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版前言
一九五〇年在湖南报社,偶见上海《亦报》载《儿童杂事诗》,署名为东郭生,有丰子恺插图,读而好之;然年未及弱冠,又忙于打背包下乡,无所谓私生活,匆匆不克辑存,亦不知东郭生之为谁也。丁酉年后,力佣为生,引车夜归,闭门寂坐,反得专心读书,因问Rouse所述希腊神话事,与译者周遐寿先生通信,始知东郭生即其笔名,重读《遇狼的故事》,为唏嘘久之。遂设法求得《亦报》剪报全份,文化革命,难得保全,前岁发愿为作笺释,上海陈子善、香港卢玮銮两君各以所藏见示,始得以复制,岂非文字遇合,亦有前缘耶。年来以脑出血病废,写载道之文已无此力量,为言志之作又缺乏心情,唯以此遣有涯之生耳。牟陌人跋《蜂衙小记》引昌黎诗云,"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予历经坷坎,夏日秋风,意气销磨,形神俱敝,又何能磊落,何能作磊落人耶?周氏自称,"这一卷所谓诗,实在乃只是一篇关于儿童的论文的变相";又云,"以七言四句歌咏风俗人情,本意实在是想引诱读者进到民俗研究方面去,从事于国民生活之史的研究,此虽是寂寞的学问,却于中国有重大的意义"。常见有人慨叹文艺大家殊少为儿童创作,又每论及民俗研究之少成绩,此诗此画,或亦稍有助于风气之重开。予失学少读书,笺释本不易;然"淡竹""路路通""滚灯"诸条,虽不敢自云覃研钻极,亦可谓已尽心尽力刻意搜寻。盖生为中国人,虽惭磊落,而于吾土吾民之过去现在及未来,实未能忘,亦不敢忘也。丰画未必尽嗛周氏之意,但时逢解放,仍肯为此诗插画,即足证诗之价值;而相得益彰,在为儿童与为学术两方面,画亦与诗同臻不朽矣。予之笺释得附骥以传,自以为虽搁笔不再为文,亦可以无憾云。
周丰一、丰一吟两君支持笺释出版,为之作跋,并志谢意。
一九九〇年四月,钟叔河于长沙。
[二]再版题记
《儿童杂事诗笺释》始作于一九八九年秋冬之间,时情绪极差,交付出版社时的《笺释者言》有云:"写载道之文已无此力量,为言志之作又缺乏心情,唯以此遗有涯之生耳。……盖生为中国人,虽惭磊落,而于吾土吾民之过去现在及未来,实未能忘,亦不敢忘也。"此即我当时发愿作笺释的原因,当然要得到理解也难,来买书的人,也许只是见到画儿有趣,或者因为印得也还别致,才破费买它一本看看的吧。故而文化艺术出版社只印三千本,之后即未重印。转眼七八年过去,当年热心支持我做这件事的周丰一先生,已于一年前离开这个世界。我亦年近七旬,居高楼绝少履平地,越来越感到寂寞。《广阳杂记》云:"十九首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非但能言人难,听者正自不易也。"读之不禁悲从中来矣。
笺释后来又得到了些可补充的材料,初版亦有数处阙误,中华书局有意重印,因为修订付之,并题记如上。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记于长沙城北之寓楼,钟叔河。
[三]四版前言
今天是农历庚寅年除日,《藏书报》上杨小洲介绍嘉德拍卖会"旧时月色"专场,一幅周作人《儿童杂事诗》条幅,拍到了三百多万元。杨君因而感叹道:"藏家求姿色,求品相,还追求'旧时月色'里的一缕情怀,这是否可视为,文化的价值也涨了几百万……"
杨的话引起了我的回忆。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在长沙拖板车的我写信给周作人,讲完要讲的话以后,还"求先生为我写一条幅"。很快便收到了二十九日从北京新街口八道湾十一号寄来的回信,信中说:"需要拙书已写好寄上,唯不拟写格言之属,却抄了两首最诙谐的打油诗,以博一笑。"
这两首诗,便是《儿童杂事诗》甲之十和十一,亦即是书中的《书房小鬼》和《带得茶壶》两首。嘉德拍卖会上拍得三百多万元的是哪几首呢?打电话问杨小洲,手机通了却没人接,连续几次都是如此,暂时只好存疑。
遗憾的是,周氏赠我的条幅,"文化大革命"避祸转移时所托非人,被隐匿占有了。但我想他还不至于敢拿去拍卖,因为条幅题有上款,我的子女和年轻的朋友们总会注意着它的。
报上的新闻,我家的旧事,都可以说明,周氏的作品,包括他的诗和他的字,确实会有人喜欢,确实有欣赏价值。周氏的"嘉孺子"--替儿童着想,为儿童创作,也确实是他思想上和文字上的亮点,而《儿童杂事诗》七十二首即其代表作。这一点,不必等到"旧时月色"专场,在四十八年以前,我就这样认为了。
《儿童杂事诗》的价值虽然是永恒的,但它写的却是过去的儿童生活和儿童故事,语言文字用的也是过去式,今天的读者未必都熟悉;方言和习俗,异时异地的人,有时也会感到陌生,笺释就成为必要了。故我在二十多年前即发愿做这件事,但笺释亦不容易,成书后三次印行,每次都有或多或少的修改。这次改得更多,改掉了原来大字直行的版式,字数增加了,内容也作了比较多的补充。
周作人诗原来只影印一九六六年的写本,手写繁体字和不规范的省笔,读者或者会更难认识。此次便在影印手迹的同时,将全文和笺释都改用简体字横排,以便阅读。
出版社要我为《笺释》新版写篇前言,正好看杨小洲文有些感触,便匆匆写下了这样的一篇。
二千零十一年二月二日,锺叔河于长沙城北之念楼,时年八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