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小丽，老王，三个人歃U盘为盟，结为战友，准备逃离公司。
时值2150年4月29日晚11点，地点在公司宿舍负一楼水房。
故事还要从一项计划说起。
随着社会的发展，老龄化逐渐成为一个严峻的问题。人口规模已经持续缩减了许多年，迫于压力，退休年龄被推迟到了85岁，但养老基金依旧入不敷出。
在这样的背景下，有委员提出了“人类折旧计划”。这位委员说：“既然固定资产可以折旧，为什么人不能折旧呢？”
众所周知，人同汽车、电脑、生产线一样，也有着使用期限。18岁到35岁，精力最饱满，工作能力最强；35岁之后，便一路下滑。从事不同工作的人，其使用期限必然不同，而公司老板、投资者们，都只希望自己的员工是最鲜嫩饱满的中段，而不愿意承担年老体衰、只消耗无法产出的末段。
因此，这项计划一经提出，立即席卷全球。“人类折旧评定委员会”取代了工会，成为每个企业必备的员工管理组织，负责根据年龄、性别、所从事工作等，为员工评定预计折旧期限。
只有在折旧期限内工作的人，才能正常得到薪酬。而超龄人员，将被视为固定资产残值，被统一“折旧”掉。
此举大幅度降低了社会和企业的养老压力和用工成本，得到了全世界范围内的拥护。同时，委员会提出了一系列奖励活动和效率手册，对工作效率高、遵循最佳行动路线的员工给予一到十年不等的延长年限奖励，从而将对其不满的声音都压了下来。
人们趋之若鹜，为了得到更长的折旧期限而努力工作，投资者降低成本，社会减轻压力，可谓是一举多得。
只有一件事，可能是人们遗忘了，也可能是不敢问。
那些“被折旧”的人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在我踏进水房的那一瞬间，我意识到，眼前这两个警惕的人跟我是同类。毕竟，宿舍内有供水系统，出于节省精力考虑，一般人不会来这里遛弯。
我们席地而坐，用刷牙缸接了水，碰杯共饮。老王是个长马脸的中年男人，小丽是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姑娘。为缓解尴尬，我朝他们举杯道：“来，互相讲讲吧！自己的情况。”
小丽第一个开口：“我今年二十岁，在办公区工作。”
老王和我同时露出了羡慕的表情，毕竟办公区靠近领导，折旧速度慢，对我们这些普通员工而言几乎遥不可及。我忍不住问她：“你年纪小，还可以享受很多年，为什么要来这儿呢？”
小丽愤愤道：“你们不知道。前几天办公区组织年会，每个人都有奖品，奖品有折旧期限加一、器官更新、升级版效率手册之类的。有个姑娘抽到了头等奖‘工龄减十’，高兴得哭了一晚上。”
“你呢？”
“我抽到了‘去董事长办公室工作’！”
我和老王倒抽一口凉气。董事长办公室，传说中折旧速度最快的地方，没有一个人能正常从董事长走出来，具体原因至今悬而未知。
“当天晚上我就躲到水房来了。”小丽一口饮尽杯中水，扭头转向老王，“喂，该你了。”
老王叹了口气：“我四十二岁了，在维修区工作。以我的年龄，本来早该被折旧掉了，但公司折旧委员会的副主席是我妈的外甥的二伯父家的远房亲戚，托他说好话，我才能留在公司里。”
“那你为什么也来这儿呢？”我忍不住问。
老王把头埋进手里：“听说，他前天被折旧掉了，我心里没底……”
家家都有难言的苦啊。我叹气，眼看他俩将目光转了过来。
我说：“我今年三十三岁，研发组，来这儿的原因比较奇葩。出生时登记出生日期，给我登记的年龄大了两岁……”
话音没落，两人同时喊了起来：“别说了！太惨了！”
我们三个讨论了一夜，制定了一个周密的作战计划。
首先，想要逃出公司，需要拿到董事长的开门密码。在“效率最大化手册”发布后，通勤成为了一件无效率且浪费时间的事情，所有人都住进了公司的胶囊宿舍。除了董事长能开启大门外，其余人都只能在公司范围内活动。
其次，要确定活动路线。维修部的老王去过的区域最多，为我们提供了指引。我们需要从食堂出发，经过生产区、程序区、办公区，最后进入董事长办公室。
最后，确定活动时间，我们把时间定在下午六点十分，大部分人都在吃饭，我们只有二十分钟时间可以行动。
为了保证彼此间的信任，我们互换了信物：公司分配的带有专属编号的U盘。
手中抓着信物，我的心情格外澎湃。我朝着两位战友环视了一圈，缓缓开口道：“等出去以后……”
小丽抢答：“我老家在乡下，可以种吃的。”
老王说：“我会养鸡抓鱼，还能修家具。”
我说：“再养只猫。”
我们三人将手紧紧叠握在一起，同时大喊了一声：“加油！”
目标已经确定，战斗一触即发。
Action，START!
4月30日晚六点五分，食堂。
我看了看身边的同事，招呼他过来：“你看这个！”
他询声过来，弯下腰，往我指的方向看，我便趁机将他的餐盘跟我的进行了调换。
是的，根据效率化手册规定，人只有在定时定量摄入营养搭配的食物时，工作效率才能最高。因此我们的餐具上均植入了动作感应器，能精准统计我们吃了多少饭，吃了多长时间，且每天饭后通报。
但我要赶快离开。既然如此，只能让身边这位替我吃完了。
“搞什么……”他挠着头，一头雾水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吃饭，我便趁机悄悄离开了坐席。
在食堂到工作区的回廊上，我与小丽、老王汇合。
“成功了？”我询问。
他俩点点头，各自拿出战备品：小丽拿上了办公区的门卡，和抽奖那天主任给她的董事长办公室钥匙；老王拿上了一袋子维修工具，刀斧锯凿样样齐全。而我的背包里只带了笔电，数据线和几件格子衫。
事不宜迟，我们火速朝着工作区大门冲去。
第一道防线是生产区，生产区地广人稀，只有生产线和一个个控制室。
困难的地方在于，这里到处都是监控，并且二十四小时倒班，一旦被人发现我们脱离食堂在外游荡，安全保卫部门就会马上赶到把我们抓起来。
我们缩在进门柱的阴影下，小丽为我们播报路况：“生产区长350米宽150米，我们需要从东南角进入，从北门出，途中经过五条车床，三间控制室，有两个巡视员。”
我迅速分析出了最佳路线：“沿着车床边，走z字路线，弯着腰走，高度不要超过一米。”
我们迅速行动了起来。空旷的大厅中，原本一点脚步声都会激起很大回响，但机器轰鸣的声音将我们淹没在其中。我们蹑手蹑脚，趴在生产线的阴影里前进，躲过了两个观测点和第一个观测员。
正当我们向着最后一个关卡冲去时，背后突然有人喊：“哎？你是……”
老王！老王那张长马脸没有被阴影完全挡住，露出了一节！
我心扑通一下坠了下来。正不知如何是好，老王主动站起身来，招呼道：“我是维修部的，正在这儿修机器呢。”
巡视员走过来，一张僵硬看不出表情的脸，手中摸着腰间的对讲机。“修机器……我没记得有机器要修啊……”
小丽突然摸过来，把一袋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老王的工具袋。小丽在我耳边无声地喊道：“不要辜负他，跑！”
我热泪盈眶，捧着老王的工具袋，快速往外跑。老王的身躯僵直在身后，帮我们挡住了敌人窥探的目光。
老王！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革命先驱者！我们不会忘记你的！
第二个区域是研发部，浩荡荡一片工位看过去，依然有不少人在加班。毕竟，按时吃饭的程序员那还能叫程序员吗？
这里是我擅长的领域，我扔给小丽一件格子衫，自己也将外套脱掉，露出里面的格子衫，“换上。”
“为什么？”小丽问。
“程序员的标准配置就是背包、格子衫、眼镜。换而言之，在这里不穿格子衫走路，监视眼立刻就会锁定你。”我小声回答道，带着她躲到了进门口打印机旁边。
研发部没有监控，但是每个人工位上都有一条工作辅助吸管，和一只监视眼。监视眼核定每日工作量，判定工作效率；辅助吸管是件神器，只要插上它，便可以摒除一切杂念，专心投入工作，效率是平常的两倍。
换句话说，那些插着吸管的程序员，跟死了也没啥区别。
“关注那些没插吸管的，和他们吸管摆放的位置。”我对小丽叮嘱着，“眼要快，手要快，明白了吗？跑！”
话音落地，我们迅速奔跑起来。
一个同事挡在我眼前，他“哎”了一声，刚想说话，我火速拿起旁边工位上的辅助吸管，插进了他鼻孔里。他整个人定住了，以50km一小时的跑步速度回到工位开始疯狂敲键盘。
我喘着粗气扭头一看，小丽已经迅速解决了五个程序员。
“你……”
“比你厉害吧！”小丽白了我一眼，我们拉起手，在一群呆若木鸡的程序员面前，跑向了下一个地点。
办公区是最可怕的地方：这里静悄悄无人说话，每个人头顶都连着一条天线。
我颤着手指着他们：“他们怎么……这样……”
小丽小声说：“这是情绪交换天线。想说的话不用喊出来，在脑子里想一下就能传达给别人，节省体力。”
因此也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她打了个寒噤，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我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走！”
此刻距离董事长办公室只有几百米了，胜利近在眼前，再多的犹豫都没有了意义。我们像猛虎出山一样跃了出去，齐齐扑向了那群天线宝宝一般的人。
“啊！”我面前的人嘴巴张成o型，显然是吓得不轻，但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本应由声带发出的声音被天线吸收，共振在每个人的脑子里。一时间，办公区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痛苦之色。我毫不留情上前伸腿，将他们通通绊倒在地。
小丽狠狠踩了一脚欺负过她的主管，撒丫子朝我跑来：“前面右拐弯！”
我们转过去，董事长办公室就在眼前。小丽颤着手掏出钥匙插入锁孔，片刻后哭着喊了一声：“还需要密码！怎么办？”
“让我来！”我火速掏出笔记本和数据线，身为一个程序员的专业素质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尽管我们到了三十五岁就要被淘汰，但是黑客一个（自家研发的）智能门锁还是小菜一碟。
我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着。回廊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似乎有大批人马正在接近，而电脑上的程序解锁时间还有一分钟。
小丽站起来，捋了捋头发：“我去吧。”
我吃惊地望向她：“你要做什么！”
“为了更伟大的胜利。”小丽眼含热泪，但她的目光是坚定的。她迅速将钥匙和门卡塞到我怀里：“要带着我们两个的份，逃出这里，活下去！”
没待我说话，她一扭头，匆匆跑向了办公区。嘈杂声大了起来，那群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停下了。
她会被拖走，被连上天线，再次变为那些行尸走肉般人类中的一员……而我热泪盈眶，站在原地，与我战友们留下来的遗产在一起。
空荡荡的背包，空荡荡的工具，空荡荡的U盘，记载着我们往日回忆。战斗者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只有我守着空荡荡的一切，祭奠着他们，为他们而呼喊。
起来吧，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只要我们心连心，只要我们还能挣扎……
“哒”的一声，门开了。
我立刻奔了进去。
在此之前，在无数次坊间传说里，无数次我们的设想中，没有一次提到，董事长原来是这样的。
我准备了刀，可以逼他就范；我准备了黑客软件，可以把他连同我一起锁在屋子里，直到他交出密码；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长着三支手臂两个头颅的人。
事实上，我们从未见过董事长的长相，他是一个存在于传说中，只在年末年初通过邮件发表感言的家伙——如今我看到他了。
董事长扭过头来看我，两颗挤挤挨挨的头颅像葡萄一样凑在一起，同时抬了下眉毛：“嗯？你是办公室新派过来的秘书吗？”
这种时候我只能点头，但我的身体不听使唤，我的牙齿在打战。
我的眼睛定格在他身后的大水槽和管道上：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和耳朵漂浮在里面，同样沉默地对着我。
“怎么，第一次见看呆了吗？”董事长爽朗地笑着，一巴掌把自己右侧的头颅拍塌陷下去一块，“我正在调试新备份，等它适应了就可以把旧的这颗摘掉了……对了，你叫什么？”
“备份？什么叫备份？”我脑子里转了一下，脸色大变：“难道之前来这个办公室的人，都，都，因为这样死——”
“不要说死这么严重的话。”董事长遗憾地说道，他的表情可没这么遗憾，口水就快从他嘴边滴下来了：“我只是取了他们的一部分器官，还保证他们的剩余部分能够物尽其用，怎么样，我是不是很仁慈？”
工位后面的监视眼，辅助吸管，神经天线。无数细节在我脑子里串联了起来，我恍然大悟。
“折旧……折旧后会被送来这个屋子吗？”
董事长干脆地点头：“是的。”
他像一个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一般，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向我介绍着，三只手臂从他的肩膀上耷拉出来。
“看看这个屋子，多么伟大！人类折旧计划宝贵的结晶！像那些年纪大了，没有收入，又没有工作能力的人，一天天看着岁月空耗过去，多么无趣又可怜啊。”
他指向那个大水槽：“我给了他们价值。眼睛帮我监视员工，嘴巴帮我传递思路，耳朵帮我听取消息，剩余的身体还可以在神经线的帮助下参与工作。只要躺在这些液体中，他们就可以不吃不喝地存活下去，但是可以工作，多么伟大的发明！我当年可是因为这项研究成果《关于人类器官折旧后独立生存的可行性研究》，才被任命为董事长的呢。”
我问道：“您的折旧期限有多少年？”
董事长骄傲地伸出其中一只手，比划了一个三字，“我有378年！”
所以他需要输送源源不断的人进来，为他提供新鲜器官。这些人剩余的部分也许就被拆分了躺在那里，成为监视眼后面的监控者，辅助吸管对面的辅助者，连接神经网的服务器。他们的思维被统一接管，行为被统一规划，这样不会造成折旧，也最高效。
这是他们的人生。
也是我的人生。
他突然醒悟过来，停止了踱步：“我是不是跟你说太多了？这不好，你只要记得，你参与进了一项非常伟大的工作就可以了。”
随着他的动作，椅背后的机械手缓缓升起，向我伸来。
我的战斗结束了。
如今我躺在这里，眼睛监视着别人，嘴巴传递着思路，耳朵听取着消息，身体在永恒的静谧中漂浮下坠。我的大脑被充盈的不属于我自己的内容填满，一刻不停一秒不休地处理着信息，仿佛同时被插上了一万根辅助吸管。
我能感觉到大脑深处，那些属于我自己的记忆、思维、喜好，正在被这些狂风骤雨般的信息洗刷掉，过不了一会儿，我便不再是我，这世界上不会留下任何我存在的痕迹。
遥远处传来沉闷的水声，仿佛有肢体扑通落水。
我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在遥相呼唤着我。
是我的战友们。
那一点点呼唤在大脑皮层深处为我埋下了很小一块思考的种子，我反复思索着，直到我突然醒悟。
我在静谧中漂浮下坠着的身体，用力握紧了怀中的U盘。
他们在呼唤我。
那就来吧，我方才在办公区已经发现了，神经网连接非常脆弱，受不起任何的外力冲击。
比如撞击，比如……共振。
我将自己沉入大脑深处，在脑海里默念道。
起来。
起来。
起来。
远处似乎有光点亮起，熟悉的气息在回应着我。
起来。
起来。
起来。
无数光点扩散开来，脑海中的声音汇聚成翻江倒海的声浪，震得快要把我们掀出管道，一个个身体和头颅狠狠握紧拳头，在背景董事长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朝管道和水槽撞去——
“轰隆”一声，爆炸声仿佛要响彻天地。
起来。
起来。
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