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归了仓,苞谷下了地,雨却还没落过一场,日头爷像在灶膛里焐过,炕得天焦地黄。歪脖项的老槐讨不着水吃,蔫着枝丫,勉强拢出不大不小的荫,荫里一个老迂腐,叉着腿、摇着蒲扇,晃头晃脑,几个碎娃席地坐着,参差不齐得像两月前的麦茬。
“包耍咧,成天光知道耍。”老迂腐一捋须,唾液跟着抖,“今个教你几个认字。”
1.开头两段的信息量很大,把小说前期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全写了出来。
把自然现象拟人化的写法让人有种在读陈忠实的《白鹿原》或是朱西宁的《旱魃》的感觉。
收麦、下苞谷的日子一般为夏季小满节气。从开头对麦子、雨水、土地这些事物的关注度看得出这里是乡下。麦茬的描述奠定了整个故事的乡土语言叙事风格。描述中掺杂着的“日头爷”“碎娃”这种属于陕西的关中一带方言,下面的文本里也能看到很多陕西方言。“日头爷”指太阳。“碎娃”是还没长大的小孩子。
“老迂腐”是指上年纪的穷酸读书人,他在故事里的形象有点类似孔乙己,学了一身知识但大清亡了,他考功名无望,被迫回到乡下,知识在乡村没有用武之地,他只能在农闲时期教教小孩子。从老迂腐这里也能侧面看出故事发生在民国时期。
那小子一抓一推,给他送个趔趄,龇着牙花、领一众碎娃叫唤:“老迂腐,教识字,啥子字,小狗字,一是汪,汪是一,四月底柳,骚摆不过你!”
2.南村群童欺他老无力。从这里看得出老迂腐有点愣,奠定了他后面的悲剧命运。“四月底柳”就是四月末的柳树,这时期的柳树郁郁葱葱,把“柳”和“骚摆”联系起来是因为柳枝会随风摆动,像女子摇曳多姿的身影。小孩子们这话是在侮辱老迂腐像绰约的女人,属于一种很严重的侮辱,类似在三国时期,诸葛亮就给司马越送过女装。
跛羊只剩半截白尻子,在坡下荡成融化的云。
3.这形容有种童话的质感,继续勾勒乡村无忧无虑的生活,并且把小说视角聚焦在羊拐身上,故事真正的主角羊拐从一堆碎娃中登场。
五个月就像五日夜,小寒过去了,仍没下过几场雨,庄家盼望的雪也啬啚。日子过得恓惶,叫天地都染上层锈色,河面冻成老铜镜,瓦房尖尖擤着冰。旧棉袄的洞补不上,见风就透,羊拐拆下裤腰带,在领子口捆扎几圈,踢着跛羊,挎着棉裤漫无目的地游。
4.“恓惶”也是陕西方言,意为穷困潦倒,可怜兮兮。这段的描述一转刚才的画风,乡村的环境变得破落,夏天种下的希望没有收获,这是个灾年。
村东头,山崖下,老树盘根错节,院墙低矮半塌,谁家起了灶,细软的烟混着甜香往外飘。羊拐嚼烂半条野红根,舍不得咽,摸近窑洞口,再挪不动腿。老迂腐扭脸便瞧见了他,一老一小对杵着,热腾腾的红苕稀饭撒着几片瓜皮咸菜,正冒水汽。
5.“野红根”就是野丹参,在乡下很常见,嚼在嘴里可以缓解饥饿。这里场景描述的关注点也很有意思,两人对着一碗稀饭。
老迂腐好像叹了口气,在黝黑灶台边挑挑拣拣,拾出只碗,把稀饭分两份,把咸菜也分两排,给面黄肌瘦的娃递过来。
6.老迂腐人还是很好的,可是灾年他也有心无力,只能施舍半碗粥。
达死了。
或许没死,羊拐不确定,妈也不确定,只知道达碰上了狼。人饿得发慌的日子里,狼也一样。达在林子里失了踪迹,妈在炕上昏了两日夜,羊拐同跛羊抢地皮啃的后晌,她终于睁了眼,眼珠呛着红烫的水光。
7.“达”是陕西方言对爸爸的称呼。爸爸的去世对本就穷困潦倒的羊拐一家是当头一棒。在封建社会,孤儿寡母在乡村,首先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生存问题。
十年九荒的年月,种地找不着活路,他冲手心啐两口唾沫,和几个游勇一起,改上诨号,成了刀客。三尺长、两寸宽的关山刀,要立威就得沾血,别人的血、自己的血,人的血、畜生的血,但沾血不一定立威,总有人的刀更快、沾的血更多。
黑脊背、石冷錾、花翎子、粪操子……黄土地上攒满了刀客,名头一个比一个响,走私盐、闹革命、保茶镖、开赌档,能捞钱的营生都叫他们干了,羊拐和弟兄只能捡剩下的零碎。刀客重义气,即使活得跟庄家没两样,大哥还在,就没理由改山头。
8.为了解决生存问题,羊拐走上了一条凶险的道路。刀客这个职业也是陕西一带在民国时期特有的黑社会团体,他们亦正亦邪,帮派林立,有些是革命成员,有些是军阀爪牙。他们手上的关山刀是陕西西安临潼关山镇制造的大刀,工艺精湛。
电影《双旗镇刀客》里呈现的便是这个群体。
羊拐抹把脸:“枪是个啥?”
“枪是个啥——”弟兄来了兴致,肿着脸比划,“枪跟刀一样长,比刀快,比刀狠,往墙上砰一哈,墙奏垮批咧,往人身上砰一哈,人奏死批咧!”
9.枪代表着更强的暴力,在刀客的规则里就是更稳固的生存权利,枪点燃了羊拐的渴望。
那年月,北边和南边打了一场又一场的仗,姓冯的、姓吴的、姓张的、姓孙的,大大小小的司令、将军,拉着人马互讨性命。羊拐一面跑盐道,一面听说北边闹了内讧、南边要伐北边,他时常弄不清谁在打谁,穿过老家的部队又隶属哪一边,只知道手里有枪的人打起架来,地动山摇。
10.民国军阀混战时期,整个中国被战火分裂,各路军阀打得非常激烈。“姓冯的”有冯玉祥和冯国璋,“姓吴的”有吴佩孚,“姓张的”有张宗昌、张学良、张勋等人,“姓孙的”有孙传芳、孙殿英。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些名字没有区别,都是闹兵灾的符号。
这本该算个好消息,军队里管吃管穿,往前倒几十年,叫光耀门楣。可老迂腐指天指地地骂,说什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说什么“煮豆燃豆萁”,说什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把兵爷木乱死,就听“砰”一声响,他张着嘴,仰面摔在地上。
羊拐不明白啥叫“气约焐姨”,觉着人倒了,爬起来就是。
“打不过,咋不跑?”
妈瞪圆两眼,又是红烫的水光:“咋跑?奔娄一个眼,颡后头奏是窟窿,脑浆子淌了一地!”
11.看得出老迂腐不屑于和军阀为伍,面对冷血的军阀,他心中仍幻想教化他们,唤起民族意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和“煮豆燃豆萁”都是希望各路军阀之间能互相团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是希望他们能和平,不论什么样的战争,牺牲最大的都是当地的百姓。
老迂腐的去世,对羊拐来说是对“枪”的第一次冰冷认识,也意味着军阀的势力进入了羊拐的世界。两条明确的道路等待着他做出选择:加入军阀或者抵抗军阀,没有别的路。
老迂腐是老迂腐,羊拐是羊拐。他想要一杆枪,比刀狠的枪。不为别的,这一年,地无余湿,屋鲜尽藏,赤地千里,万井封锁无烟,不止老家,陕地九十二县,除了焦黄的日头爷,瞧不见一点麦色。妈已病了数月,清醒的时候,抠着面缸度日,发病的时候,冲林子喊达的小名,嘱咐他打完野味,担两桶水再回。
12.羊拐对枪的渴望超过他对老迂腐之死的同情,或者说老迂腐之死让他明白,没有枪,自己也将会有和老迂腐同样的下场。为了生存,他必须进入军阀。
在镇口号召参军的是个书生,一副眼镜悬在鼻梁上,提着喇叭嚷,什么安内,什么建国,什么大好男儿理当舍生取义、为国尽忠,没劝动几个,他便又嚷,什么关饷,什么营生,什么妻儿老母有活路。
13.征兵的口号总是“民族大义”,但实际上往往都只是空有一句口号。
发茬绞得露出头皮,精壮腰背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疤。
14.民国时期的军人之间流行剃光头,既卫生又能节省每日打理的时间。腰背上的疤痕是每日行军背负装备磨出来的。
一路杂牌军,最后仅剩七个天南地北的莽撞兵,有人想打,有人想逃,但没人料到,会在途经察哈尔时,撞上一场屠杀。那是片不比老家大多少的地界,说是镇子,人也活得跟荒年的庄家差不多,破衣烂衫、手无余粮,兴许曾唱过几台戏、耍过几次新鲜玩意儿、有那么几家叫丁记或张记的饭摊子。但无论是繁荣是恓惶,眼下全泡在了血里。
15.日本侵略军来了之后,各地的军阀并没有第一时间一致对外,不同军阀对待日本军队有不同的态度,有的阿谀奉承,有的誓死抵抗。这种不同的态度使得他们中有些成为了民族的罪人,有些成为民族英雄。
大多数军阀的麾下军队面对日本人,由于武装力量不足,也没有现代化的军队管理方式,往往被打得狼狈逃窜。
羊拐他们到的时候,日本兵没在,主街上燃着大火,黑烟滚滚,火里焦尸层叠,别说分不清谁是谁,连头撒和尻子都辨不明白。歪倒的剃头凳旁,仰面躺了个尚有人形的女子,衣襟大敞,脖项一道口,肚皮到腿根又一道口,那呛着红光的眼睛,直勾勾咬着天。再往前几步,一团血鼓鼓囊囊,羊拐认了再认,才看出是个摔烂的娃。
16.察哈尔省是民国时期的地名,位于今天的京津冀一带。新中国建国后该省撤销,划归河北省、山西省、内蒙古自治区和北京市。
几个兵抓破了头咒骂,听进耳朵里,活像一窝蜂。
羊拐忽然觉得脚心极烫,低头一看,黑红的土地正在燃烧。
17.日军残忍暴行的场景对羊拐产生了巨大冲击,之前他是麻木的贪生怕死,此时山河破碎对他来说变成了具体的认知。对日本人暴行的愤怒让羊拐觉醒为一个舍生取义的战士。
这件事让羊拐和战友们从一味地想要逃跑保命,变成打算主动迎击敌人,阻止敌人的攻势。
一场毫无章法的伏击当然谈不上成功,他们换了四个,赚了九个,就被堵进林子,叫火力压得抬不起头。蹦飞的碎石打瞎了羊拐一只眼,血滚进嘴里,腥咸灼人,他冲地上啐一口,有人便往他怀里砸个布包。
18.他们的攻击对于现代化的日军来说无异于螳臂当车。但是巨大的愤怒让他们忘记自己的弱势。
血雾掺着脑浆,喷上羊拐辣痛的坏眼。小河北倒下去,叠在老迂腐的尸体上,尚在游荡的回答,叠进招兵书生的口号里。
19.这段写得很感人,随着熟悉面孔的重叠,一切仇恨涌上了羊拐心头。
老迂腐说得对,字是个啥?
是咱独有的,别人抢不走的东西。
弟兄说得不对,枪是个啥?
是别人要抢咱的东西,就拿来打他狗日的!
20.老迂腐想要传递的文字是中华的精神,象征着暴力的枪应该是用来自我保护,而非侵略。但在当时,陷入无知和麻木的人无法领悟到这点,只有在当经历生死存亡时,一切答案才昭然若揭。
虽然羊拐牺牲了,不能直接把思想传递下去,但无数后继军人将接过这一精神旗帜,誓死抵抗日本侵略军,直到迎来抗日胜利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