机遇、经验和人格品质。在一个名为《想成功,少睡觉》的励志短片中,画外音以亢奋激昂的声音宣称:“如果你渴求成功像渴求空气那样,你就会成功!”“好多人想睡觉比想成功还要强烈。如果你想成功,就必须愿意放弃睡眠!”
励志短片《想成功,少睡觉》
在“睡得少”的鼓吹者和崇拜者那里,时间往往被分割成一个个小单元,6点30分起床,6点40分洗漱,7点健身,7点40分投入工作。他们用忙碌的工作充分填充每个时间单元,为了尽可能高效,不惜无限压缩休假和睡眠,生活也随之成为一架“永动机”。勤勉、努力、精进这些有正面色彩的词汇一向深得人们厚爱,无论是校园还是职场,都不会遭受质疑。勤勉和合理的时间安排当然无可厚非,达到的效果也因人而异。但主流文化给我们的心理暗示是,你不成功是因为你不够勤奋,你不够勤奋是因为你睡得不够少,一周工作80个小时总好过60个小时,看,某某人睡得比你少,他就成功了,难怪你没有。
正如Work+Life Fit有限公司的总裁凯利·威廉姆斯·尤斯特所言:“托竞争文化所赐,你想睡觉,或正在睡觉,就相当于你休掉了所有的假一样,意味着你根本没有对事业和家庭全力以赴。”这样的想法至今仍风行于许多工作岗位,形成了畸形的“加班文化”,到了下班时间,别人不走,你也不好意思走,不知不觉就形成了全公司加班加点、周末和节假日无休,“用青春和命换钱”的风气。
睡眠与城市化
从何时起,睡眠站在了效率的对立面?
随着工作关系入侵微信这个原本相对私人的社交平台,你会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拉进不同的工作群组,一天24小时聊天记录的左上角都闪着红点。朋友圈里关于个人情绪的状态越来越少,而逐渐被行业广告、营销、产品推销占据。你越来越不得安宁。
科技进步和智能手机的普及,看起来是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近了,其实恰恰打破了私人生活的边界。而人际关系的边界恰是远近亲疏的重要标记,随着这种边界变得支离破碎,我们需要偿付的代价,就是全天候应对无数面目模糊的面孔。他们中的大多数你都没有见过,有些走在街上根本认不出,有些见了面也没话可说,但你们照例彼此点着赞,在同一个群组里发着表情包,转身过去,却必须面对自己无法排解的孤独,在一个无法入眠的暗夜。
《写给失眠者的心理学》
作者: [日] 加藤谛三
译者: 孙谭玲
版本: 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 2014年12月
被自己的创造之物所救,亦被其所累,甚至所毁。这似乎是一个现代人惯常的孤独,无法消解,无处遁逃。
在立志要“抓紧时间”创造效率、创造价值的人看来,显然,睡眠并不能创造价值。既然睡眠不能创造价值,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
在《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一书中,乔纳森·克拉里(Jonathan Crary)将现代人睡眠的终结归结于21世纪资本主义无休止的扩张。在克拉里看来,睡眠原本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节律息息相关,睡眠的支配权从前是牢牢握在人类手中的。而随着新兴的消费主义愈演愈烈,资本主义将每个个体生命变成流水线上的工人,服从于现代社会这架机器不间断运行的准则,个体必须被迫放弃无“价值”、违反“高效原则”的睡眠,以跟上这架机器的高速运行节奏。
《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
作者: [美] 乔纳森·克拉里
译者: 许多 / 沈清
版本: 三辉图书/中信出版社 2015年9月
按照常识,城市越发达,人的活动时间越长,夜生活也越丰富。夜生活是否丰富,已经成为考量一座城市或一个国家发展的指标之一。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公布的全球夜间灯光分布图作证了这一点:灯光越亮的地区经济越繁荣。7-11便利店在1946年新开张时营业时间是早7点至晚11点,引入日本后,1975年起营业时间变成24小时。
便利店、麦当劳、书店、咖啡馆、酒吧、KTV……24小时全天候的店面如雨后春笋,都市的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以醉生梦死的姿态释放压力。在工作、赚钱、自我释放、社交等诸多活动中,唯独睡眠看起来不那么重要,一再失守。
“如果能更灵活地安排睡眠以及减少睡眠时间,难道不正赋予我们更多的个人自由,使我们有能力追随自己的需要和欲望来生活吗?睡得更少不就使我们有更多时间‘尽情享受生活’吗?……在全球化论者的新自由主义范式里,失败者才睡觉。”克拉里写道。
睡眠的意义
能暂时忘记自我,本质上是一种净化
但真的如此吗?睡得更少就能令我们更自由吗?
工业时代似乎让人类更自由了,电灯让人们不必在夜幕降临之后停止劳作,电话让远隔万里的人依然能对话自如,大棚技术让人们在冬天也能吃到喜爱的瓜果蔬菜,制冷和采暖让生活的地域区隔不那么重要……然而人们也因此对日出与日落、亲情与乡愁、气温冷暖、四季区分都不那么敏感了,也更难被打动了。
日本的民俗学家柳田国男曾这样评价日本的明治时期:“花的姿态并没有受到特别的注意,想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得到才是最重要的。随着新品种花卉不断地增加,珍奇的花色不绝出现,那种不愿等待的想法渐渐淡薄,最终不再与季节的感觉有关系。对于开始含苞待放的花蕾,我们的先祖曾经的那种感动已不在了,其乐趣不知从何时开始成为日常平庸之事。”
《睡眠革命》
作者: [英]尼克·利特尔黑尔斯
译者: 王敏
版本: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7年5月
面对日复一日、循环往复的庸常之事,升学、毕业、工作、应酬、结婚、生子……人们厌倦了,大喊“无聊”,“想要停下来”,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并不自知自己早已成为庞大的“永动机”上的一颗零件,必须不知疲倦的工作才能赚来安心,只有运转才能实现价值。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都市人喜欢到乡村、山野之中寻找安慰,选择到那里度假或久居,正是对自己的麻木和匮乏的感知力的补偿行为。前不久一档综艺节目《向往的生活》之所以颇受关注,正是因为它迎合了人们想从繁忙的生活中逃离,远离都市,寄居山野,寻找一方安宁的心态。
《向往的生活》节目截图,节目slogan“城市无法给你的,山可以”,契合了都市人逃离喧嚣、寄居山野的念想。
睡眠对于人体健康的益处自然不必赘述。在哲学意义上,睡眠的本质是忘记和舍弃自我,无论这个自我是乖戾还是愁苦,是渴望交流还是享受寂寞。从这个意义上说,睡眠无疑是一种净化(catharsis)。
恰是份这净化过后的安稳,可以让历经苦难与波折、在生命里苦苦找寻意义和价值的疲惫的人们,暂时放下时代和生活赋予我们的渺茫希望,放下一天里悬而未决、无处安放的焦虑,让黑夜和白昼区隔开来,明天依然是新的一天。
该抒发的已经抒发,该完成的终将完成,而我可以轻松地放下、离开、入眠。
愿你每个夜晚,都能安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