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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5《收获》| 长篇:儿女风云录(王安忆)2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09-22 23:41

正文























长篇小说《儿女风云录》(王安忆)简介:

《儿女风云录》开场:“上海地方,向来有一类人,叫作老法师,他是其中一个。”“老法师”一般指精通某一领域的人,他,是舞艺精湛的“老法师”。小说以密匝的细节,讲述一位舞者起伏跌宕的一生,勾勒出蓬勃生动的上海摩登生活史、文娱生活史。他看似脱离主流,是一个“异质”的存在,甚至步步边缘,但大时代的波澜万丈却从未“放过”他。“洋娃娃” “小外国人” “法兰西”“犹太人” “瑟”,他的诨号的演变,大致体现五方杂处的上海市民历史的遗绪,跟他异族人的样貌也有关系。少年时在祖父富庶庇护下的他,舞蹈启蒙于白俄舞校的摩登舞,十三四岁,父亲劳改去了西北,他去北京舞校学习芭蕾,后来大学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后则成了没有“单位”的人。七十年代他迎来“高光时刻”……时光流转,明暗交错,舞者经历不断的嬗变与转场,秘辛拼合碎片,“就成了稗史。虽是杂拌儿,可是有细节呀!不像正史,宏大叙事盖棺定论,闲人插不进嘴去,这可是渔樵,热闹的人世间。“(王安忆《儿女风云录》)


长篇选读

《儿女风云录》插图(杜凡插图)

儿女风云录

王安忆

(续)

舞厅外面,甚嚣尘上。拨开厚布帘子,后面是门,双重的隔离,才有那个诡谲的世界。走下一架铁梯,原本是高炉的上料斜桥,拆了卖了,辗转到这里。透过踏板的空档,看得见地面,夜市将要开张,排档的摊主亮了灯,支起煤气罐瓶,砧板剁得山响,桌椅板凳摆开一片。后面的水泥房子里是菜场,鱼盆里咕咕地打氧气;生蔬底下细细喷着水雾,蔫巴的绿叶菜又硬挺起来;豆制品的木格子大半空了,散发出醋酵味;熟食铺的玻璃窗里,颜色最鲜艳也是最可疑:蜡黄、酱红、碧绿、雪紫。好了,沿街的饭馆上客了,大铁镬的滚水里,翻腾着整只的蹄髈、猪脚、腔骨、肋排;小罐汤在灶眼上起泡;一人高的笼屉里,一层五花肉,一层花椒面,一层炒米粉;酒瓮剪蜡开封……这里有一种绿林气,来的都是好汉!

  谁想得到,烟熏火燎里,那一具集装箱似的铁皮盒子,盛着的声色犬马。白日将尽,霓虹灯还没亮起来,灯管拗成的汉字——维也纳美泉宫、罗马天使堡、凡尔赛镜厅——陷在暮色里,蓄势待发,等候闪亮时刻。铁匣子的焊缝,不小心透出一点动静,转眼让汽车喇叭声搅得更散。远近工地的打夯机,水泥搅拌机,吊塔三百六十度掉头,也来凑热闹,这城市开膛破肚,废墟建高楼。芯子里的小朝廷,终究敌不过外面的大世界。舞曲和舞曲,乐句和乐句,休止符、附点、延长音的渐弱、跳音和跳音之间,抢进来炝锅的油爆;车轱辘碾过路面的坑;铜舀子打在缸沿;婴儿的啼哭,女人的碎嘴子——细碎却绵密,见缝就钻。可是跳舞的人,是做梦人,叫不醒的。看他们迷瞪瞪的眼睛,微醺的样子,甜蜜蜜的饮料,肌肤的若即若离,分泌着荷尔蒙,哪里经得起老法师的手,轻轻一推,你就滴溜溜转个不停。

  时间速速过去,“地久天长”的终场曲里,全体下海,碰来撞去,你踩我脚,我踩你脚。跳舞让人们的心情大好,就起不来冲突,是和睦的大家庭。全家福独缺一人,老法师。

  老法师遁走了。街巷的阡陌里,前院墙上爬着夹竹桃的影,后窗向外吐炊烟,主干道华灯初上,漫进一些光晕,绰约透出人和物的轮廓,看不清细部。要有明眼人打个照面,凑了哪里来的亮,就会咯噔一下:外国人!跳舞厅那种场合,本身是个传奇,这身形和脸相就像长在里面,称得协调。日常的生活却是平庸的,凡涉及一点点异端,便跳脱出来。市井中人叫作“外国人”,除此还能叫什么?既是直观的印象,同时呢,还真揭示了实质,那就是非我族类。

  婴儿时候,叫作“洋娃娃”;长大些,“小外国人”;然后,很奇怪的,具体成“法兰西”;高中和大学,不止国别,还有种族,是“犹太人”!诨号的演变,大致体现本地市民的世界地理常识,是半殖民地半封建历史的遗绪,也不排除卖弄的心理。事实上,他三代定居沪地,祖籍宁波,不过是个名头,五方杂居的上海,称得上原住民。沿海地区人口迁徙流动,血缘混交,遗传纷杂,只是发生在概率里,落到个体则渺茫得很。他和他的父母确实不顶像,但是他又只能生在这家里,可能是看惯了,或者这里那里,真有一点隐秘的相像。幼年的他,长一张圆鼓鼓的脸,大眼睛,瞳仁黑得发蓝,浓密的睫毛,扇子一样张开,鼻尖上翘,唇形有棱有角。婴儿肥褪去,骨骼显出来,成了外国电影中的英俊少年。西区昔日的法租界,侨属已经融入市民社会,很奇怪的,有一个群体,就是理发师,被称作“法国人”,他们所操的扬州家乡话则是“法国话”,以上海的地方成见,难免含有歧视。很难追究渊源,但多少可以证明,外国人的在地化。他被称作“法国人”,其中的意味就有些微妙了。随年龄增长,异族人的凸凹有致,渐渐变得粗阔,脸架子拉长,下颌的肌肉发达,接近通常说的“马脸”,收紧眼距,更显得深目高鼻。皮肤依然极白,不是那种半透明的牛奶色,而是象牙的瓷实的白。一头黑发,加上眉睫浓重,真是亮眼,周遭的人和物都暗淡下来。“犹太人”就是这时节喊起来的。老上海大多见过虹口一带的犹太难民,摆地摊,卖自家做的白面包,变戏法,骗走小孩子的零钱,是穷酸的同义词;文艺青年知道典出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犹太人又有了狡诈的名义;沙逊、哈同一流是发财梦里的人物,无异于青红帮,黄歇浦就是个黑社会——所以,就成了个骂名,听见有人叫,是要回敬过去的。

  他的出生年月是个谜,按履历表,是1966年之前进校的大学生,可是,那一年滞留的在校生总共有五届,贯穿数个年头,就没办法从这里推算了;看职业,他下过乡,还参过军,这两段却又交集在一起,细考下来,原来是军垦农场,时序又乱了;且他的档案一直压在学校人事科的文件柜里,落满灰尘,没有任何就职记录,可谓白茫茫大地,一片萧然!至于户籍簿上的婚姻状况,就是谜中谜。不知道哪一个环节的忽略,单身直接跳到离异,一时有儿有女,骤然间,又全都没有,仿佛入了道门,无为有处有还无!看外表,最是糊涂,年轻人也比不上他的挺拔紧致,然而,有时候,换一种光线角度,你会发现,他的面颊松垂下来,形成两个小小的肉囊,法令线、鱼尾纹、眉心一个川字,浮出水面,分明是张老人的脸。体态也是,就像现在,向晚的天光里,一身黑外面套了短风衣,接袖坍到肩膀底下,身形就有些塌,髋骨大幅度摆动,脚底却迈着小碎步,嚓嚓嚓的。速度倒不见得慢,很快走进一条短弄。暮霭忽然明亮起来,照出门上的脱漆,脱漆里的木纹理和裂痕,很有些年头了。钥匙插入弹簧锁,俗称“司伯灵”的孔眼。这一截三四连排的旧里房子,出于某种缘故,可能是开发商资金链问题,抑或地块所属区域不同,或者只是个人的维权结果,成了所谓“钉子户”,于是划出动迁范围。眼见得对面日夜施工,打夯机震得墙体歪斜,楼面开裂,吊塔贴着头顶移来移去,倾下砖石瓦砾,像要把它埋了。

(未完待续)

王安忆(ELLE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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