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提高预算的透明度与完整性。
大家知道,预算是财力安排的计划形式,是我国政府在每个自然年度都要有的收支安排的文本。现代意义的预算对于政府履行职能不可或缺。历史上,政府曾在很长时间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预算。西方世界在资产阶级革命以后,开始对一定透明度的预算有了明确要求。美国在“进步时代”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现代意义的预算体系。
改革方案所列预算管理改革的第一条,就是“完善政府预算体系,积极推进预算公开”。
政府所有的收入和支出,都要纳入预算管理公之于世,少数涉密的除外。实际上,除了国防、外交两个涉密单位外,所有中央各部、委、办等机构的部门预算近年都在网络上公开了。同时,要求地方政府也要跟进。
这是对预算透明度的要求。另外,十八大就提出了全口径预算,要求政府所有的财力都必须在预算中体现,不能藏着掖着。经过多年改革探索后,财政部已在2012年明确提出不再允许存在“预算外资金”概念。至于说更早的时候大家还有记忆的“小金库”,也就是所谓“预算外的预算外资金”,早就已经明确了它的非法地位,也经过了几轮清理,情况得到整体改善。所以,现在既无“制度外资金”又无“预算外资金”,中国的整个预算,表现为就是一套完整全面反映政府财力的预算。
预算透明度和完整性的意义何在?从历史上来看,欧洲在资产阶级革命前的预算被称为“王室预算”。王室有收支计划,但没有对社会公布其信息的义务。资产阶级革命之后确定了一个“无代表不纳税”的基本原则,行公权的政府“钱从哪里来”,首先要跟公众交流以后形成一个基本共识并且将之法律化。这就是历史的进步(这个过程很复杂,难免有一些拉锯和演变的过程)。税收法定、信息公开,是解决“钱从哪里来”收入这一侧的问题,必然跟着要解决“用到哪里去”、“怎么用”的支出侧的问题,收支合在一起,概念便是“公共财政预算”。
美国建国后200多年的历史过程是怎样的?美国1880年前后,经济发展势头已很猛,但在制度管理上还有过一段混沌时期。学者王绍光教授写过一篇《美国进步时代的启示》,曾引起决策层的高度重视。他开宗明义地讲,1880年前后美国社会的图景跟当下中国的情景非常相似,在经济发展势头正劲之时,也表现出一系列的社会矛盾,比如说官员可以很随意地设立各种各样的收费,苛捐杂税满天飞、不给钱不办事、给了钱乱办事等等;老百姓越来越多地要求了解情况,政府并不能简单地、自觉地顺应老百姓的要求,因此就产生了种种的矛盾,还有频发的灾难性的事故。
接着发问,美国人是如何摆脱这种混沌局面的?美国现在是世界头号强国,虽然也有一些自身问题,但综合国力位列世界第一,此前的发展必然有值得肯定之处。美国经过1880-1920年40年左右的进步时代,也并没有设计出一个正面表达的政治体制改革方案,而是通过一系列改良色彩非常浓厚的手段,实现规范化、法治化。
他举了一个例子:1911年美国纽约曼哈顿下城区三角衬衫厂发生一起火灾,烧死了百多名工人,其中还有不少童工。美国当时正处于血汗工厂时期,然而这场大火震撼了全美。此后,美国人在刺激之下开始立法明确规定,只要是多层建筑,外部就必须悬挂金属疏散梯(延续为后来摩天大楼里的疏散通道。2001年“9·11”事件发生时,从双子塔大楼逃生通道跑出的人比死的人要多,如果没有那个通道,“9·11”事件的死亡人数可就不止4000人上下了)。这项法律可以在进步时代找到源头。在不幸事件发生、矛盾问题暴露以后,人们就会认识到要做一些事情“亡羊补牢”。美国人在火灾之后,通过法治化的途径去解决问题,亡羊补牢,防范以后的矛盾与风险,这个路径是值得称赞的。
美国按照同样的逻辑来处理公共资源配置的问题。公众参与的博弈中,关于政府怎么收税,到1913年,终于有了一个很清晰的个人所得税的法律规定。在个人所得税确立以后,一直到现在,美国联邦政府的运作就主要依靠个人所得税这个大宗财源,再加上社保体系中的工薪税。世界头号强国的中央政府过日子,依靠这两大直接税就基本解决了,这可跟中国的情况大相径庭(中国中央政府的第一大税是增值税,是间接税)。在这前后,美国地方基层的政府也在博弈之中确立了政府履职运作的大宗、稳定财力来源,主要是靠直接税中的房地产税。
那么在美国,当年政府跟公众之间怎么沟通呢?在新闻业、报业发展起来以后,当时的美国总统打开报纸天天看到对政府的各种指责,于是很生气地对记者们说,你们就像是看着脚底下那摊牛粪,扒过来扒过去,意思是怎么不讲讲主旋律,不讲讲政府做的工作成绩。美国当时的情况跟中国现在的氛围差不多,媒体容易处于挑刺的状态。结果是总统这么一说之后,报界的记者们回应说“我们就是扒粪者”,并有了这样的“扒粪者运动”,继续专挑政府的毛病。这种情况下,政府就要更规矩地做事,钱怎么来,钱来了后怎么用,收支出都要有法规,这就变成了预算的规范,预算通过议会或各个地方立法机构审批后,就成为具有法律效力的执行文件。所以这个预算的形成机制非常重要。
首先是在1920年,当时占美国GDP一半以上的纽约,率先形成了现代预算的基本模板。所谓现代预算的基本特征就是事前决定,公众参与,规范决策,一旦决定以后就要严格执行,还可以实施问责。这在当时的美国似乎也是破天荒的创新,以后就形成了通行的情况。一直到现在,美国联邦、州、地方三个层级的预算大体上都是这样的标准形态。
其次,还有一个重要的发展,是滚动式预算。美国联邦政府的预算一编五年,每一个年度结束后做当年的决算,继续向前延伸作五年的预测与预算编制,这样不断地滚着往前走,让公众可以看清楚,不仅是政府眼下做什么,还有未来这五年内要做什么。州一级政府预算一般是三年滚动。
在中国这些年,最早要求政府把预算信息亮出来的是深圳的一位海归企业家吴君亮,他说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有权知道政府财政是怎么安排的,于是给财政局写信要看预算大本,刚开始财政局不理他,后来不得不理他了,得到财政局通知说,你来吧,领导有批示接待你。去了以后看到厚厚的一大叠过去作为保密文件的预算摆在那里,工作人员说你可以看,但领导说了不得抄写和复印。他就问了一句,那照相行不行?接待人员沉吟了片刻说“领导没说不许照相”,他和助手就在那儿把好几百页都拍了下来。后来他做了一个专门的网站,跟大家一起讨论如何使政府的预算合理化。这是在全国开了一个头。
当然这个举措不能说对推动制度进步一下能有多大的作用,但与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到财税体制改革时第一条就是“透明度”的问题方向完全一致。
广州可能是全国最早回应人大代表对预算质疑的城市。人大代表说对预算内容别的看不懂,就看懂了一条:广州市为什么对市里机关幼儿园的拨款一拨就是一、二千万,是不是对干部子弟吃偏饭?要财政局说道说道这个事情。广东省政府的财政预算同样存在这个问题,人大代表别的没有看明白,就这点看明白了,要求说明。财政厅、财政局的回应是,这是现在幼儿园由官办向社会办的过程中的过渡,无论是干部子女还是非干部子女,都是祖国的花朵,没有道理歧视,但是有些机关幼儿园确实需要添置新设备和改善条件,所以安排了这些预算。有所解释后,人大代表得到了一定的满足,但这之后还会生成一个新机制:以后人大代表可能就会年复一年查看政府会不会兑现改革承诺,有没有实现幼儿园的社会化?如果三到五年以后还是这个样子,人大代表就会追问,原来说好的改革为什么不落实?
从这个角度看很清楚,有了透明度就会有公众的知情权、质询权、建议权、监督权。看起来是一个技术性的透明度的问题,其实是公共资源分配机制的合理化问题,是“以政控财、以财行政”的体制优化问题,非同小可。近年中国在这方面有一些进步,但要达到理想的状态还要假以时日。
中央的态度非常明确:中央级部门预算挂在网上,并要求提高细致程度,要晒到项级科目,地方以后也要照此办理,或早或晚除了保密事项要全部挂到网上。
有些公共财政改革比较早的试点地区,比如河南省焦作市,就把这些信息全部挂在网上,并且安排在一些特定的场合,老百姓可以索取这些文件。
我1988-89年在美国当访问学者时,在专门的政府书店里三点几美元可以买到一本简版的联邦政府财政预算文件。对于州政府的预算,我写一封信给宾夕法尼亚的财政部门,说我是匹兹堡大学的访问学者,希望得到你们的财政预算信息,没几天他们就寄来厚厚的两大本相关材料,他们认为这是应该提供的信息。这背后的逻辑,就是要让老百姓知情,而知情以后就有监督权和质询权的行使了。这个制度建设逻辑在中国走下去,最后落实的其实就是共产党起家的一句话“人民当家做主”。毛主席建国初就说了,国家预算非常重要,从中可以看出政府活动的范围和方向。说全了,这套全口径的预算,是表现了国家各级政府活动的范围、方向、各种各样的政策要领和一切由预算信息所伴随的收支细节。
老百姓有了知情权,再通过合理的制度安排,让公众意愿能够形成最大公约数,来落到预算文本上,那就是实现着人民群众当家作主的决策权,当然这还是一个要努力实现的理想境界。
我自己体会,这就是一个倒逼。具体的情况可想而知一定会有一个摸索的过程。但是看得出来,一项原则性的改革后面一定会涉及到制度,这个制度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在触碰到以后,就需要思考能不能按照现代化的趋向,形成一个有利于公共利益最大化的制度安排。
为什么说美国人接待的时候看起来非常吝啬?中国人去美国友好城市访问,他们会事先做好相关的预算、明确花多少钱才敢接待。不像咱们国内,地方领导说一句“欢迎你们来,来走动得越多越好,没有关系,我们给你们安排所有活动”。这就是不同的执政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