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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夫、摸鱼人和埋骨江边的梦:南水北调库区移民往事

真实故事计划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4-17 21:11

正文


汉江沿岸的岩壁上留着许多深入手掌的槽,这些槽是千百年纤绳转拐时勒出来的,而纤夫,却要将这纤绳背在肩上。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150 个故事


离开汉水的日子


八十三岁的韩正龙,在随县万福店凤凰山移民村度过了六年半。他觉得这儿的水和老家不一样。“老家的水是凉性的,这儿的上层一尺是热的。”邻居韩天鹤听医生说,吃久了会得尿结石。

老家的水,是汉水。很难有人比韩正龙更熟悉水性,年轻时他是一名纤夫,拉船在汉江上下游来往。

眼下韩正龙的日子,大抵只是在空荡的移民村院门前坐坐,晒晒异乡的太阳。一开口,他讲的事情全是水上的。

“在黄滩,水太大,船一下子打横了,我赶紧把搭包子(注:纤夫垫在肩上用于拉纤的挽具)一扔,一个趔趄,船就下滩了——-”,听讲的是个本地老头,一辈子呆在旱地里。

韩正龙是丹江口水库上游郧县韩家洲的人,老家四面环水。2010年8月29日,随着南水北调中线蓄水工程开始,一条轮渡将他和五个儿子以及几百名乡亲的家当载离了韩家洲,从此永远上了岸。几百公里风尘仆仆的大巴,是和水上生涯迥异的最初感受,以后就是这异乡旱地的生活。

六年半过去,韩正龙不知道自己是习惯了,还是从来没有习惯。他的三个儿子,老大眼下在这边养羊,其它两个全都回了郧县,驾船运沙在汉水上讨生活,大儿子也只是暂时在这边。回流是凤凰山移民村里普遍的情形,这是村里终日显得空落的原因。

在私心里,韩正龙想过像水娃子那样,不顾一切地跑回去,死在老家的水边,永远留在那里。纤夫生涯落下风湿的腿,不允许他这样做。

水娃子是韩正龙的同龄人,因为八字缺水起了这个名字,抑或是命里太多水,一生在水上打转,人们忘掉了他的大号,顺口喊了一辈子。

水娃子住在韩家洲的对面,和韩家人是亲戚。当初一同坐大巴迁来随县后,他几乎没怎么在距凤凰山几公里的黑龙口移民村里落户,很快父子一同回流老家打渔,直到前年去世,埋在江边的山上。

河南许昌县金营移民村,张荣光在夕阳中打理门前一小条菜地,这是在规划的绿化带上强行开出的。从淅川迁来之后,大儿子儿媳仍在老家,二儿子出远海捕鱼,依旧在水上讨生活。张荣光带着孙子住在这里。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的落脚处,第一次是在丹江口电站工程上马以后不久,被动员去青海支边。

“那里太苦了,逃了命回来。”一半的人把性命留在了青海。虽然这里的水也咸,不如老家淅川,但相比之下,张荣光已经满足。在这座村子里,还生活着和他一样从青海逃回来的20多个移民,包括他的哥哥。两人的父亲则饿死在了那里。

韩天鹤是韩正龙的侄子兼隔壁邻居,当过代课老师和供销社干部的他,是移民中的“文化人”。他的妻子儿女都回了十堰,一人留守在此。在这里,他早年下河捉鱼河沿江散步的习惯都已作古,变作了下象棋和写打油诗。在一首追叙搬迁离乡的古诗里,他写下“一江清水送北国,两汪苦泉自个儿喝。”

确实,祖辈栖居的江水,服从于中线调水的需要,在法律上已经不属于他们。但融进血液的水分无从析出。移民们像鱼儿那样洄游,像弃置的端午锣鼓,保留着往昔的回声。

水娃子

水娃子搬下来不久,就跟儿子回老家了。

老家的房子已经拆除,儿子康正宝眼下栖身在废弃的学校里,这是他在老父过世之后觅得的栖身之所,之前一直寄居在亲戚家。学校在坡顶,需要爬一段有些陡的便道,库区蓄水淹不到这里。但它的生源大部分随移民迁走,三层教学楼砖体发霉开裂,已成危房,院坝里长了一地芝麻。

康正宝的安身处是三楼一间教室,黑板上还留着以往的数学公式,掺杂了新近的卖鱼账目。床和地上布满杂物,却没有成型的东西,一架只剩壳子的风扇,是唯一的电器,似乎一切都是临时的。康正宝早上收网回来,赤裸着铜色的上身,坐在凌乱什物间的一只小板凳上,不太习惯地聊起了父亲。

“我家四代打渔。”到水娃子这一段,依旧在水上讨生活,却在1968年丹江口电站蓄水时,被迫搬迁到长江以南的嘉鱼县。

离开了水面,水娃子没法习惯。呆了几年,自己跑了回来。一位同期的移民说,当时90%的人选择了回流。

回来之后,水娃子一家成了黑户,在水上东躲西藏,没有落脚之处,康正宝就在其间出生。一岁多的时侯,为了躲避政府抓捕遣送,水娃子一条船划到了堵河上游,在深山里安了家。这里有几户姓康的人家,以前遭遇饥荒,水娃子给生产队打渔搞副业到过这里,用打到的鱼周济过他们,眼下提供了两间棚屋。找到住处之前,还在红薯窖里安过身。

一家人在堵河落了户,卖鱼换粮食吃。岸上只是有个偶尔过夜处,一家人升火做饭也在船上,屋顶就是船篷。辛苦辗转之中,水娃子妻子去世,一人带着几个孩子水上漂,康正宝从小在水里泡大,十来岁开始跟着父亲捕鱼。

直到改革开放,才找关系上了户,回到了老家,在江边起了土房子。以后赶上第一次搬迁,往后坡上靠了几十米。1999年起了两层楼房,没想到住了十几年,赶上再次搬迁。

“他坐到桥上就哭了,说搬来搬去受罪,再搬就从桥上跳下去。”康国宝说。“搬一次败一次”不止是水娃子的经历。韩正龙幼年丧父,和瞎眼母亲居无定所,成年后葺了两间茅草屋,靠拉纤养活家小。好容易家境爬起来一点,房子扒了茅草苫瓦,住了五六年赶上丹江口第一次蓄水,要求后靠搬迁。韩正龙舍不得房子,一直到水淹到家门才走,得到了几百块补偿。韩家洲的人都是那次从江滩搬上梁子,吃水不便。住了二三十年,又赶上这次搬迁,走得更远。韩正龙一生中搬过五次,“这是第六个住处”。

康国宝回忆,父亲哭了好几场,不得已跟着大家下去,一下去又哭,他也呆不住,无事可干,在移民村修了几天路,手上完全没感觉,看着一片旱地,心里直发慌。“做梦都是老家的日子”。只要回来,怎么活着都行。耐着性子呆了半年,打听到小孩回来能上学,父子就搬回来了。

搬迁之前,八十岁的水娃子自己还有一条船,一副小粘网,自己弄些鱼换酒钱。回来之后,他无船可下,坐在亲戚家院坝里,每日望着江面发呆。两年后他去世了,最后一次的搬迁,似乎伤了他的元气。

最后的时光,他在十堰城里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家里轮流住,但相比十堰城里的出租屋,他更喜欢呆在小儿子寄居的亲戚家。每次从住处去上游的辽瓦店理发,走过江边老屋的旧址,“他都哭得跟啥样的。”库区蓄水没有到达规划水位,始终没有淹没老房子,但只剩了一片人手拆除后的废墟。

前年腊月二十八,小儿子的班次还没到,看着他身体不行了,发高烧,赶紧送到小儿子家里来,半路上就去世了。

过世的水娃子,和父母葬在了一起,在坡上一处小松林里,遥望汉江。他终究有了一处可以安心休憩之地。

一个叫韩天顺的人,打算学习水娃子。迁徙到随县石府移民村之后,他查出自己得了肝癌,就跑回老家投靠女子,准备死在那里。他如愿以偿,埋在了加油站附近坡上。当初搬迁下来的老人,已经有十多人过世,埋葬在异乡的土地里。

图 | 回流家乡移民的采砂船

生计

康国宝每天的生计都挂在网上,一大早从水里拉上来,看得清楚。

网是傍晚下的,清晨收网,下的是大粘网,一排两百个网眼,可以在水下站立十米,像一睹城墙,绵延六七十丈。网眼两寸四,可以捕获从一斤往上到二十来斤的鱼。主要的品种是红花鲢,重量多在十几斤。以前江中鱼类的品种更多,有红哨鳊,翘嘴鮊,鲤鱼和黄颡。蓄水之后,洄游鱼类就减少了。

“打渔就是小打工的钱。”四五副大网,运气好时一天能有两三百元收入,不好时只有几十元,一年可以整个两三万。但相对于打工,康国宝更习惯干这个,“自由”。妻子也出自渔家,和他一起搭手下网。与以前不同,眼下他失去了这里的户口,只有用别人的手续,“自己小心点”。因为禁渔期下网,他被抓住一次,罚了千多元的款。平时遇见了,因为没手续,也要“进贡”。也有人欺负他,故意扯他的网。医保在这边也用不了。

关于未来,康国宝没有打算,只看几个儿子。儿子们或出门打工,或上技校,祖辈几代的水上生活,到他这代要终止了。

躲藏在汉江岸岔打渔的“黑户”,不止康国宝一个。

王顺栖身在柳陂镇一家拨叉厂废弃的单身职工宿舍楼里,日常偷着出去打渔。打了几十年鱼,兄弟三人都是渔夫的他,自从库区蓄水被要求搬迁,就失去了捕捞证,变成了黑户。他们被要求迁往的地方,是遥远的武汉汉南区银莲湖农场,多涝灾,他下去看了一次就断了迁居的念头。

当初他打渔一年可以赚十几万,现在则几无收入,奔波在上访和打官司的路上。他的老屋远在水位之上,只是耕地大多被淹没,按照无地的标准划入搬迁范围。但让他郁闷的是,由于蓄水并未到达规划的170米正常水位,那些被划走的滩地并未淹没,成了满目疮痍的采沙地。他和另五个邻居一样,一直没在安置协议上签字,却阻不住老宅化为一片废墟,连家什也没有抢出来。

王顺栖居的单身宿舍楼废弃已久,水房和垃圾口覆着陈年霉斑,散发出一股温吞的臭味,让人呼吸沉闷。小屋除了地上锅碗和一床发黑的蚊帐,几乎没有成型之物,似乎事故现场。曾经的生活被调水完全毁掉了,似乎从未存在过。

韩家洲以前每个人都会操网打渔。供销社退休职工韩天鹤的记忆中,鱼就像青草,是家中日常之物。

韩天鹤的水性在同龄人中并不算好,但和儿子韩可以都会打渔,一网打上来,格眼上挂着红红白白的小鱼,像一副晾晒的花格子床单。把小鱼用水桶担回家,人吃大鱼不吃小鱼,小鱼打成粉喂猪,“猪吃了鱼,长得白里透红。”

这样的好日子,随着人类滥捕慢慢消逝,又因调水戛然而止。对于大部分回流的居民来说,眼下吃水的大宗生计,是挖沙。

在辽瓦店渡口码头上,停靠了一大片船舶,在阳光下散发出微微的铁锈味道,这些都是运沙船,看上去有些旧了,仔细看看,有些还很新,是刚刚换过的,新船总是更为庞大,船肚更深。其中也有韩正龙一个儿子跟人合股的半条。

合股买船是眼下的常态,随着拉沙船扎堆,只有一次载得足够多,才有赚头。但这也导致本钱高昂,往往需要多家合股。50多岁的韩天钧和另外三个人一起新买了一条大船,总价两百万,韩天钧自己只有一部分积蓄,靠四处借钱,有的需要出二分月息。他的安置房在黑龙口村,“下去十来天就回来了,过年去一下”。

迁徙之前,他干的就是挖沙和挑沙的生计,也有一条捕鱼的小船,“弄着玩”,后来自己买了柴油船,自挖自运,供别人起房子。搬迁时船也没卖,后来需要换大船才处理了。

蓄水之后,水体加深,沙源减少,采沙权被两家公司统一承包了,使用大型采沙机械,船民们的生计只剩下运沙,航程和周期加长,以前的小船被淘汰,船体变得越大越好,直至眼下的一船可载600方,一方3600斤,远远超越了韩正龙记忆中的大船。从采砂地佘家店运到郧阳,一周一次,利润也不过一万元,四家分账,一年下来分红也就两三万块,“只是不想打工,才蓄这个船”。

三个合股人住在船上,舱室有一股油漆味,生活简单,住单人床,夏天被上烤下蒸,蚊蚋滋生,晚上不敢开灯泡。身上汗透了,只能随时扎到江里去泡着。吃江水,没有蓄水前的水质好,只能烧开了喝,不像以前随口就喝。妻子在十堰租房,他三天两头回去,老丈人也从随州接了回来。至于随州的安置房子,只是打算“万一这儿干不下去了,再去住”。

韩天钧年轻时打过工,在建筑工地上提灰桶,收入和船上运沙差不多,但“跑船自由,能照顾家”。这天他来到船上排队,估计到第二天清晨才轮得到班次拉沙。以前在韩家洲有地,全家都能挣钱,现在随州的地荒着,老婆没事干,只能指靠他跑船了。

另外的两个股东也是水库移民。韩天钧说,这里一共100多条运沙船,三分之一属于回流的移民。眼下碎石行业对采沙影响很大,能干多久,他和合股的伙伴都不清楚。但面对眼下竞争的形势,除了下大本买大船,没有别的出路。

没有资本买船的人,像韩天钧当年一样,在船上采沙装沙出力,挣辛苦钱。黑龙口村一位老妇的丈夫已经58岁,在老家给采沙公司挖沙,没有底薪,一月挣2000多还拿不到手,“今年勉强干,明年就不让干了”。以前老头有自己的小船,偷着采沙,现在只能给别人下力了。

坐在视野开阔的驾驶室里,掌握船舵,韩天钧没有感到船长的喜悦,倒有些脚下发虚,“成本太高,不知道哪天能上岸”。

图 | 采砂船老大韩天钧

纤绳与龙头

“拉纤,是上滩的一碗饭。”韩正龙说。

船上不了滩,打横掉头时,如果纤夫不在瞬间撒手,会被连同搭包子拉落江岸,有死无生。

韩正龙20来岁开始驾船拉纤,拉的是生产队的运沙船,记工分。下水在船,上水在岸。纤绳有半里路长,是用四五股竹篾拧成的,据说这样最牢实。两股纤绳末端分出几股两丈长的络绳,用布条缠裹,纤夫一人肩上一根。到了肩上,再缠成搭包子,使肩背能够承受。

别说人肩膀,连岩石也经不住纤绳反复的勒。汉江沿岸的一些岩壁上,留着可以深入手掌的槽,是纤绳转拐时千百年勒出来的,可见受的力有多大。过这些岩壁时,要由几个人专门把纤绳转角往起扳,免得在岩石上硌断。

上水拉纤的号子,叫“扑号”,几个人一齐往前扑下去,才拉得动。有个人专门领着喊号,也注意船的动静,提醒大家遇到危险随时甩搭包子。十来个人拉一个船,遇到险滩,要把两个船的水手并成一班,才能拉得动一艘船,大船要四班人拉。

下水的时候,船工摇橹,看起来轻松,但也容易落水。韩正龙遇到过一次翻船,当时堵河在修坝,不让过船,船去得早了,在等待中倾覆,韩正龙幸亏没被船扣住,仗水性游上了岸。

过滩的时侯,也要喊下水号子,比上水号子平顺悠长,提醒大家摇橹保持节奏,不偏离航道,撞上礁石。到了码头,才是船工休息的时侯,旧社会可以逛窑子,新社会不行了,只好闲逛逛。路过市镇,遇到岸边有洗衣的年轻妇女,也会甩出几句酸歌来,譬如“小小鲤鱼红了腮,上江游到下江来——不爱玩耍我不来”,弄得女子红红脸,算是一乐。

拉纤是个苦力活。工分和在岸上种地一样,都是一天十个,但用的是蛮力,“上滩的时侯,汗把眼睛都遮严了”。雨天石头溜滑,只要不是暴雨,就要照常拉纤。遇到实在太陡的江岸,就走对面。冬天水冻得很,风吹得攥紧纤绳的手背裂开,下雪照常拉。晚上月亮大,也要连夜拉纤赶航程。出门一趟,多日不能归家,吃住在船上,靠冷篷遮雨。

韩正龙拉的是短水,配合堵河小三峡修电站,替生产队出工拉沙,五六天一个来回。长水是穿行汉江中上游,从湖北上陕西白河、安康,要一个月以上。如果是大船起汉中,跑武汉,要一年来回。汉江上游只有两艘大船,安康一艘,另一艘就在韩家洲,装十来万斤货。

说起大船来,韩正龙有些出神,“头半截装八尺高货,桅杆顶上能放十二个小菜碟子。”顺风上行,用绞杆升起帆布,纤夫能够省大半力。

堵河电站修好以后,韩正龙告别了纤夫生涯,但他并没有上岸,改行打渔拉沙,直到儿子们长大成人,接班跑船,一直在“吃水”。丹江口水库一修,汉江上的纤夫成为历史,上下游隔断,跑武汉的大船也绝迹了。随着水电站频繁修成,长水船也失去了航程,韩正龙大儿子经营的班船也停了。

前几年时间,政府非物质文化遗产部门有人找到韩正龙,请他和别的老伙计一起表演如何拉纤。脱离了当时情境,韩正龙总觉得不像。“只有在那个时侯,那种危险,才能喊出来扑号子,演不出来。”

和纤绳一起成为“遗产”的,还有康国芬家阁楼上的龙头。

龙头由一块整木雕成,木质沉得超出意料,披着红绸和胡须的穗子。龙头从上几辈人就开始用,旧了就漆一道,年代都掩盖在红蓝两色漆之下,似乎仍旧光鲜,穗子也是去年换过。龙头雕工不乏讲究,吐出的木舌头,带弹簧装置的犄角,额头有王字花纹,用的时侯立在船头,还插上当令的山花,花哨又不失威风。

用到龙头的场合,是每年的端午龙船会,这是韩家洲人最风光的日子。全柳陂镇十几支赛队之中,他们总是拿第一。四年一度的全县龙舟赛中,他们也总是夺标。

即使是水性并不出众的供销社干部韩天鹤,也参加过划龙舟,享受过抢彩头的快意。有时龙舟翻覆,大家七手八脚正过来,继续争夺各家预备的彩头。谁家放鞭炮,就往谁家去,争抢随时抛下的香烟啤酒、红包之类。搬迁之前那年的端午,赛龙舟的仪式最为热闹,远近人们慕名而来,塞满了一条江,但人们心里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的热闹了。

韩家洲有五条龙舟,龙头轮流接送,这年正好接到康国芬家里。龙船会结束之后,她不知往谁家送,将龙头带来了随县。

虽然没有了用武之地,在康国芬眼里,老祖宗传下来的龙头,“灵性还在”,怠慢不得。大年初四,康国芬仍旧按照老规矩,将龙头礼送出门,再自家燃香炉炸鞭炮,把龙头接回来。邻居家也都炸了鞭炮。

康国芬家的外墙上,还靠着一只船舵,竖起来高过了两层楼顶,是从老家的龙舟上取下来的。楼梯下还有几只船桨,桨身镌有“韩家洲青龙会”的字样。康国芬自己,也操过这只桨划龙舟。在韩家洲,没有人不会游泳划船,即使是四五岁的孩子,也抱着水壶酒瓶学凫水。

到了随县,人们的水性用不上了。移民村附近有几个池塘,刚来两年,韩天鹤夏天跳进去洗过,水颜色浑浊,起来身上长痱子。几个上小学的孩子,想在这边的池塘学游泳,没学会。

幼年离乡的他们,对于长辈赛龙舟还有依稀记忆,一个小女孩还记得“四爹卖力划船争得头名”,和那条“特别长的河”,却再也传承不到上一辈人身上的水性了。

图 | 水娃子的妹妹和龙头

支边

58年前,张荣光和二哥一起被大队抽中,去青海支边。和他们一块去的有淅川县金营村的20多名年轻人,男女数量差不多。

“说是动员,也有任务。我家弟兄三个,抽了两个。”身为入团积极分子的张荣光心里也愿意,“那会儿生活不好,想着出去能吃饱。”和张荣光同行的,还有同村的女青年董云宛和年纪大一些的金玉照。

动员干部的描绘中,青海是个美丽的地方,支边青年们将入伍放马,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张家大姐给人当童养媳,二姐送人,母亲到处当奶妈,觉得能走就是好事,何况有敲锣打鼓欢送的光荣,“成分不好的不让去”。其他人也大多高高兴兴地上车。青年们自然不知道,这是丹江口水利工程上马的前夕,需要削减库区的人口,提前减小移民的压力。

上了装生猪的闷罐车,一路向西走,景色越来越荒凉,开始一个一个钻山洞,过了西宁换汽车,又翻大雪山,女娃子有的就哭起来。一直走到青海贵德县,下了车,人们都后悔了。

首先是住。住的是帐篷,三月份的天气,比家乡冷得多,打地铺,搞点柴火铺在身下。在地下睡了一年多,张荣光晚年落下了气血不通指节麻痹的毛病,“身体有寒气”。半夜风一大,帐篷就跑了,人撵不上,整夜暴露在寒风里。帐房不行,又挖地窝子,不怕风吹跑了,但下雨天进水。有的塌方了,人睡梦中闷死在里边。一次冒顶中,村里的三个姑娘死了。

在车上吃的是糜子馍,到了青海开始还有外地调运的米面,后来吃“原粮”,吃青稞面,麦秸做的淀粉汤,吃了解不出大便,姑娘小伙子各自互相抠。没有青菜,女孩眼睛看不见,张荣光也得了浮肿,头发落完。

张荣光干的是养马的活,但没有想象中的浪漫,整天四处找马,养马之外要种地,大半是开荒种燕麦,给马作饲料。鲜少机耕,一人发一根镢头,土壤被土老鼠撒的尿板结,挖不动,规定一天要挖三分地,谁也挖不满量。一年刮三百天风,沙尘漫天,看太阳总是昏沉的。天气太冷,清早起来挑水,眉毛结成两条冰。冷水洗了脸,嘴开手裂。以后搬到总场,地势低洼,蚊虫毒烈,张荣光身上咬得起核桃大的疙瘩,流黄水。

青年们上路后,村里又动员家里老年人前来,张家一家人都去了,家属大多住在西宁。饥荒一来,老人们大量死亡。孩子也受不住,张荣光和同村女青年结婚,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饿死的一堆堆的,一个蒸馍换一块罗马表”。多数人是浮肿加上高原反应,心脏出问题。领棺材要排队。张家两兄弟的父亲饿死在青海。二哥张光荣去父亲的住处找他遗留的被子,看到屋里一大摞死尸,大多数无人收尸,喂老鹰。张光荣为父亲钉了一个小木匣,把找到的被子给他裹上埋了。

没饿死的人们大量逃亡,很多人死在路上。金玉照一到贵德县就因为高原反应吐血,住院一个多月回去种地,又吐血,开小差逃跑被抓,被营长吊起来打,大便拉在裤裆里。一年多后,他还是逃回了河南。很多人没有他的幸运,死在翻越雪山的逃亡路上。

母亲和张荣光夫妻先回了河南,张光荣在青海呆了七八年,最后农场撤销,张光荣因母病回家探亲,母亲没有放他回去,当时人已经几乎跑光了。董云宛被送回河南时,一个30来人的女生队,女伴都跑完了。连送移民们去青海的公家干部,吊打金玉照的营长也跑了回来。

“想起来这事,都不敢想”。在菜地旁的夕阳里,张荣光说。支边给他留下的,只有身上的寒气和记忆中的梦魇。

从青海开小差回家的金玉照,对于再一次的迁徙难以适应,来到许昌三天两头吃不下饭,腰酸腹胀,无事可做,而今痴呆症时时发作。前年儿子回老家走亲戚喝酒,带了金玉照回去。结果他忽然在老家消失了,亲戚们登寻人启事,找了三天两夜才找到,脸都塌下去了。

眼下八十多岁的金玉照,受困于椎间盘突出,只能整日坐在床上。对于自己不能自主的命运,他再也不能开上一次小差了。

外人

韩天鹤在地里翻掘花生,晾晒在阳光下。这是移民们在零星土地上种植的主要作物。

但在韩天鹤看来,比起老家,这里的土地种花生也属勉强:产量不高,泥质难以晒干,不像老家沙地上种花生,扯起来一抖就干爽了。

凤凰山村的地势高低不平,保不住墒,韩天鹤按本地俗话称为“旱包子”,下雨天易内涝,天晴又易干旱,灌溉不便。周围平坦便利的土地,本地人缺乏动力让给移民,他们只得到了一亩地三千块的补偿。移民们的土地大多包了出去,另外当地发展太阳能占了几百亩面积,每人只剩下几分地。劳力回流或者外出打工,种地的人就更少了。

放羊是土地之外的另一宗生计,也是当地扶持的项目。但没有经验的村民们头年损失惨重。贷款从外地买入的种羊爆发疫情,几乎全部死亡,组长韩天俊也和其他几户养羊户一样亏了几万元。今年韩天俊的羊又死去了十几只,再赶上羊价下跌,舍不得售羊。葺羊圈连同买羊,每家投入十六七万,没有见到利润,当初的七家只剩下连同韩天俊在内的四家,欲罢不能。

曾经的“水老大”韩天俊,现在每天和妻子吃住在羊圈里,随时侍弄羊群,割草除虫,家里的楼房,“一年四季空着”。

对于移民村楼房的质量,移民们普遍有所抱怨。一个是赶,一个是短。由于赶工期,下水和屋顶做得普遍不好,排水不畅。为了修补破裂的下水道,康国芬家二楼的地面水泥砸开了。金营村移民房的几排房子根脚,由于下水道和化粪池修建有问题,污水倒灌浸泡墙角,出现了明显的霉斑。

霉斑也出现在各处移民房的天花板上,是漏雨的后果。康国芬家的屋顶有一条明显的裂缝,地上用冰箱盒子接水。由于漏雨情形太过普遍,2016年春天政府出资,让凤凰山村移民们维修了屋顶,情形同样严重的黑龙口还没有动静。

各家墙壁随处可见粗细不一的纵横裂缝,尤其是附属的厨房和围墙更多。一层墙体起初说是红砖,后来移民们搭晾衣绳钉钉子,发现外墙用了水泥砖,钉子扎不稳。有的屋子门窗不周正,像是地震后歪斜了。大体上看,比起老家多年不让改造的砖木或者土坯房,移民村的居住条件改善不小,入住时厨房灶具都配全了。但毕竟是被动挪窝,满意的人是少数。

在金营村,修建移民村过程中发生了腐败窝案,金营村原支书兼村主任金腾蛟与副主任、村会计、村妇女主任丈夫共谋向承包砖块供应的老板索要回扣近八万元私分,被法院判刑三年。2011年许昌市建设工程质检站对金营村房屋质量评估,显示房屋构造柱数量比别的移民村少,原因是金营村签订合同晚,房屋造价上涨。而真正的原因,则在一年后爆发的腐败窝案中揭示。

对于移民村的种种问题,金营村民们持续上访,直至进京。同样的上访也发生在凤凰山村,韩天俊和韩天鹤曾作为村民代表去过市里和省里。

虽然迁来了六年多,韩天鹤的心里,还住着一个外乡人。地域区别和经济上的落后,使移民们隐隐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买菜本地人不讲价,我们要磨价。”黑龙口村一位妇女说。这个移民村里人烟更为稀少,一排十来家房子,平时住人的大抵只有两三家。几个女人和孩子呆在路口晒太阳,似乎只是一时逗留,找不到接下来该做的事情。

六年半中,移民和本地人之间发生过两次冲突。

一次是前年的烤鸭店事件。移民在万福店街上开了一家烤鸭店,生意不错,把本地人开的烤鸭店比下去了,以后有两个地痞来挑衅,停电动车堵门,砸玻璃,掀翻凉菜桌子。事发之后,凤凰山和黑龙口的移民几十人去了派出所,要求抓获肇事青年。后来肇事者赔了几千元,烤鸭店得以继续开办。

先前一次是搬迁后两年,移民骑电动车接放学的孩子,因为让车和本地拉沙车发生口角争执,本地司机叫人打了移民,移民回来喊人,几十人去找派出所,最后派出所所长把打人者领到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道歉,不该欺负外来移民。其间曾经相持不下,韩天鹤借助酒意闯进了协调会现场,对派出所长说:“我是中国最小的一个文化人——今天有权利要求你们道歉”。对于自己“逼宫”起到的作用,韩天鹤颇为满意。类似的撞车事件还发生过一次,也是移民群体找政府,本地人道歉告终。

“他们看移民心齐,以后也就不找事了。慢慢融合。”韩天俊说。对于多数本地人,包括与移民小区毗连的邻居,移民的感觉是还好。挖花生出入,遇到本地人,韩天鹤也会打招呼,还有个常常“厮杀”的棋友。但婚丧嫁娶,移民和本地人各行一路,互不往来。

搬下来第二年,韩家洲移民们集体回过一次老家祭祖,也想争取一些善后权益,譬如老家的林地,有人还想把祖坟迁来。老家已毁,移民们在猪圈和山洞里住了两天,以后又到县政府,得到的答复是人走了林权不变,要用了可回去采伐。

迁祖坟的说法也未实行。眼下松树林里长眠的老人,其中也有韩天鹤的母亲,棺木都是从老家运来,随县本地已经实行火化,但来自土葬习俗地域的移民们不同意。但随着远离老家,土葬也难以为继,“没有木料作棺材了。”而今韩家洲已经人迹罕至,人的活动消歇之后,灌木疯长,水井湮塞,先人庐墓也难以到达。

韩天鹤的儿子韩玉砚住处在十堰,时常坐船过江,从老家瓦砾堆上拣回不少带花纹的旧碗碟,和陈年的墙砖。虽然用不上,也是一种念想。张荣光家里也四处可见旧物。客厅的电视机,架在两口老家的粮食柜子上面,吃饭是用了二十年的木桌,院子里还有一堆老家搬来的木料,一口倒扣的水缸。处在这些旧物中间,加上金营村的旧名,张荣光多少觉得安心。

凤凰山和黑龙口的移民村也带过来了老家的旧名,但没有叫响,这或许是由于万福店本身的名头。文革以前,万福店一带是以往的“五七”干校农场,下放的最大干部是当时的人民日报社总编室主任,至今还有一些当年没能回城的下放干部和知青后代。农场遗迹早已无存,却似仍有残留气息,让韩天鹤有一种“流放”的感觉。

农场居民都具有农业工人的身份,一些早年主动迁来落户的外地人也得到了编制。当初迁入时,南水北调移民们也曾得到“当农场工人,领退休金”的承诺,后因移民牵涉面太广而作罢。这也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二等国民”。

黄昏出外散步,韩天鹤倒背双手,他说,自己这个姿势来自祖传。在一首诗里他写到“老家本是大槐树,而今又漂随州过。”韩姓自认祖先出自山西大槐树,当年迁往郧县,“是手缚在背后绑过来的,不情愿”,因此到眼下走路还是倒剪双手的姿势。

只是不知这一次,他和乡亲们能否最终习惯,放手。


作者袁凌,真实故事计划总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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