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上舞台拿起麦克风讲脱口秀的那一年,蔡师傅(蔡卓毅)刚成为一名外卖骑手。送外卖对他而言,是迫不得已为了还债。他把送餐过程中经历的喜怒哀乐都写进段子里,用笑声来消解生活中的无奈。
如今,外卖骑手正在成为社会的主流职业,有数据显示,2023年我国外卖骑手已经超过一千万人。他们骑着陈旧的电瓶车,争分夺秒,穿梭在人行道和车流里,无处不在地经过了城市里的每一个人,但又无法在大城市里真正立足。
在蔡师傅这样的外卖骑手期待中,理想的城市,对于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不抛弃、不放弃的。
第二届人文城市季马拉松圆桌第三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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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3日,第二届三联人文城市季的第三场马拉松圆桌「城市里的每一个人:“不抛弃,不放弃”」,从成都过载喜剧演员、外卖骑手蔡师傅(蔡卓毅)的演讲开始。
紧接着的圆桌谈论由《三联生活周刊》资深编辑、作家苗炜主持,嘉宾包括: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副院长李迪华,A4美术馆馆长、iSTART儿童艺术节发起人孙莉,北京安哲建筑创始人、乡村建设实践者王求安。
以下是本场圆桌的文字整理内容。
蔡师傅:
我来成都14年,前后总共有十一年多的时间都在创业。2010年团购网站大火,我开始整外卖网站,2014年家具电商起飞,我2013年做的家具电商公司,2015年微信公众号自媒体如火如荼,我就已经开始做短视频。每一个未来的趋势都看的很准,每一个项目也都倒闭得很快。
2017年,为了项目最后冲一把,闭着眼睛搞贷款,最后和贷款公司一起爆雷。几十万的各种债务,每天催收,电话微信都没停过,甚至影响到家人和走得近的朋友,精神压力巨大。
也就是这个时候,过载的老板找到我,说想要做脱口秀俱乐部。命运像是跟我开了个玩笑,我没把这事儿当创业,反而这事目前来看倒是有点成绩。我也是从这一年开始送外卖还债,跑开放麦讲段子,每天忙得很具体,于是改了个艺名,叫蔡师傅,就是干活儿的师傅。
一边讲脱口秀一边跑外卖的身份反差,引来一些媒体朋友关注,找我拍纪录片。导演跟我说,蔡师傅,你平时怎么跑就怎么跑,我们跟后边拍就行了。跑第一单的时候取餐,给商家吓得以为我带人曝光他家店铺。跑第二单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摄像助理把灯打开,就一组人一个劲追着我跑,保安也跟在后头追。我回头一看这个画面,穿制服的,摄像的,这么一队人在小区里跑,怎么看都像个法制节目。
我经常在段子里自称黄金骑士,一来是跑的单多,二来确实成绩不错,最好的时候一年下来没有一单超时也没有一个差评。我们优秀的外卖骑手一天的工作是这样的,开工的时候在商家附近的街边等单子,派到单之后取餐就要规划路线,然后路过一个桥,跳下河救一个人,然后再把餐送到客户那里。
当然,我没有下水救人的经历,但是有一年冬天,取餐的时候遇到一个行动不便的老爷爷仰摔在地上,好在冬天穿得很厚,老爷子就成了一个不倒翁在地上转。当时在场包括我在内有三个人看到这幕,我们眼神里都在试探对方:你敢不敢扶?我没犹豫,上去问老爷子有没有哪里疼,老爷子摇摇头,我扶他坐了起来发现想站起来还是很困难,衣服实在太厚了,我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旁边的两个人都敢来帮忙扶老人——别怕,这个位置有五个商家的监控能照到,放心来。
送外卖这份工作其实是让我更喜欢这个城市的,我很多朋友对成都的印象都是美食、休闲、时尚、旅游等等,有一点容易忽略但是最吸引我的,是这里的人情味很重,正是送外卖才更容易体会到。
一天凌晨,当我把外卖递给一个大哥,他跟我说,“好造孽哦!噶?”
我被他这一句问懵了,因为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我还是他。外卖员是要核对点的餐的,大哥凌晨两点才下班到家,点个十块零九的外卖,我真的拿不准到底谁造孽。但我用仅会的那一点四川话很好地回应了大哥:“哦~”
我总觉得这是这座城市的温情体现,不相识,但是互相关心。
苗炜:
李迪华老师这次在人文城市光谱词典《城市的100个怎么办》里提出了两个词条,少拐弯的弯道、不会绊倒行人的行道树。希望您能解释下,在城市里面种行道树,都有哪些考量?
李迪华:
平时我们可能很少关注到这些小问题,我想通过一个小小的故事引入。多年前,曾经去一所大学新建校园做讲座。这个校园围墙外的城市建设吸引了我的注意,有约20米宽的绿地,只有1.5米宽的人行道,其中还种了行道树,人行净宽不到0.5米。我在讲座时跟学生开玩笑说,你们千万别在校恋爱。他们说为什么?我说你看,好不容易才牵了个手,出了校园没走几步,就被那一棵棵行道树给拆散了。下面哄堂大笑。
我们的城市,路上种着整齐的行道树,真正留给人走的空间非常窄。在城市中顺畅自由地走路,是人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实际上,太多城市没有做好这一点。
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很复杂。城市在过去的设计就不是为了满足人的需求,而是优先保证车的畅通。只要堵车,马上就想到把道路拓宽,牺牲行人和非机动车空间。媒体还一直宣传,城市绿地是生态,好像绿地也比人的生活舒适便利重要。
弯道问题的性质也是一样的。为了车可以方便和快速转过去,道口修得很宽,人行斑马线被迫画得很不人性,行人经常要绕着走。有的路口,行人甚至要过三次马路,才能到马路对面。如果我们的城市设计不是为了人的生活,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苗炜:
孙莉老师作为艺术行业的从业者,认为城市除了在建设上给人们带来方便,还应该给人们的精神生活提供些什么?
孙莉:
A4去年做了一个跟城市文化相关的展览,名字就叫“成都CHENGDU”,中英双文的。我们可以看到这10多年来,美术馆的蓬勃并不是单纯是因为艺术和学术的进步,更多是成都的快速发展所带来的公众对于艺术的关心。如今,文化和艺术的生活变成了大家、特别是年轻人常见的生活方式。我们就在“成都CHENGDU”展览里,从80年代开始梳理,成都这座城市8个跟文化艺术相关的切面、不同领域的人和成都之间的关系。
成都之所以迷人,并不单纯是因为城市里面的建筑,也是这个城市里边的人,他们的温度、生活和故事。我们的展厅里,不仅出现了年轻人,也出现了年长的观众。大家希望了解新的成都是什么样子的,也希望知道过去是什么样;外地人想要了解成都城市里的人,而成都人也希望跟外界打开交流和对话。
李迪华:
王求安老师其实可以接着这个问题回答,在中国城市规划设计最赚钱的时候,为什么跑到乡村去做设计?
王求安:
我27岁从0开始学建筑,第一个项目就在乡村。也经常在乡村回望城市的一些问题,这几年,我们开始关注城中村的问题。
蔡师傅送外卖应该知道,在城中村里跑,经常要穿过一家的客厅到达另一家的卧室,整个村子盖上了彩钢瓦的屋顶,一条缝隙都没有。因为它的成本就60到70块钱一平米,拆迁补偿的时候,这一部分可以拿到300-400块钱。
我们经常看到现在城中村的边界可以用尺子比划着度量,切得笔直。因为城中村原来并不是一小片最密集的区域,以前是一片大村子,后来周边稀疏的区域都先被拆了,只剩下最密集的部分拆不动,遗留下来。很多年过去,居民一直生活在一个白天要开灯、一下雨就内涝的城市核心区,生活质量很差劲。
我们这几年做了一些改造的尝试。长时间下来发现,这个群体非常庞大,城市里有上百个甚至几百个城中村,居民们的生活需要被改善。在张家界某县遇到一个84岁的老人让我特别感动,他说他这么大岁数了,就想建新房子,等我给他建完,他可能都86岁了,但这是他的盼头。
苗炜:
我以前采访过胡安焉,他写过一本《我在北京送快递》,蔡师傅在送外卖的时候,对城市是什么感觉?会很愤恨吗?或心情特别愉快地享受这份工作,有一种为人们服务的骄傲感?
蔡师傅:
送外卖的愤恨,可能很多时候出现在工作流程中的一些小矛盾中,比如说送慢了,或者是对方抱怨你、给你差评之类的。有一次我冒着大雨去一个网吧送外卖,提前10分钟送到,还被嫌太慢,当时就肯定会有愤恨。
但是我对城市并没有过愤恨。我在成都14年,之前在好几个城市也工作过,能感觉到成都这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好很多。虽然送外卖还没有上升到为人们服务的高度,但我曾经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这辈子就干这个事了,我愿不愿意在这待着?答案是肯定的,所以我扎在成都那么久。
苗炜:
来麓湖来之前我有听很多朋友介绍,这个地方是成都的阿那亚。其实作为一个“北京土著”,我特别不能理解这种到处都越来越中产阶级化的现象。孙莉老师怎么看呢?
孙莉:
大家对于麓湖的认知,以前觉得是一个富人区,但是我们期待建设一个面向“富裕社会”的社区。麓湖是一个真实的城市生活区域,不是度假逃离的乌托邦。
除了建筑环境方面的规划,麓湖现在吸引人的是社区人文所代表的美好生活。我们每年由业主发起的活动就有几千场。住在这里的人,不论是财富自由的企业家,还是全职妈妈,离退休人员,都愿意为社区做贡献,去讨论公共话题。
一开始我们也遇到过很多不理解,再到现在大家积极参与,十多年里逐步实现了社区里人和人之间的基本信任。我们从机制上推动基层治理和两级议事会制度,长期主义产生了很大的效应和效果。我们经常看到一些社区做活动都是老人带着孩子,但是麓湖也有很多年轻人,各个年龄段的业主们都会积极参与社区事务。不管你是什么样的社会地位、财富状况,但是大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一致的。
2008年,我们一开始在小镇的山脚下开美术馆,只有小小一圈,文化艺术爱好者也很小众,远离市区。这十多年,有大量的城市居民迁入,带着内容来到这个片区。这个改变不是潮汐式的,而是基于真实生活的诉求、扎扎实实的改变。
苗炜:
孙莉老师分享了一个社区如何让业主满意的经验,这可能相对容易。但是城市如何让所有人都有归属感,李迪华老师,您怎么看?
李迪华:
这其实是非常难的。
结合蔡师傅的经历,我虽然自己没有送过外卖,但是美团刚刚出现的时候,我的一个学生就研究过外卖骑手和城市空间之间的关系。学生接受了我的建议,为做好这个研究,做了三个月的外卖骑手。
现在我们可能会认为,去送外卖是走投无路了,其实一开始许多公务员、设计师、白领下班后都会去送外卖,补贴房贷压力。我们这个社会,应该怎么更好地包容这部分人群?比如外卖骑手去哪里上厕所和停车?高峰之后到哪里去打个盹?
麓湖应该是中国未来社会发展的样板,但是很多社区与它还有一定距离,因为这里的社区人群很特别——大家有钱有闲来思考怎么构筑一个社区,怎么为社区做贡献?怎么进行社区自治?不论富裕还是贫穷,年轻亦或老年的,社区互助都是非常重要的。
现如今,这种互助为什么这么难?因为我们缺少社会信任。如果大家可以信任身边人,每人都提出自己的诉求,力所能及去推进它,那么每个人会有更多时间去做别的事情。这也是我们这次提出“城市的100个怎么办”的意义,不是什么都靠政府,生活在城市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解。
苗炜:
我以前看过一本书《自我决定的孤独》,作者通过在欧洲的民意调查得出结论,城市人面临着一种自我决定的孤独状态。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家庭形式也越来越孤独?
王求安:
我这一两年其实一直在解决这个问题。我21岁就到北京了,很多跟我一样的北漂陪父母的时间,三十年里还不够两三天,每个春节在家的时间加起来不到10个小时。我们的家庭关系为什么会如此?
我妈妈前段时间生病,我给她找了个环境优渥的私立医院,护士给她天天洗脚,陪聊天,但她一定要回家。老人喜欢住在小区里、有人经常在楼下聊天的环境中。后来我就开始关注适老房的规范和建设。
如果我是老人,我也会害怕住养老院——到处都是扶手塑料,吊瓶和报警器。住在这个房子,好像就在提醒自己,你活不久了。我要从0开始做心目中的适老房,不希望到处都出现无情的扶手和吊篮拉铃,木地板、地暖、墙漆……我发现我得改造一切。如今,我们的城市和社会其实需要特别多的人去提供这些养老服务。
在这样的一个社会转型期,我其实并没像一些声音说的那么悲观,我倒是觉得,用你自己的力量和擅长,去做好一小块领域就好了。
运营编辑 | 贰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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