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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好书推荐|香圃:《罗布!敦煌!》

樊登读书  · 公众号  ·  · 2025-01-21 17:38

正文

帆书君有话说:


亲爱的书友们,大家下午好~

后台经常有书友留言,让帆书君推荐好书、分享书单。

临近春节,这不!帆书君早早就给大家带来了作家香圃的小说《罗布!敦煌!》节选分享。 (精选完整版可关注《人民文学》2025年01期,全书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历史和幻想是这部宏大的小说至为重要的两翼。

一端为我们唤醒当年丝路之上的金戈铁马与似水柔情,另一端则建构出自成一体、亦真亦幻的人神世界。

希望每位书友的返乡之旅,都能有温暖相随,书香相伴。

Enjoy it~

香 圃
文化学者、史地研究者、画家。多次踏查罗布泊和敦煌沿线,历时十年写成两百万字长篇神话小说三部曲《罗布!敦煌!》,演绎了古丝绸之路上的志异神话、历史传说。谢冕、樊锦诗、常沙娜、靳尚谊、陈来、巫鸿等先生为小说题写书名和推荐语。

罗布!敦煌! (节选)

香 圃

人民文学 2025年01期

楼兰,楼兰

在罗布泊东南六十里的楼兰国城堡中,楼兰王与王后迎来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 一个美丽的小公主。
这时,楼兰国就建在被后人称作“咸水泉古城”的地方。从库鲁克塔格山到阿尔金山,从敦煌到塔克拉玛干,延绵千里,尽是楼兰国国土。西域的楼兰国,水源丰沛,土地肥沃,绿洲延绵千里,牛羊成群,鱼虾满舱,国力强盛,百姓丰衣足食。仅国都就有居民千户,人口万余,带甲之士三千。就富厚繁庶而论,楼兰国是西域三十六国中公认的上国大邦。
薄暮时分,炊烟袅袅,酒香四溢,牛羊嘶鸣,百姓欢歌。这时富庶的楼兰国百姓已经难以想象,他们的先祖曾经历过何等艰辛的岁月。
后来,还要由史官透过黄沙下的楼兰国遗址,探寻楼兰先祖艰难建国的历程;还要从五千年以前,古老的原始印欧人群中的一支——吐火罗人说起。他们从中欧喀尔巴阡山以北、易北河和德涅斯特河之间的某个地区,向东迁徙。他们逐水草而居,以游牧为生,穿山越岭,终于找到了一处水土丰茂、便于耕牧的地方,于是便留下来建都筑邑,据有疆域。这里便是最早的楼兰国城堡。
楼兰的母亲河发源于博斯腾湖,是一条奔驰千里不息、最终汇入罗布泊的河流。河水东西延伸,九曲回肠,清澈湍急,沿岸芦苇苍苍、芳草茵茵。远而望之,色如孔雀石,故人称“孔雀河”。在阳光的映照下,孔雀河宛若一条多彩的丝带萦绕在大地之上,波光粼粼,蜿蜒向前。这里盛产小麦、青稞、大麦、荞麦、谷子、糜子、粳米和豌豆、黑豆、绿豆、大豆,以及萝卜、葵菜、蔓菁、葱、韭菜、葫芦等,人户殷盛,家产富饶,这片肥沃的绿洲渐渐吸引了其他部族搬迁至此。在孔雀河的滋养下,许多王国诞生于此,尽水陆之利,牛羊被野,积年丰稔。
最先率族人到楼兰建国的吐火罗勇士成了第一任楼兰王。到后来,越来越多的游牧部族融入了楼兰,楼兰海纳百川,接纳新来的定居者,最终形成了如今的族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历经千载,传国数十代,生民安乐,国势日强。
楼兰人先祖早就崇拜太阳神,也就随物赋形,将王城修建成圆形。楼兰国王城位于孔雀河下游尾闾地带黄土台地上,引南面四里地的孔雀河水拱卫楼兰王城,城南、城北各有一条运河作为护城河,将楼兰王城呵护其中。河水湍流不息,阳光映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光影宛若太阳神鸟翩翩起舞。
太阳神鸟是楼兰人心中的圣物,日出的东方自然成了富贵吉祥的象征。在楼兰王城中,勋贵富豪的宅院都建在城东,而城西的房子则比较密集,住着平民百姓。虽然一城之内,东贵西贫,百态参差,但城中所有的门都是朝东开的。
彼时,地处西域东西方要塞的楼兰,商贾云集,陆海百货聚于其中,各色人等穿梭此间,各国使团接踵而至,当地百姓总体上还是相当富足的。楼兰分南北两市,南市主营:东方的美食、茶叶、丝绸、瓷器;北市主营:西方的骏马、珠宝、皮毛。史官这样描绘当时的楼兰:“商贾辐辏,百货骈阗,锦绣组绮,精绝天下。”
楼兰王宫坐落在王城的最北端,面朝南方,前面有王宫护城河,背靠悬崖,下临运河,成为天然壁垒。王宫呈圆形合围,墙体宽一丈半,最高处达二丈半,周长二百九十多丈,占地约七十公顷。中央的城堡则是方形,似有“天圆地方”之说。方形城堡高达十二丈。深绿色的藤蔓蜿蜒而上,王宫窗户似绿荫间的微光。王宫的主楼和配楼的四边均有一座半圆形塔楼,守护着每一道宫门。宫门是筒拱顶,可随天气调节冷暖,坚固、实用与美观一一兼顾,集东西方建筑之大成,精妙非凡。
走进王宫,大小宫室层层叠叠,雕塑和壁画琳琅满目,讲述着历代楼兰王的功业。王宫大殿宏伟华丽,穹顶上、墙壁上、地板上,都有天鹅绒嵌合珠宝、水晶拼成的禽鸟树木的图案。大殿中央铺着一张巨大的长方形栽绒毯,上面是一头伏卧雄狮的纹饰,狮头侧视,神态安详又不失威严。这块毛毯集齐了十余种色彩,栽绒显花,尽显楼兰王宫的高贵富足、奢华大气。阳光透过顶部的斜窗投下,整座大殿色彩缤纷,交映辉煌,令走进大殿之人无不目眩神迷,叹为观止。
楼兰王安煜的寝殿位于王宫正中央,与大殿相连。寝殿南边特意辟出一间暖阁,陈设精美,专供王后小憩。榻边新近添了一个摇篮,刚出生的小公主正躺在襁褓中酣睡,四周围聚着她的家人——楼兰王夫妇和两位小王子。
安煜身姿挺拔,头戴镶嵌朱红、翠绿宝石的王冠,半臂翻领,罩袍及膝。袍子上绣联珠含绶鸟纹,联珠圈外装饰有植物纹样。内袍的底边和袖口都镶着多彩的绲边,下摆裁剪成连续的三角形,花纹细节依稀可辨。罩袍的底边由褐色和蓝色麻布缝制,还精心裁剪出荷叶边。一双长靴以流苏珠宝饰边,金线点缀得光彩耀眼,更显尊贵。他右手端着一杯用马奶调制的“挏马酒”,左手拄一柄青铜御鸟权杖,杖头镶嵌着一只青铜铸造的太阳神鸟。每逢公主或王子出生和生日之时,楼兰王用太阳神鸟权杖沾染次日清晨的第一抹晨露,于孩子额心处轻轻涂抹,由此便能获得太阳神的守护与祝福,这是他对孩子最美好的祝福。
站在安煜身边的便是楼兰王后。一张精巧的高鼻梁鹅蛋脸,螓首蛾眉,肤若凝脂,栗色长发及腰,身穿半臂翻领多彩锦袍,头戴金丝八宝攒珠冠,项上挂着由海菊蛤制成的项链,如火焰一般,衬得她脸庞红润动人。橙红色的海菊蛤贝壳在罗布泊中极为稀有,比黄金更为难得。这种贝壳被称为“海洋的女儿”“所有水域的母亲”,寓意富饶丰美。这条项链是两位王子送给王后的生日礼物,王后格外珍爱,在重要场合都要佩戴。王后的腰间系一条裹腰裙,横条纹打底,联珠纹镶边,周围缀着一些蝴蝶结。裙随风动,似波光粼粼,又如彩蝶齐舞。麂皮制的靴子束了七彩的羽毛作为装饰,步履摇曳间,更添风姿。
楼兰王夫妇的一对双生麟儿——王子安空、安藏正站在摇篮另一侧,两人穿着形制一模一样的翻领小袖衣衫,只是颜色不同,一蓝一绿。哥哥安空文静内敛,弟弟安藏古灵精怪,两人都踮起脚尖,探头端详着小妹妹。旁边蹲着一只棕黄色的小猎犬,头大面圆,两颗黑曜石般的圆眼睛,一双大大的耳朵,胸深背平,身躯结实,奔跑起来,身上的毛随风飘扬,有如骑士般威武。这小猎犬名唤“来宝”,它血统纯正,从楼兰建国伊始,它的先祖就守护着王室,累代劬劳。它们不仅是王室成员的玩伴,更是他们忠诚的守护者。
小公主一出生便被整个王室捧在心尖上,是楼兰王的掌上明珠。她的摇篮是用珍贵的灵寿木制成,这种木料即便在森林茂盛的楼兰也异常珍贵,专供楼兰王室使用,楼兰王的权杖便是用此木制成,传说长期使用可以延年益寿。摇篮中的女婴雪肤蓝眸,穿着红色软袍,手腕处的银镯上刻有佉卢文“吉祥”字样,这是楼兰王夫妇对女儿最真挚的祝福。
眼下,小公主正酣睡,楼兰王一手握着权杖,一手为女儿拂开额发,刚一伸手便停住了,可能是担心手上的硬茧会弄疼她娇嫩的肌肤,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来。王后见状,莞尔笑道:“楼兰公主可没这么娇气啊。”说着,她牵起丈夫的手抚上女儿的脸庞,晶莹的晨露落在女儿的眉心,衬得女儿的小脸儿越发肤如白瓷,娇嫩可爱。
想来这一定是个受到太阳神祝福与保护的孩子吧……
围在摇篮旁的安空与安藏,也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妹妹的小脸。睡梦中的小公主感受到粗糙的触感,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眼前的亲人们,咯咯地笑了起来。小公主的脸上漾出一对小梨涡,正是两个哥哥方才戳过的地方。两个小王子惊慌地对视一眼,忙不迭将手背到身后。楼兰王与王后看到这一幕,不禁笑出声来。
突然,小公主打了个喷嚏,一家人顿时手忙脚乱起来,一旁的来宝也急得团团转。王后立刻抱起小公主,楼兰王凑过去轻拍着襁褓,两个小王子插不上手。安藏眼尖,连忙跑去关窗,安空慢了一步,转而拉上纱帘。王后打趣道:“阿迦好福气,有你们俩这左右金刚护法!”
楼兰王顺势提点道:“有疼爱妹妹的心还不够,更重要的是有保护妹妹的本领,你们以后更要好好习武。”
两位王子笑盈盈地频频点头。安藏扬起小脸道:“放心吧!父王,有道是虎父无犬子,孩儿日后定像父王一样英勇!”
楼兰王怜爱地摸了摸安藏的小脑袋,转而望向安空,正色道:“你瞧你弟弟多有志向,你要更加勤勉,不能被弟弟比下去。”
“孩儿谨记父王教诲,必每日多加习武,好好守护楼兰。”安空小小的身板恭敬地俯下去,规矩地施了一礼。
王后挽住楼兰王,微笑道:“孩子们年纪虽小,却这般意气风发,的确有陛下当年的样子。孩子们,你们可知,当年,你们的父王帮助墨山国征战,以少胜多,一战扬名,可是位威名远扬的大英雄哩!”
一旁的楼兰王听到王后的称赞,收起笑脸,摆摆手道:“陈年往事,何须在孩子面前再提。”
两位王子越发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父王。安空道:“父王,每次母后提到帮助墨山国征战一事,您都不肯细说,这次就讲讲吧,让妹妹也听听。”
“是啊,父王,孩儿们很想听您亲口说一说。”安藏央求道。
楼兰王沉吟片刻,然后笑了笑,温情地看着王后,缓缓道:“多年过去了,这打打杀杀也好,和和顺顺也罢,可我为墨山国征战之事,仿佛就在昨天……”

墨山国得名于“山”,后世史官亦称“山国”或“山王国”。墨山国位于咸水泉古城西二百五十里左右的孔雀河北岸,背靠库鲁克塔格山,依山势建筑都城,山前一带开阔平坦,又恰好处于塔里木盆地东部交通线的十字路口,扼守东西交通咽喉,成了“楼兰道”上的军事重镇。这里凭借地理优势可以获得充足的冰雪融水,因此,墨山国境内水草丰茂,极具农耕优势。
墨山王城依山而建,绕圆形城堡一周逾一百七十丈,有百姓五千,带甲八百。墨山国盛产铁矿,能工巧匠众多,以擅长铸造利刃而闻名西域。由于承平日久,武备日渐弛懈,兵、资、粮、饷、器衰微。那时,流窜在西域的沙盗猖獗,墨山王本以为这顶多是癣疥之疾,便只是驱赶而已。时日长了,沙盗见墨山兵甲不足,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于是变本加厉,侵扰不止。彼时的楼兰王后还只是墨山国未出阁的公主,虽忧心国事,却也无能为力。一次惨败后,墨山国不得不向国富兵强的楼兰国求援。
当年,老楼兰王与王弟正征讨车师前国。该国乃西域强国,带甲万余,国人尚勇,因而久攻不下,战事胶着,楼兰精锐十损其八。老王命羽林将军索勒图持节调王储安煜火速驰援。安煜闻讯,即刻准备出城,恰巧此时收到墨山国送来的求援信函,蜡签上嵌有三根鹅毛。部将皆以为楼兰与墨山素无往来,且前方战事正酣,不宜分兵驰援。若贸然出兵,胜负姑且不论,还会与沙盗结仇,于楼兰不利。安煜思索良久,力排众议,一面修书令索勒图回车师前线以安军心,一面亲率铁骑,五日荡平沙盗,生擒匪首多图鲁等,缴获辎重五六十辆。
初战告捷,安煜掉转马头,率众将士直扑车师而来。辎车百乘,马步五千,所到之处烟尘蔽日。然辎重塞途,又遇大雨,道路泥泞,日行十余里,上下皆心急如焚。安煜连斩数名压阵官,在第十日拂晓进抵车师城东十八里一处无名峪口。此刻楼兰虎贲已苦战得脱,且战且退至此,恰与援军会兵一处。是夜,众皆疲极,斥候忽报车师人前来偷营劫寨。全军大乱,辎重被劫。待战至天明,收拢残军,尚有三千五百铁骑。唯父王与王叔皆被创十余处,鲜血淋漓,满营尽哀。安煜忙命羽林将军索勒图等预备安车蒲轮,间道护送老王和王叔回楼兰医治。自己全身披挂,登高一招,群情激愤,率军火速进抵车师都城下,斩车师大将图巴伦于马下,并一举攻入国都交河城,夺得辎重三百乘,斩车师王以下千人,得胜而还。途中收到王叔丧报,未及王城,老王晏驾,传位于王储安煜,羽林将军索勒图已升任太侯,奉敕郊迎八十里,三军缟素。回城当日,安煜率三军献俘于楼兰宗庙,血祭先王及王叔。改车师前国城东无名峪口为宾天峪。随即昭告西域及海内诸国:

威德宏大、伟大之楼兰国王陛下敕谕:昔我楼兰,马强力,吏卒良,历数无疆。煌煌功业,德泽广布,凡百余载,传于父王。四十年间,四方宁谧,晏驾之日,万方嗟悼。煜惟否德,惧忝王位。率土式望,在煜一人。煜畏天明命,又惧国祚将湮于地,谨择元日,与百僚登坛,受王位玺绶。修燔瘗,告类于天神,永答众望!钦哉故敕。
敕  命
大楼兰国新君元年一月二十一日
之  宝

数月后,朝堂稳固,墨山王遣使送来请柬,答谢楼兰王。不日,楼兰王携数名功臣,备车骑辎重,前往墨山。
宴会之上,墨山王为表诚意,佳肴极尽奢华,真可谓:八珍玉食,满目琳琅,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半日,乐曲声响起,一队舞女姗姗而至,翩翩起舞,优雅动人。但与那帷帐后面若隐若现的婀娜身姿比起来,仍黯然失色。一曲舞罢,墨山王脸上洋溢着喜悦和自豪的神情,忍不住连击三掌,笑道:“我儿,还不出来拜见贵客!”
哗啦!只见帷帐一动,薄纱之后掩映着一个少女的身形。两旁侍女拉开纱帘,露出半张含羞带怯的美丽面庞。公主缓缓踱出纱帐,体态轻盈,步履袅娜。她簪星曳月,面如桃花,眉心点缀着红色花钿,衬得肤色越发雪白无瑕,发髻上簪一支玉燕钗,身着素色忍冬花纹衣裙,款步行至楼兰王案前。就见她一抬手轻拢袍袖,细手执壶,皓腕上戴着一串火红的玛瑙,红白相衬下更显冰肌玉骨。她为楼兰王满斟美酒,慢展朱唇,双手奉上道:“楼兰王仗义相助,实乃墨山之幸。小女心中感激,以此酒敬大王,聊表心愿。”
墨山公主一低头、一抬眼,眸中似有万千星辰,顾盼生姿。那一颦一笑,颔首低眉间,阶下娇羞腼腆,座上目光灼灼,四目相对,两下无言,却是一见钟情。楼兰王早就听说墨山王有一女,国色天香,今日一见,果然芳名不虚!楼兰王心里想着,愣愣地看着公主,一时间竟手足无措,忘了起身去接公主手中的美酒,羞得公主低下了头……直到墨山王轻咳了一声,楼兰王才找回神志,连忙起身接过酒杯向公主回礼道:“公……公主客气了。”
看着楼兰王这番举动,再看女儿眼中透着的羞怯与情愫,老于世故的墨山王会心一笑,缓缓站起身,大手一挥道:“小女虽不敢妄称天人之姿,但放眼我西域诸国,也是姿仪无两啊!本王有意将小女许配给尊王为妻,但不知英雄意下如何啊?”
公主虽心下欢喜,却终归是女儿家,听父亲如此一说,又是羞怯,又是忐忑,红着脸微微抿唇,低声道:“父王……”
楼兰王正想满心欢喜地答应,不料墨山王却话锋一转:“且慢!若大王有意……本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唯君图之。”
楼兰王忙躬身抱拳,恭敬道:“尊王但说无妨。”
墨山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离别的忧伤,他盯着楼兰王,清了清喉咙,一板一眼地正色道:“小女自幼娇养,受不得半点儿委屈。无论今后发生什么变故,你都要好好待她!”
话音未落,楼兰王马上高举酒杯,敬奉于墨山王面前,道:“父……墨山王在上!公主天人之姿,小王一见倾心。我愿以楼兰王后之礼聘之、爱之、珍之,白首不离,百年好合。得妻如此,绝不另娶!”
“好!”墨山王啪地一拍桌案,即刻起身与楼兰王歃血为盟,共同饮尽杯中美酒。座下文武百官和一众将士山呼万岁,庆祝此番天作之合。
楼兰王是一位有胆识、尚义烈的汉子。他言出必行,返回楼兰后,便筹备了盛大的婚礼,迎娶墨山国公主。婚礼持续了整整九日,楼兰上下举国欢腾。
这位王后没有让楼兰国上下失望。自从嫁入楼兰,她便尽心尽力辅佐夫君。她贵为王后,却无丝毫骄矜怠惰,一直挂念民间疾苦,常常微服简从,走村串巷,体察民情,恤老怜贫,医护病患。看着楼兰国日渐昌隆兴旺,百姓安居乐业,她会不自觉地扬起笑容,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楼兰百姓十分爱戴这位人美心善又爱笑的王后,都亲切地称她“笑靥王后”。

楼兰王追忆完往事,夜色已经浓了,到了安寝时分。两个王子也困了,就连一向警觉的来宝,此时也睡眼惺忪地趴在两位王子的脚边。二人起身正要回房就寝,忽闻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从窗外传来!
“鸟、鸟!”安藏王子欢快地呼唤着。
“御鸟。”安空王子一板一眼地纠正弟弟。
楼兰王见此情景,心中暗生感慨:孤素来将空儿视为储君,对其严加教诲,如今观其言谈举止,已初显王者风范,严谨而有礼,甚慰我心。
御鸟灵慧异常,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窗户飞进屋内,轻轻地落在王后肩上。灯火之下,御鸟目光炯炯,巧喙粉白,顶冠殷红,披一身碧羽,颈上一抹橙黄,如同一道璎珞,看上去既优雅,又灵动,还十分俏皮。
“你还知道回来!”王后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御鸟的额头,亲昵地嗔怪道。
楼兰王也道:“飞廉,你又让王后担心了!”
这御鸟赶紧摆头长鸣了几声,又做了一个滑稽动作,楼兰王夫妇一下子都被逗乐了。这只御鸟将喙中衔着的紫色花被片、红黄蕊的花放在王后手中,用喙在她如葱尖般的手指上轻蹭,口出人言:“我去那罗布泊畔巡察了一番,归来时在城外看到了难得的西红花,想为您摘来最美的一朵,因此费了一番周折,耽误了些时辰。您看,这三根红色的花柱有多美啊!”
“嚄!”一股奇异的芬芳扑面而来,王后惊喜,“你竟连这神花都能寻到,不愧是楼兰神鸟啊!”
说起这御鸟,还另有一段渊源。楼兰国崇拜太阳神鸟,每五年就要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御鸟选拔。届时,楼兰人便会纷纷拿出精心调教的鸟儿参赛。一时间,楼兰城内,莺歌燕舞,百啭千声,由通鸟语之人与鸟儿交流,让它们各展技能,从中选出三甲,最后由楼兰王钦定一只为御鸟。往年选出的御鸟只是一些寻常华美的鸟儿,略通人性,可以按照国王的指令点点头、啄啄东西,顶多学人说两句话。但本年入选的御鸟不仅通晓人语,还能感应凶吉,指引王室趋利避害,甚至还能帮助王室打理一应事务,聪慧非凡鸟可比。因此,御鸟得到了王室的青睐,楼兰王钦定它为楼兰国御鸟,赐名“飞廉”,尊享王室荣耀。关于它的奇闻逸事,在楼兰的大街小巷时有流传。百姓们相信,它的到来是楼兰国泰民安的征兆。
飞廉与王后攀谈了一阵儿,又盘旋着飞到小公主的摇篮上,一边摇晃摇篮,一边哼起婉转悠扬的小曲,小公主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楼兰王一家也如万千百姓一样,沉浸在融融的天伦之乐中。

义结金兰

夏夜如墨,残月高悬。不知何时,风呼呼地刮了起来。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在黑灯瞎火的巷道里快速掠过。
七弯八拐,一座高墙环绕的阴森院落猛地映入高昙眼帘,前面的夏校尉消失了。
高昙刹住脚步,使劲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这里是一片洼地,风刮到这里,发出各种怪叫声。四周狱墙高耸,只有西面虚掩着两扇大门,左边门上画一圈铁链,右边门上画一把大刀,两侧各挂一盏鬼头烛灯,一闪一闪青森森的,两边门柱上隐约可见一副抱柱瓦联。夜风吹过,幽幽烛光拂过瓦联上残破的字迹,忽明忽暗。高昙凑近一看,见上刻:狱贵得情宁结早,判防多误每刑轻。啊?高昙倒吸了一口凉气。
高昙低头一看,见一狱卒从地上一个激灵爬起,喝道:“别动!什么鬼东西?大半夜跑来踩老爷。”高昙定了定神,亮出楼兰王钦赐的都尉令牌,示意他不要声张。守卫借着昏暗的光凑近一看,只模糊地看到一个熊的图案,顿时吓了一跳,身子一下弯成一张弓,小声道:“您请!”高昙昂着头径直走了进去。
牢房里烛光昏暗,迎面扑来一阵臭不可闻的味儿。只见那大耳朵夏校尉支着头靠在桌案上,身后还有个小个子替他捶着背,脚上还拴着铁链。听见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夏校尉眼一闭,故意不理。而身旁的那只大公鸡则噘起尖尖的黄嘴巴,高高翘起那如同一把张开的七彩洒金扇子的尾巴,低着头,伸长脖子,抖动着脖子上的羽毛,爪子不停刨着地上的石子,喔枣喔地叫着,一步一步向高昙迫近。高昙一笑,将酒坛往地上一蹾,一掌拍开泥封,噗的一声,一股醇厚的酒香刹那间溢满整个牢房。夏校尉双目依旧紧闭,鼻子却不由自主地抽动着,那公鸡也一下子乖巧了起来。高昙暗笑,故意将酒坛递到夏校尉头边,夏校尉的鼻头耸动得更厉害了,却还不睁眼。高昙把酒坛又拿了回来,大声吸溜了一口,叹道:“啧……好酒啊!只可惜无人共饮。”
夏校尉猛一睁眼,一双狐目瞪得溜儿圆,纵身朝高昙扑了过去。
高昙一个急转身,扬脖儿又喝了一口,抿着嘴道:“如此美酒,自然要我这种懂酒之人才堪独饮。”说着,高昙得意扬扬地瞥了夏校尉一眼,张大嘴朝他吹了一口气。夏校尉的口水快流地上了:“哼!你怎么能品出九酘浆的好!”他猛地伸手去夺,高昙撑手挡开夏校尉,回手护住坛口,摇头叹道:“这九酘浆本就是为你玄丘校尉准备的,只可惜你不懂酒啊,还是不要糟蹋好了!”
夏校尉被高昙挡了一个趔趄,这才上下打量起他来,耳朵也瞬间耷拉下去:“说我不懂酒?真是天大的笑话!”他眼球一转,脸也绷了起来,“你礼下于我,必有所求吧——说!啥事?”
高昙双手抱着酒坛笑道:“不愧是校尉啊!没错,我就是有求于你,只要你能答上我几个问题,这坛九酘浆全归你了。”
“我只是问你何事,可没说答应噢。若讲条件,拿走,这酒我不喝也罢。”他重新坐回原处,对那小个子喝道,“克里马擦!给大爷捶背。”他一边说,眼睛却一边不住朝酒坛瞟着,鼻子呼扇呼扇的。
高昙故意不看夏校尉,捧起酒坛就要往地上泼,口内还嚷嚷道:“既然无人共饮,这酒喝得有啥意思,不要了!”
眼见美酒即将归于泥土,夏校尉赶忙飞身去捧。高昙看他扑来,一个急翻腕儿,酒坛又稳稳地正了过来。夏校尉扑了个空,跌了个狗啃泥,抬头又碰上高昙气定神闲的笑脸,不禁大怒:“居然拿九酘浆逗我!”见火候差不多了,高昙这才收起笑意,赔着小心道:“玩笑而已,校尉何必当真。这坛美酒便是我登门之礼,只请校尉指点一二!”
“官老爷不过丢了把笛子,就这么折腾——难道你不知道,这伊循城另有大事要管?”
“是分水?”
说到分水,高昙收起了方才大剌剌的神情,夏校尉心中的敌意不觉淡了三分。但他生就一张不饶人的嘴,一指身旁的陶碗,懒洋洋地说:“喏,都尉大人先给校尉大人我满上。”
高昙虽听说此人狂傲,却未承想他狷介至此。见他这副神情,想来肚内确有货,便将桌案上的空碗斟满,躬身递到他面前:“请校尉赐教!”
夏校尉哈哈一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还不尽兴,干脆抢过酒坛,一扬脖子,咕嘟咕嘟猛灌了一阵子,直到喝干。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打起了饱嗝。
“好酒呀!”说着,夏校尉用脚踢了踢一旁的小杌子,大剌剌说声,“坐那儿!”高昙也不迟疑,蹲身落座,扬起头期待着。夏校尉都看在眼中,干脆箕坐于桌上,慢吞吞道:“此事在人,不在水,要——以——下——治——下!”
“以下治下?”高昙倍感疑惑,正想细问,那夏校尉却已抱着空酒坛打起鼾来,怎么弄都不醒了。“这个酒鬼!”高昙不禁骂了一句,忽觉自己下襟一重,低头一看,见那小个子人犯正拽他的衣襟,拖着脚镣,眼中泛着泪光,低声叫道:“大哥,是你吗?”
高昙瞪大了眼睛,借着幽暗的光看去。啊——这人长着一张尖尖的三角脸,前额宽大,嘴巴凸出,一对大大的眼珠如同孩童。
“是你……”
“我,是我——石猴子、石磐陀啊!真的是你吗,大哥?你还活着,哎哟!”
石磐陀满脸是泪,抹成了大花脸,一只手仍紧紧拽住高昙的衣襟不放。
高昙一下子流下了泪。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哥,您怎么当了大官了?多大个官啊?”
这时,咯噔一声,倒在一旁的夏校尉似乎动了一下。高昙猛地回过神来,马上挺直身子,甩开石磐陀的手,厉声呵斥:“哪儿的小贼,竟敢攀扯本官!”
“大哥,你……”
“夏校尉,这人所犯何罪?若重就直接砍了!”高昙见夏校尉仍闭着眼睛,便又道,“若不重……就让他滚蛋,别留在这儿造粪!”
夏校尉猛地睁开眼睛,暗自奇怪:真是半天下雨,不知来头了。这新来的都尉怎么还和这蟊贼有瓜葛?难道都尉也……
“啧啧,他虽罪不当死,可也是惯偷,怎能轻易放了呢?我这里虽比不上都尉衙门,倒也不缺他一口。”
“牢子,牢子大人,还有都尉大人,我早就改好了。这不,还给您干了这么多杂活儿呢。”高昙趁夏校尉转头,赶忙以目示之,石磐陀当下会意,悲戚道。
“就算不缺吃穿,也不该让他在这占地儿。你夏校尉若是需要一个捶背端水的,我明日便送你一个。”高昙不耐烦了,张口打断了石磐陀的央告。
夏校尉斜着眼睛,鼻中哼出两道冷气。他这时像吃了萤火虫一般肚里明。
见夏校尉不吭声了,高昙转头面向跑来的胖子牢头,问道:“这蟊贼白吃几日官粮了?”
牢头忙答:“二旬有余。”
“二旬!”高昙的脸色一沉。牢头眼睛滴溜乱转,躬身赔笑道:“是太长了,早该放了!这就请他走。”说着,他连忙上前亲自给石磐陀解开了脚镣。石磐陀转身朝夏校尉和牢头做了个鬼脸,飞也似的跑了。夏校尉刚追了几步,又顿住了脚,转头看着地上那坛酒,嘬嘬牙花子,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高昙笑嘻嘻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夏校尉,你还没告诉我,何为‘以下治下’?”
“自己想去!”夏校尉别过头,甩下一句便回身躺下,从兜里掏出一把南瓜子,一边嗑着,一边呸呸地往地上吐壳子,再也不理会高昙了。
这时,公鸡打起鸣来,高昙望向窗外,天空早已泛起鱼肚白,便耸耸肩,缓步走出了监牢。牢头一脸赔笑地送走他。
高昙刚一出门,夏校尉一个翻身跳了起来,抱起地上的那个酒坛,扬起头,大张嘴,却怎么也倒不出一滴酒了,气得他把酒坛子扔到一旁。牢头跑回来,赶忙上前捧起酒坛子,拍打着,脖子扬起好久,然后挟着空酒坛子溜了。夏校尉斜眼一瞄,擦了擦嘴,朝牢头挤了挤眼,倒头就睡了。
这真是:背人偷酒吃,冷暖自家知……

不多时,石磐陀已在都尉府门房候着了。
故人相见,分外眼青。他俩劫后重逢,先是抱头痛哭,继而开怀畅饮,诉说别后遭逢。
石磐陀眼睛早哭肿了,哽咽道:“那天您跳崖之后,官兵就再没有为难我们。只是没了山寨,兄弟们也只好散伙了。我几番辗转,跑过堂儿、耍过戏法、洗过皮子。西域的大邦,我兜兜转转也游历过七八个,往返过十来遭,最后才落脚到这伊循城。这里人杂、机会多,我就在这儿靠顺些东西糊口。”
高昙一拧他的耳朵:“还干这事!别说虚的,咋吃上牢饭的?”石磐陀被他揪得生疼,央求道:“大哥,不怨我!我这人啊,一向讲究个理儿,就算顺东西,也只顺恶人的,从不顺好人的,这一带靠这行吃饭的人都尊我的号令。如今小弟在这路头上的面子呀,也不亚于大哥您当年在山……”
石磐陀自觉失言,赶紧捂住了嘴。
高昙敲了敲他的小脑门儿:“今时不同往日,谨言慎行才是。说点儿正经的,你是怎么被抓的?”
“这放屁都砸到后脚跟了。还不是前段时间,我顺一户大宅时失了手,才被那个夏校尉捕了个正着。嗐,真倒霉!”
高昙一听,这玄丘校尉能捉住这滑不溜儿的石磐陀,看来还真有几分本事,便自顾自地念叨起“以下治下”。
“喂——大哥,我得提醒您,您还没来,就有人花大价钱打听新都尉的底细。说这新上任的都尉是个草包,全靠阿谀奉承爬上来的,让我们给他点儿颜色瞧瞧。历任伊循城都尉都是在破麻袋上绣花,哪知道这新都尉是您哪!您可得小心呢!”
“难怪呢,昨天一来,我的笛子就丢了。”
石磐陀两眼一瞪,切齿骂道:“尕子,你给额定定等给!”又对高昙狂拍胸脯道,“大哥您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知道是谁干的,晌午就给您送回来,一个笛孔都不会少您的。”
高昙听罢,面色更阴沉了。石磐陀忙宽慰道:“大哥,别愁,以您的能耐,不用怕这些人。更何况,还有我呢!对了,您还有宝贝傍身哩。”
“宝贝?”
石磐陀神神秘秘地撩开外套,解下系在腰间的绳子,晃了三晃:“大哥,您看。”
“啊!”高昙紧紧握住失而复得的神绳,惊喜万分,“……神绳!老弟,真有你的!”
石磐陀挠了挠头,美滋滋道:“我当然知道这是您的宝贝,我捡到后,一直系在腰上,现在总算物归原主了。”他稍停了一下,又笑嘻嘻道,“这伊循城还没我搞不定的事儿哩!大哥,您吩咐就是了!”
高昙来了兴致,问道:“你可知无常鬼?”
“无常鬼……阿囊死给!”石磐陀愤愤道。
“老弟,快说。”高昙追问道。
石磐陀这才仔细讲起:“都说那无常鬼白衣长舌,专抓小孩,这些年不知道丢了多少孩子。有孩子的人家一提起它,都怕得很哩。”
高昙又问:“你可见过?”
“谁也没见过。可这些孩子,就是接二连三地没了。”
高昙略一沉吟,凑近石磐陀耳语了几句,石磐陀连连点头,大步流星去也。

月光洒下,满院凄清。
高昙独自坐在窗下,面色凝重。他手里不住地捻动着神绳,反复念叨着那句“以下治下”。啪啪两下叩门声响起。高昙一推门,是干娘。
仙婆自从在都尉府衙内宅安顿下来后,还不曾出门,也谢绝了一切拜访,只怕给高昙惹来麻烦。这日仙婆起夜,瞥见高昙房中仍有灯火,便来叩门。高昙忙扶干娘坐下,并将夏校尉点拨的前因后果一一告知。仙婆沉默半晌,方道:“要说这以下治下的‘下’,说的应是百姓!”
“百姓?”
“没错。这老话说,人本无上下,世生其尊卑。在老百姓眼中,当官的自然为上,而百姓则为下。这‘以下治下’,不就是让百姓自己管好自己吗?”
仙婆看了看高昙,接过高昙递来的衣服,笑道:“吾儿,当年我给你系的香囊还在吧?”
“在,当然!”高昙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香囊。
仙婆接口道:“这香囊是我用青木香、白芷、桃皮、柏叶和零陵香做的‘五香囊’。香气养性,神鬼畏服。你初来乍到,心性要平和,大火开锅,小火焖饭,办事更要注意火候,才能应事。”仙婆一边说着,一边坐在桌前,给高昙沏起茶来,高昙细细品着,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仙婆看着饼茶,缓缓道:“这不,做事要像做饼茶,经过采、蒸、捣、拍、焙、穿、封几道工序。这每步都要讲究火候。只有磨炼心性,打熬筋骨,做出的茶才能汤色纯正,香气袭人。”
母子二人闲话间,咪子疾蹿而过,并不在意他二人,自顾自舔着爪子。母子相视,都笑了。

翌日,高昙便带人四处察访。如此数日,渐渐理出了些头绪。
伊循城四周的湖泊多,夜晚总是比王城要冷清些。入夜,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次散去。都尉府衙中,高昙一如既往地在书房,翻看着周边水渠舆图、文书。入夜无风,不时传来打更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寂静。窗前张牙舞爪不知多少年的老榆树,枯干遒枝,榆钱累累,偶尔发出哗哗的声响,唤起附近一两声猫叫。
一阵风,吹折了窗外榆树纤细的春枝,散落的榆钱飘落在高昙的桌案上。一道黑影越过树枝,往库房方向去了。高昙霍地站起身,追了上去,一路追到库房,却空无一人。
高昙暗道不好,只觉脑后生风,他本能地一猫腰,就听呼的一声,一记闷棍打来。好险!高昙顺势回身一个扫堂腿,狠狠踢向身后的黑影。此人也是身手敏捷,一个旱地拔葱躲过。高昙趁机起身,这才看清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蒙面人,手持短棍盯着自己,黑暗中彼此看不清相貌。
见来者不善,高昙也不再留情,大吼一声,与其缠斗起来。蒙面人虽然功夫不错,奈何高昙有神绳助力,身法便多了几分机巧。不出片刻,高昙便将蒙面人打倒在地,一脚踩在他身上,伸手扯去那人的面罩。
“啊!”
“阿——来!”
两人皆是一脸错愕。
这时仙婆和护卫们闻声赶来。仙婆手持纱灯,看清是阿来后,一迭声儿道:“哎哟!孩子,你这这这……”
灯下看去,阿来满脸胡楂,眼窝凹陷,憔悴不堪。他乍逢故人,一时不知所措,好久才哽咽道:“阿婆、兄弟,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
高昙赶紧扶起阿来:“快起来,慢慢说。”
“真是!险些伤了我兄弟!”阿来悔道。
高昙笑着拉起阿来,赶紧将他安顿在隔壁一间宽敞的房里,吩咐下人服侍阿来盥洗,仙婆又端来饭菜。阿来一边往嘴里大口地扒拉饭菜,一边讲起别后情由——
“那日匆匆一别,我便被派到这伊循城戍守,我娘随后也跟来了。本来都挺好的,但在一次巡防中,我见有歹人偷孩子,妈的,一打眼,让那贼人逃了,我将此人样貌详细记了下来,报告了上司。哎,真是脚大扫露水,嘴长惹是非。非但没有得到嘉奖,反倒被关了两个月,说我无事生非,骚扰百姓。我娘为我抱屈,前去找上司评理,却被推搡倒地,摔断了腿。我也被一顿好打后撵出了兵营。后来,我几次向伊循都尉投状鸣冤,每次都只换来新的一顿毒打……”
阿来恨极了顶头上司,连带着也恨上了包庇上司的都尉,这才有了今夜之举。像他这样被赶出兵营的将士,许多人一怒之下落草为寇。阿来有志气,不愿如此。为了照顾母亲,他只好在伊循城打些零工讨生活。可哪好挣钱呢!这一来二去,母亲骨折未愈,又心疼儿子无辜受屈,一时病上加病。阿来本想带母亲去看病,奈何挣的钱只够糊口,哪还有余钱瞧病。
这日,阿来找过去一起在羊角水垒当卒的胖子牢头,想让他帮忙找点儿活儿干干。他无意中听到牢头和牢子们酒后闲聊,得知新都尉故意放了伊循惯偷,不禁怒火中烧。他想,这新都尉官贼勾结,比过去那些都尉还坏。阿来仗着自己腿脚利索,能飞檐走壁,索性夜闯都尉府,取些钱财,既收拾了狗官,也好为母亲治病。
高昙听后,咬着牙,默默不语。
次日一早,阿来原来戍所的上司便受到了严惩。仙婆也接来阿来的母亲,为她延医请药。可怜阿来娘年事已高,本就身体衰弱,加之迁延日久,不几日便离世了。临终前,她把阿来托付给了高昙……阿来娘的葬礼有伊循都尉亲自过问,自然办得风风光光。高昙感念阿来母子曾经对自己的帮扶,就将阿来留在身边,做了自己的亲随校卫。
不几日,阿来见高昙为分水之事日夜劳心,便对他讲起了当兵时候的见闻:“我以前就在这两个屯子之间驻防,最怕闹事。这管水里面的门道多了去了。上头有‘渠正’,中间有‘平头’,其实都是下面的‘渠头’在做事。哪个屯子没有自己的小算盘?真到打起来,渠头也只管和稀泥,不然还能怎样呢?渠头自己家也要吃水,也怕本屯人骂他吃里爬外。实在闹得大了,打坏了人,平头老爷问下来,也都是你推我、我推你,推着推着,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那渠正呢?”
“他呀,呵!伊循有一句顺口溜——他脚踩西瓜皮,手抓两把泥,能滑就滑,能抹就抹。再说了,渠正大老爷哪会管这等小事!真闹到了他那里,最后还不是再发回平头处置。到那时,吃亏的还不是告状的人。这里坏人不臭、好人不香啊!”
一番思虑,高昙决定让阿来负责筹建新的衙门“渠人社”。把每条水渠边的百姓召集起来,让他们选出得人心、会治水的人,然后由伊循都尉衙门统一调配,分配到各个地方,任命他们为各地渠人社社长,全权掌管用水、纳税等事。除此之外,各屯子中占水多的赋税就重,占水少的则赋税轻,每年还要预留一部分税款由渠人社自行支配。每到春耕时节,社长们会被召到伊循都尉衙门,商议制定好本年的分水方案,社长们悉数签字画押,当堂签发,再各自带着额度回本屯处理水务。夏、秋时节,按照分水额度,缴纳钱粮税赋。
此令一出,伊循百姓交口称赞。那些平日把持水源的渠头却纷纷托病,拒绝交权。高昙不得不四处奔走,但接连碰壁。仙婆索性带着阿来走屯串巷,遍访那些称病的渠头。仙婆不收诊金,还赠予他们许多紧缺的药物。一来二去,伊循上下都愿意相信仙婆,都说她是从楼兰来的神医。新任都尉高昙的威望也跟着树立了起来。许多村民开始转变想法,也有那顽固的人,架不住邻里又磨又劝,就将信将疑地加入了渠人社。阿来他们忙碌了一春,紧张的用水矛盾逐渐缓解。

夏收刚毕,就到了每年“平安灯会”的日子。这儿的灯会有“湫池取水”“水神踩街”“灯场转灯”“唱戏娱神”等节目,以表达他们对丰收的喜悦之情。人们欢唱:

寒暑催迁,名利萦牵,得闲时平地神仙,忙中光影,醉里长年,也由人,也由地,也由天。
春风红杏,秋水香莲,衙门前杨柳拂台,一筇床畔,百卷窗前,有时行,有时坐,有时眠。
……

是夜,高昙在府中设宴,款待已过花甲之年的伊循长者,商陆这样的显贵贤达自然也在受邀之列。阿来叫上往日的好兄弟胖子牢头,一起张罗着迎来送往,忙上忙下,好不热闹。
宴席之上,宾主尽欢。觥筹交错间,坐在门首的黄须老叟打眼瞥见从外面晃悠悠转进一个人来。
“哟,酒蒙子也来蹭酒啦?”
“都尉大人,今天是喜庆日子,快把这厮轰走。他一喝醉就撒酒疯,别扫了大家的兴!”
“是啊,丢给他半坛子酒,让他也沾点儿喜气,蹲到廊下喝去吧……”
“胡咧咧个熊!颇烦!”夏校尉噘起嘴巴嘟哝着,耳朵却像塞了鸡毛一样,大摇大摆走过去,见高昙身边有一个空位,就一屁股坐了下来。而旁边的人一下子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
阿来和牢头在一旁忍不住捂嘴偷乐。
高昙站起身,示意众人安静,朗声宣言道:“此次争水事宜能够平息,夏校尉功不可没。今天起,调他任都尉衙门头役。”
“扯什么……”周围的人一下子惊得差点儿摔了手中的酒杯。法莫力等人更是大惊失色。
“都尉慧眼识才啊!”法莫力神色一变,起身拱手,刚要说些什么,高昙抬手制止了他。
“先听夏校尉讲讲。”
夏校尉像没听见似的,依旧端起桌上的酒,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他斜眼瞥向高昙,漫不经心道:“都尉,多大滴阔阔子啥!”
高昙也不恼,笑着又给他斟满酒。
夏校尉见高昙不仅不恼,还笑吟吟地给他倒酒,顿生几分敬佩。他咂了咂嘴:“这不过是区区小事,真正的大案子你连边儿都还没摸着呢!”
“哦?”高昙瞪大了眼睛,忽闪忽闪。
夏校尉的头一歪,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那什么样的案子才称得上大案子?”高昙一挑眉,一字一顿地问,“是无常鬼吗?”
“还算你聪明,那当然了。不过,这案子可不是……实话告诉你都尉大人,我今天可不光是来蹭酒的……”说着,他凑到高昙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我,我是……来捉鬼的!”
“啊?当真!”高昙惊出一身冷汗,一把揪住夏校尉的胳膊,贴耳问道,“莫非那鬼今日也在?谁?”夏校尉眯着的两眼透着蓝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刚抬起一只手比画着,便一头栽倒在桌案上。
“啊!胡话,无常鬼怎么可能在这儿呢!”
“就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抓无常鬼啊!真是指屁吹灯。”
“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给点儿颜色就想开染坊,他算老几,还当什么头役!”众人议论纷纷,好好的宴席就这样被他给搅了。

次日,伊循衙门便贴出安民告示,大意是夏校尉带队,一月内侦破无常鬼案。
傍晌午时分,都尉府衙的客房中,夏校尉才渐渐酒醒。听一小喽啰说了门口贴的告示,他爬起身,冲进了衙门大堂。
高昙抿了口茶,用余光打量着惊慌失措的夏校尉,头也不抬道:“你来得正好,看过告示了?”
“捉鬼我应下了,可……”
高昙这才慢慢抬起头,伸出食指,在夏校尉面前晃了晃:“一个月!一天也不能多。”
“那哪成啊!”
高昙啪的一声将茶杯重重地掷到桌面上,起身离开。
在都尉府的连廊中,夏校尉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高昙。“我都来伊循三年多了,也没破无常鬼案,这回……”他露出一丝狐疑,“你是因为我昨晚让你丢了丑,才故意刁难我吧!”
高昙立住脚,侧身正色道:“什么话!堂上无戏言!都说你脚杆子上绑大锣——走到哪儿都当当响。昨日席间,你告诉我已有线索,想来一个月应当绰绰有余吧!”
“我说什么来着?”夏校尉急得直挠腮,面露难色。
“看来还有玄丘校尉难办的事,莫非只是名头吹得响罢了?唉,看来此案还真得本官亲自来办。”
夏校尉气得七窍生烟,刚想伸手抓高都尉的衣袖,无奈又缩了回来,然后叉着腰,跳着脚,叫道:“这案子,我若不出手,你别想办了,哼!”
高昙眨眨眼,嘴角一扬:“哦?既然这样,咱们不妨比试比试。若我在一个月内先破了此案,你就拜在我门下,任由差遣。如何?”
夏校尉哪受得了这个,即刻回嘴:“好!但有一样,你得先找只公鸡和我这芦花魁比试比试,再谈其他。若我先破了案,你要奉上城内最好的佳酿,还要让咱玄丘校尉大人在你这都尉府住上几日,你来给我当头役。咋样?嘿嘿,怕了吧?”
“那好,一言为定!”
过不大一会儿,高昙命人在附近一家鸡舍里随便抓来了一只公鸡。夏校尉见这只鸡其貌不扬,不免捂着嘴乐。高昙也不怵,一本正经地走到鸡跟前,双手先比画了几个奇怪的动作,又在鸡翅上拍打了几下,就推着公鸡下场。起初,芦花魁明显占上风,但双方战不下三五个回合,两只公鸡就双双败逃。夏校尉大失所望,丢下芦花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都尉衙门。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次有人敢在探案上挑战他。
高昙故意激将夏校尉,紧锣密鼓暗地调查开了。他率差役们昼夜蹲守在无常鬼经常出没的地方,一听到孩子的叫声,便立刻扑过去。几次扑空,那无常鬼当真如鬼魅一般,再无蛛丝马迹。就这样,无常鬼足有半月没再出现了,案子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石磐陀生怕大哥赌输,急得在府中上蹿下跳。到时候真把都尉府让给夏校尉,该有多丢人啊!
这几日,高昙还是像往常一样独坐衙门大殿上,徐徐品茶。见石磐陀和阿来垂头丧气地进来,猛地起身,大叫一声:“好!”
他唤他俩到近前,悄声吩咐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二人笑着去了。

半月来,夏校尉表面上优哉游哉,还像往常一样抱着芦花魁四处斗鸡,暗地里却加紧寻查。真是应了那句:“白天游门走四方,黑夜点灯补裤裆。”
一日,商陆在街上偶遇夏校尉,见他神情疲乏,就在家中备好酒菜,犒劳犒劳他。酒酣之际,两人不由聊起伊循城当下的局势,商陆好奇:“这新来的都尉可真怪,最近无常鬼都没动静了,聋子都治成哑巴了,他怎么还在那儿铆着劲儿查呢?”
夏校尉咂巴着嘴,摆了摆手道:“嗐,他那是跟我赌气呢!依我看啊,一两个孩子丢了,或许是贼人作祟,这么多孩子接连没了,可就是邪门儿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哪那么容易查得清楚!我看这新都尉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非说要一个月抓住无常鬼。虽说白了尾巴梢的老狼不好打,但这无常鬼啊,恐怕也吓得在窝里尿裤子呢!”
“一个月?就不怕被西北风吹了舌头!”商陆瞪大眼睛,“我想这新都尉可能手中有货。”这时,一个下人过来斟酒,手微微一颤,酒洒了一桌子。
“哎呀,你看你,这么好的麦酒啊!”夏校尉劈手夺过酒壶,又趴在桌上,吮吸着桌面上的残酒。
商陆抿嘴一笑道:“这无常鬼在伊循闹了很多年,都尉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都毫无办法,刚才乍听一月之约,我都为你担心。这高都尉还真敢打肿脸充胖子啊。你堂堂玄丘校尉都头疼的案子,他竟敢轻易立下赌约,还一个月?恕在下多嘴,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的,这不是儿戏吗?我倒要看看,一个月后哪个点儿背的会被抓去顶罪咯!”
“不怕外来盗,就怕地面贼。”夏校尉耸耸肩,叹着气道,“这罗锅账房算让我背上了。”然后仰头对着酒壶嘴儿嘬出最后一滴酒,迷迷糊糊地叫了声:“阿……来,怎么都……”一语未了,倒头便睡。

次日午后,夏蝉叫遍了伊循城。石磐陀和阿来满头大汗,带着牢头兴冲冲闯进了都尉府后堂。石磐陀隔着门廊就连声嚷道:“大哥,大哥,有线索了!”高昙依旧闷头吃着蒸饼,桌上一碟红咸菜、一碗薏米红枣粥。
“哟,大哥,咋这会儿才吃呀?”
“噢,我听了一上午的堂,早饭还没吃呢。快坐,有什么线索?”石磐陀神神秘秘地从兜里摸出一块木牌,推到小饭桌上。
高昙赶紧扒拉完两口汤饼,放下碗筷,拿起木牌,仔细端详起来。
“大哥,前些日子西岸河屯丢了个孩子,这是他娘在孩子丢的地方捡的。牢头的小弟晌午刚得手,我没吃午饭就给您拿来了。”
高昙听了,命人给他们三人每人下一碗蒸饼端上来,自己心里却嘀咕起来。
蒸饼上齐,三人狼吞虎咽。
高昙反复端详着这木牌——确非凡物,灿如金丝,叩之瓮声,上刻有精细的花纹。脸一凑近,一股奇异的气息扑面而来,高昙深吸了一口气,瞬间觉得浑身轻松,飘飘欲仙。
“快别闻!”仙婆不知何时来到了房内,见高昙神色涣散,登时夺过木牌。
高昙猛地一惊,回过神来,揉了揉眼道:“干娘,您?”
“这木牌从何得来?这上面怎么混杂着曼陀罗和闹羊花的味道?这两味药虽能缓解痛楚,却很容易让人致幻迷晕过去。怕是我再晚来一会儿,你就……”
“什么?快!阿来,你马上派人把城里所有药铺都查个遍,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购买这两味药。”高昙站起身,挥手道。
不过半日工夫,阿来和牢头回来禀告,城内几家药铺近个把月竟无一家卖过这两味药。
高昙看着他俩,眉头紧锁,不停地在中庭踱着步子。这时屋外传来欢笑声,他猛一抬眼,透过窗棂望向院外,不觉笑了起来。

伊循城往城东边走,距都尉府有个几里地,地势越来越陡,当地人都管这里叫“大土坡”。名字是土了点儿,但这地方可一点儿都不土,能在大土坡置办一处宅院的,都是伊循城有头有脸的人。
却说有户人家,住在这大土坡最靠东的宅子里,主人自称是鱼国人,名唤虞康。虞康十几岁便随父母到伊循做生意。一开始,倒腾些大秦国、贵霜国来的稀罕物件,攒下来不少钱。年岁大了,虞老爹不想再过颠沛流离、舟车劳顿的日子,便用积攒的钱买下了一处葡萄园,精心培育,不出三五年已挂果累累,只是苦于没有酿酒之法。
这城中的葡萄酒,就数塔塔幂对门的苏克酒坊卖得最好,店主罗没索蹉经营葡萄酒庄园已有二十多年。苏克酒坊最上等的酒,都是用玛瑙壶盛了进上的,余下的,逢年过节也常出现在伊循仕宦人家的餐桌上。这年,罗没索蹉家的葡萄园遭了虫灾,几乎绝收。虞老爹看到机会,用满园的上等葡萄解了苏克酒坊的燃眉之急,成了罗家的座上宾。虞康身长八尺,白面微须,眉目俊朗,一来二去,被罗没索蹉相中,刚刚及冠,便娶了罗家的独生女儿,做了苏克酒坊的少东家。不上十年,虞老爹夫妇、罗老爹先后染疫没了,只留虞康夫妻两个奉养罗老夫人过活。虞康夫妇和顺,十三年间,连生五子六女。家下丫鬟仆从,不下二三十口。虞康守着偌大家业,跟伊循各处路头都很熟络,人送外号虞大官人。
“今天不到铺面上去瞅瞅?”虞康的妻子拿着一匹叠放的红色绞丝绢,跐在门上,笑问丈夫。
“哈哈,夫人,昨夜得了一个梦,说我的子孙以后要做鱼国的领民酋长。”
“啥?可别多想啊!你我一家人安生过日子便好了。”
“哎,你说,等我们老了,要不回鱼国去?”
“舍下这么大一份家业,去你们那小地方,能做什么?酸豆泥、炸豆胙,酱了吧唧的,直糊嘴,还咸得很。哪吃得惯啊!”
虞康从老婆嘴里听出了嫌弃,默不作声,低头拣选起新晒的干杏儿。他虽是富商,但仍亲自拾掇场院,教子课女。
“哎,我说的你别不爱听。现在啊,外面可不太平。前儿个,我在西街那边裁布料时还听人说,有驼队在捐毒国不仅被抢了,人也全给杀了。”
“哦?还有这怪事。回鱼国又不路过捐毒。”
“别以为我是个妇道人家,就啥也不知道!焉耆国也出了这码子事。说是贼人干的,骗谁呢,还不是官家纵容的!”
“夫人,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人都这样说,现在年景不好,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官家能不……”
“天气热嘛,你看咱们园子里的葡萄,长得可好咧。唉!也怕再热下去、干下去,葡萄也不好长了。”
正说着,门外一阵喧哗,叫骂声、狗吠声响起,乱作一团。
“出去看看,大清早的,嚷嚷个啥?”
下人还未走到院中银杏树下,高昙一行人早已破门冲入,用兵刃抵住了虞康夫妇及一家老小。
为首的兵丁牵着一条通体黝黑的猎犬。此犬嘴如剑削,腰若柳条,长腿如竿,煞是矫健,唤作“魅影”。不出一刻钟,便在后院库房里叼出了两袋木牌。酒庄里上好的陈酿,都放在院中库房内。库房的酒桶码得跟墙一样高,被折腾得翻了天似的砸下来,洒了满地,殷红流离。
“这小子,亏他想得出在这地方藏东西!”
“好个魅影!换作别个,断闻不出来!”
院内,虞家老小和仆役早被绑了。虞康瞪大眼睛,直直喊冤,妻子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院外,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指指点点,不乏幸灾乐祸之人。高昙命人把院子给封了,亲自带走了虞家几十口人。
这一闹事非小。虞家上上下下被搜了个遍,家里老小和仆役都被关在牢里,有生意往来的也都传来问了个遍。
都尉衙门后堂,日影斜穿过圆形窗棂,照在高昙手中攥着的一封木简上。牛皮穿口处已被攥出了汗渍。三日来,从虞康家抄出的东西堆成了小山,高昙率书吏一一查看。虞康行商多年,抄没的物件里,除了金银财宝、古玩字画,就是海量的书简和账簿。这些书简和账簿,高昙命书吏分门别类地码好,想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五日,收祗啰黄丝绸两匹,二百穆立。”
“九日,收商陆水浇田七十亩,四百六十穆立。”
……
看了半日,都是些买卖往来的函件,并无特别之处。高昙随手又打开一个精致的匣子,从中取出一封信札,上写:“羌女白:取别之后,便尔西迈。相见无缘,书问疏简。每念兹对,不舍心怀,情用劳结。仓忙复致消息,不能别有书,裁因数字,值信复表。马羌。”
“马羌,马羌?”
高昙皱起眉,牙缝儿里挤出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正是那虞康之妻。”为首的胥吏弯腰回道。
“哦,还挺浪漫的。”高昙丢下书简,再次皱起了眉头。
“不对劲,不对劲!”校尉夏得海直着脖子从外面闯了进来。
“怎么说?”高昙淡淡一瞥。
“头儿,有什么不对的,这可是人赃俱获!”身后两个胥吏接口道。
“人是抓住了,赃物也有了,可是孩子呢?查出了什么?我还要去提审……”
“你又钻牛角尖啦!他偷了孩子,难道还圈在家里供起来不成?”高昙有些不耐烦道。
“他的下线是谁?在哪儿?”
“你别忘了,他可是个买卖人,他爹就跟着驼队去过大秦!沿途那些关卡,熟着呢!”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不能就这么结了案!”
夏得海不搭理几名胥吏,劈手就要夺过高昙手中的书简。
“不结案?”高昙盯着醉醺醺的夏得海,目光冷峻得有些吓人。
“外面民怨沸天!”
“对,得给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一个交代!”几名胥吏瞅着高都尉的脸色,忙不迭地附和着。
“都听见了吧?就这么办。出了娄子,我填!”高昙扔下一句,径直去了。
“啊?都尉……我看错你了!”

不出一日,伊循城已经一片沸腾。
在城中最热闹的塔塔幂酒肆,人们议论纷纷:“听说了城东大土坡那档子事儿了吧?”
“咋不知道呢!哎哟喂,我还亲眼看见了,那个鱼国来的虞大官人,把咱们那些小孩子掳了去,割了舌头,砍断手脚,泡在酒桶里,卖到捐毒国当畸人哪。”
“啊,当真?”
“骗你是小狗儿。我兄弟媳妇儿前儿早上还在虞家当奶妈子呢,看见后院满地淌血,可吓人嘞!”
“我的天神哪!要不说呢,不能信……”
“可不!”
一时间,伊循城百姓群情激愤,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把都尉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联名写了血书,要求立斩虞康。高昙一面命众胥吏录得口供,一面命石磐陀亲押请斩公函,火速前往楼兰城,求取王命。

七月晦日,高都尉亲持王命旗牌,首犯虞康身长八尺,白面微须,验明正身,开刀问斩。法场就设在这伊循都尉府门前广场。这日,伊循人都走到街上看热闹,围观者如潮。斩首毕,血渍呼啦洒了一地,高都尉特命不许亲属收尸,以慰民愤。经查,虞康妻小与本案无关,悉数释放归家。
无常鬼伏法,此事暂告段落。
可夏校尉一直不信那虞康是案犯,还张罗着继续查案,并当众顶撞了高昙几次,二人不欢而散。夏校尉还执意要继续追查,高昙吩咐底下的人不必理他,由着他去。
这日,一个胥吏跑来禀告:“禀报都尉大人,那个马羌死了。”
“谁呀?”高都尉头也不抬,应了一声。
“虞康之妻。”
“怎么回事?细细禀来。”
“是。她拿了些金银细软,要去王城告御状,半道上被歹人给劫了。昨天夜里刚发现的,赶到时,人已经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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