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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好婆婆也有,只是象薇没遇到,也总有那么一部分女孩子遇不到。她时常想着,母亲总是爱女儿的,女儿学到了这份爱,因此也会再原模原样地爱自己的女儿。婆婆待儿媳不善,儿媳也就积恶成疾,得了刁钻的病,日后再去向自己的儿媳施难,一代代地传染,成了恶性循环。
这点象薇猜得不错。赵太太做儿媳的时候,瑜洲的祖母没有给过她一个正眼,始终对她的出身心存芥蒂,人前背后动辄就讲什么“商女”,欺负她小学没毕业的人听不懂这样的词。
这还是瑜洲的伯母同象薇说的梯己话。“照道理她是你的上人,不作兴说给你听的,只是我把你当自己的姑娘,娘儿俩悄悄说的。也是告诉你,她是没地方撒泼,只能在你跟前吆五喝六罢了。赵家一大家子,欢喜她的有几个。不瞒你谈,就到现在,上了桌,她先搛过的菜我都是一律不吃的。”
叔婆和侄儿媳妇好,这也是赵太太看不惯的,仿佛象薇把心挖出来当着她的面给了外人。
瑜洲伯母来家里吃下午茶,赵太太笑道:“瑜城略微大了几岁,出国又出得早,不然把她给你做个媳妇倒也能。”瑜洲伯母讪讪的,说哪有那个福气。象薇脸也沉了。赵太太说:“福气还是晦气哦。”
象薇远离是非地,把自己关到书房去看书。佣人敲门要递茶,也被她回掉了。否则又要借机传话,说楼下说得怎样怎样难听。她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人,只能从一开始就服输,外人嘴里或者还可以落个“孝敬”或“大度”的好名。
可怕的是,瑜洲总会发出些来路不明的帮腔:“你又和她吵什么。”
精华水摊在掌心里,冰凉黏腻,象薇抬起头,往妆镜里那张白蒙蒙的脸上扑,噼噼啪啪的肉的声音。豆蔻瞄到这样的场景会探出半张小脸在门外窃笑:“妈妈又自己打自己了。”
象薇倒是真的想打一打自己。她大发无名火的时候,怎么就不能又冷又轻地回她一句“够了吧,老娼妇”。一次次礼让之后还要面对瑜洲的栽赃,怎么就不能放下一切牵挂问问他“赵瑜洲我们是不是可以离婚了”。
也提过离婚的。怀着豆蔻的第五个月,凌晨三点,瑜洲在足疗房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他也知道要脸,准备跳楼逃逸,不料慌乱中裤子被钢钉划了个大豁口,最后只能披红挂彩地和那几个油光水滑的女孩子一起进了局子。坐在一起,更加鲜明夺目。亏得局里有熟人,按下去没有声张,不然工作也要完。签了字回家,赵太太大概知道象薇要说什么了,“乖乖啊好姑娘啊”地哄了半个钟头,说再怎么样也朝肚子看一看。象薇不听则已,听了,不禁悲从中来,竖起拳头打夯似的往肚皮上捶。吓得回门省亲的瑜滟夫妇也急忙来拉。
嘉良一把勒住她的手臂,一种男人的力量像电流一般很快蔓延到了她所有的肢节器官。嘉良说:“嫂子你要保重自己。”
2
瑜滟他们是年初住回家里来的。大清早的,瑜洲开车带着象薇去火车站接人。料峭春风里,瑜滟寂暗地站在嘉良身边等着,见他们来了,一下扑倒在瑜洲怀里叫了一声“哥”,就泪如雨下。象薇去接嘉良手里的行李,嘉良说:“没事,没什么东西。嫂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剃了须,毛呢风衣也很洁净,没有任何风尘仆仆的气息。语音语调平静得就像过往每一次晤面时的寒暄那样。他是标准的公子,不仅有风流,也有世家训练出来的处变不惊。
听赵太太说,亲家滕先生前脚刚迈进政协会场,上头的人后脚就到了,只是三天时间,就尘埃落定再无回天之力。瑜滟孩子周岁的那一日,滕先生同众人说的,“现在没有退二线的说法了,不然早点下来哄孙女才好呢。”竟一语成谶火速落马。
房间早已收拾好了。赵太太之前对嘉良说:“要别的没有,房子还有几间,不嫌丑只管回来住着。”重要的不是“房子丑”,是“要别的没有”,郑重地先把话撂下来。嘉良说:“怎么会嫌弃呢,我都是快要睡大街的人了。”
此后赵太太没有再讲过什么,毕竟这门亲是她促成的,态度变得太陡容易招人话柄。瑜滟读大学的那会儿,赵太太天天在她跟前念经:“你谈的那是个什么东西,他爸爸在合肥开茶厂?听说都要倒闭了,你嫁过去就只有给他们还债的份。滕嘉良又是什么样的人家的孩子。指甲里剔出点金屑子也够你那位小茶厂少东家过半辈子的。我不要你对得起我,你只要对得起你的死鬼老子。他临走说的,股份全拿出来也要把姑娘风风光光送出门去。不是让你带着嫁妆去填别人家亏空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赵太太眼里,女孩子是只能高攀不可下嫁的,这样才能过上比闺阁时期更好的生活。也正因如此,找象薇这样小户的女孩子进门,她才有颐指气使的资格。外面却还要放话给人听:“谁知道瑜洲从哪里拾到这么个乡下丫头,妈妈在嘉兴包粽子,老子在义乌收快递。到底又能怎么样呢,爱上个驴子容长脸,爱上个狗子尖下巴。瑜洲欢喜就行了,又不跟我过日子。”
象薇听说了,只是发笑。就瑜洲在家的那么点时间,她大部分的日子还真就是和赵太太过的。待到赵太太苦丧着脸说“瑜滟两口子要回来了”,象薇自是满心欢喜地一笑。赵太太当她幸灾乐祸又是一通鬼吵。象薇没功夫和她论辩,她的心像插了双翼般扑腾着,她想着,终于不必再光光看你这张脸了,瑜滟要回来了。姑嫂不如姐妹亲,总是同龄人,有许多话可以说。还有嘉良。
心思戛然而止。
她对那双刚刚安装好的翅膀下令:“停下来吧。”翅膀不甘,仍缓慢地扇动着,使樱粉色的余韵在肺腑间荡漾。
3
说起来是妹婿,嘉良比象薇还要大两岁。她不端嫂子的款,反而拿他当兄长般敬重。瑜滟的调羹搅动着杯中的莲子杏仁粥,半晌苦笑道:“敬什么重。现在,人人看见我们都恨不得离得八丈远。他到了人家企业里做事,什么脏活臭活都丢给他,就差没让他通马桶了,怕是连条狗都不如。”
这个象薇有所耳闻。她大学里的一个学姐和嘉良共事,在路上遇见了,聊起来,诧异极了:“那样的大少爷,也难为他了,身段再低就成盆地了。我们办公室都是女的,到底要心善点,况且就凭他的长相,也舍不得调侃。他那层楼上全是一般岁数的公鸡头,阴阳怪气起来我都恨不得撸袖子弄两拳,他倒能佯打耳睁就过去了。所以,不论墙倒众人推的本事,还是忍耐的本事,都是男人的强项。”
嘉良不知从哪里搞到一辆灰蒙蒙的桑塔纳2000,手摇的窗户和黑窟窟的麻将席让人怀疑它恐怕也只值2000块。不过就算是2000块,只要没动用瑜滟的私房,没向赵太太开口,象薇也佩服他。他这样的,不是广义上的“净身出户”。不光光是所有账户冻结,所有人脉断裂,还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监控,摸得着和摸不着的雷区。
赵太太像看到一头恐龙一样绕着车身转了一圈:“乖乖隆地咚,你要是再弄件黑的藏青的夹克衫套上身,我就要以为你是穿越到了九十年代初做乡镇党委书记了。”似乎这车很让周围光鲜亮丽的别墅群白璧微瑕。
后来有一回,下班路上,象薇听到身后鸣笛,转身就见嘉良朝她招手。上了车她见椅背口袋里别着一份宣传单页,跟眼镜有关的,和他细谈才明白,他弄来这么一台车是两头跑生意用的。“我没有本钱,只能空手套白狼做中介。多说点话,多跑点路。那边眼镜便宜,这边白酒便宜,两头倒啊。反正经常要去出差,油钱都是公司的。”
象薇问他瑜滟知不知道。嘉良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她不懂这些。”
像是认准了她懂他,是个能说话的人。
古历六月初八是瑜洲生日,恰逢大暑,生日宴上,赵太太特为叫饭店煮了绿豆汤供宾客消夏。瑜洲伯母的礼钱不少,话也很多:“哪里作兴给儿子做三十岁的。马上让个几年,媳妇也三十岁了,又做,难不难看。”瑜洲伯父近日又升了军衔,同桌的女眷们等待开席,听她这样咕叽,也只能纷纷点头附议。
“瑜城三十岁的那年在温哥华,她居然就只发了条短信祝他生日快乐。我不管你寡妇不寡妇,你得讲最起码的礼数。”散筵后,众人到家中打牌。瑜洲伯母跟象薇在房中痛陈家史。
正说着,外面传来瑜洲的声音。象薇一开门,见对面楼梯上瑜洲拽着嘉良的胳膊使劲往楼下拖。
“我不怎么会打。”
“你少来。你跟瑜滟结婚的时候我们不是打过好几次。都是家里人,你不要太谨慎。我们也打得小。”瑜洲又朝她喊,“程象薇,拿五千块钱给你妹婿。”
瑜滟不在家。他们的孩子一直在婆婆那里带着。瑜滟想女儿,早几天前就回那头去了。象薇拿了钱来,嘉良道了谢,只得陪他们玩。他果然是不太会打的,象薇看牌,提醒了两次,瑜洲堂弟有些不快活了,她也就不好再作声。没到一个小时,嘉良跟前就还剩下四五张。瑜洲大赢三家,面前人民币堆得错乱,有种豪华的荒凉,像待烧的纸钱。
瑜洲又叫象薇上去拿钱,嘉良知道他在兴头上,是不好退缩的,只对象薇说:“嫂子请你到我房里去拿,在小沙发上的公文包里。里面的钱都拿过来。”
帘幔都垂着,他的房间是沉郁的暗色,地毯上的团花绵延缭乱,玫瑰紫的天鹅绒壁纸艳丽清冷,让人惘然地兴奋。落地灯开着,或许他此前打算午憩。他的日本枥木蜡引牛皮和反绒烟灰羊皮拼配的公文包在灯下的沙发上摆放着——堪称摆放,而不是随意搁置的样子。
打开来,里面有两万块钱,还箍着银行的束带,应当是新取的款。
她从无窥视别人私隐的习惯,这时却忍不住翻看了其它的夹层。有护照和身份证,印着一般人不容易拍好看的证件照,可他例外地英俊,真金不怕火炼一样。有钢笔和手表,都是昂贵的牌子,但已许久不用。有一个保温杯,装着温热的苦荞茶。最多的是各种文件材料,象薇翻看着无趣,正要合上,手背又碰到了里面的一个小拉链,拉开来,里头装着一个信封。信封里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穿着一件香槟色的蕾丝长裙,卧在一张藤摇椅上睡着了。珠片高跟鞋微微露出来,如出水的荷苞。背景是一间空旷昏暗的大厅,窗外有混沌的光。
她想起来了,话剧《日出》里最后的镜头就是这样的。
她也想起来了,这是他结婚的那天,她在晚宴上喝多了,偷偷溜到隔壁厅休息。
但她在和那天同样昏沉的光线里却想不起来今夕何夕,也想不出,这张照片,他是不想让她看见,或是很想让她看见。她希望是后一种。任何事,总要有个人起头。
她把照片放回原位,只拿了一万块钱下楼。嘉良的眼光从她身上奇异地一晃,随之又面目泰然起来,象薇便为刚才的窃探而感到羞耻。她回房后拿工作用的那部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你先不要说话,你听我说。现在你就假装是你公司的人给你打的电话,你说有急事要回去处理。他们打牌不知道多贼,不要再跟他们打下去了。”
嘉良说:“好好……就来,我回去先给你传真一份……嗯,好的……好的。好,再见。”
很快象薇就收到了短信。两个字,“谢谢”。干净简洁又尽在不言。
4
一个人,势单力薄,合同不好签,发票不好开,只能做小买卖。嘉良想注册一个公司。赵太太死猪不怕开水烫,叹道:“家里现钱是没有几个的,你哥上次做生日收的礼钱还不抵饭店的酒水账。去年的分红,大头拿来家用,剩下的给瑜滟交了养老保险,你也是知道的。
总不能动你爸爸在世时的本钱,要拿走一分,董事会那几个老不死肯定嚷嚷着要我们撤资。他那时候尸骨未寒,他们就想过河拆桥地欺负我们娘儿仨,还用说现在?”说完,眼泪随叫随到似的下来了。
瑜滟那边据说只能拿出三四万,另有一笔钱要留着为日后女儿上学学区的事疏通打点,不能动。象薇认定那母女俩一定通过气了,瑜滟耳根子又软。只剩下瑜洲和象薇了。瑜洲说:“兄弟,我是个没有能为的,不然早也出去苦大钱去,何必赖在公路站领这点死工资。”
象薇给嘉良倒了杯水,嘉良笑着喝了。她知道他心里和水一样没有滋味。过了几日,她还用上次的工作号给他打了电话。他显然存了,张口就是“嫂子你好”。象薇约他到杏林路一家餐厅见面。二人随意吃了些饭,象薇拿了张银行卡给他:“还跟上次一样,你先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自己的一点钱,又让我爸妈凑了一些,总共三十万块钱不到。你拿去再凑一凑,应该能够。赵瑜洲不知道,你不要跟他讲。你不要急着还,更不要不收。我晓得你是对的,我也晓得我自己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