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想爱想吃的黄金时代不会消亡
作者 / Philsad
买这张电影票的时候意外手抖了一下，选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影院，只能打开手机导航一路寻过去。魔都总是个很神秘的城市，这厢还是直至云天的高楼大厦，没走两步，眼前就是曲折得只容得下两个人侧身而过的狭窄弄堂。我和朋友穿过这片红砖灰地的老上海民居，走进这家老式的电影院。
厅里挂着《罗曼蒂克消亡史》的海报，演员们穿着华丽的旧上海服饰，表情严肃地站在一片灰色的法租界风格的大房子前，意外跟我们的心境很搭调。
灯光渐暗，银幕亮起，熟悉的海派方言让大家嗤嗤发笑。用罗曼蒂克来形容旧上海是再合适不过了，姨太太们精心盘好的发髻配上线条优美的旗袍，黑帮老大们紧紧抿住的嘴唇和宽檐帽，房间里是搓麻将的碰胡声，大洋房的窗子上贴着彩片，灯光打进来，一片明灭的幻影。
电影的主线是一个引人喟叹的故事。大老板眼见新娶的交际花小六在外给他戴绿帽子，却终究硬不下心肠来杀掉她。同样舍不得杀掉小六的黑帮头儿陆先生派妹夫护送小六远走，未曾想到真实身份是日本间谍的妹夫却将小六作为性奴豢养在私宅里。陆先生办事心狠手辣却有爱国热忱，因为拒绝与日本奸商合作而招致满门被杀之祸。
镜头一晃，好几个年头过去了。陆先生和小六在日本战俘营找到了当年设计杀了他全家的间谍妹夫，小六举枪崩了他，淡金色的荒草地里，似乎一切的恩怨情仇都已消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身边的好友说，这戏光演了消亡史，没有罗曼蒂克的影子。
但我却格外喜欢这种将故事的另一面隐藏起来的叙述手法如果。换个角度去看这些被导演悬置起来的故事，就会发现每一个细节都是一场罗曼蒂克。
陆老板对小六有一些“舍不得”的情愫，美得如同花瓶的姨太太甘心为和她有私情的车夫杀手献身刺杀仇敌，间谍妹夫在决意谋杀之前对发妻的深情一吻——战乱发生之前，他们也是有过千百种风流故事的吧。成天想着女人滋味的小处男保镖意外地与一位妓女成了恩爱的乱世夫妻，电影皇后吴小姐因为不成器的丈夫贪恋名利只好委身于大佬。电影没有交代他们的结局，但一定又是更多真真假假的爱与恨。
故事的最后，大仇已报的陆先生一个人在香港入境，工作人员叫他配合安检，已有些老态的他漠然地服从——双手上举，那是一个缴械投降的姿势，背景音乐突然地悲壮起来。银幕上打出血红的“The Wasted Time”——消亡的、失去的时光啊。
电影的简介中说，陆先生最后死在香港，感慨“一切都不值一提”。我总是忍不住去想，一个人在香港度过晚年的陆先生回想起曾经烈火烹油又鲜花着锦的日子，回想起一家人在灯下一同吃饭说笑的场景，他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我不相信他会觉得“一切不值一提”。
大佬们的人生都是传奇，虽然传奇不见得都有一个圆满的收场，可我从不相信那些沉淀过爱恨情仇的日子是完全失去了的。也许属于陆先生的晚年是寂寞的，但他仍有一段长长的、惊险的罗曼史供他回忆。他的一生已经与上海滩跌宕起伏的故事交融在了一起，即使繁华落尽，旧时的传奇成了一段被遗忘的时光，他也不曾后悔吧。
寻常人的生活不比传奇，我们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所以更容易生出“wasted”的感慨。
比如掏心掏肺地爱了一场，却被对方轻轻地挥手抛弃，失恋中的人觉得昨日的种种甜蜜连带着所有投入的真情都被一笔勾销，所以格外痛楚。
比如追随偶像，把他当做精神上的榜样，为了成为能与他比肩的人而默默努力多年，却发现偶像被曝光是个有道德污点的瘾君子，于是感觉一阵虚无。
比如年轻时带着一腔涌动的热血到异乡打拼，嚼过菜根、睡过桥洞，熬夜工作而看过无数次日出，最终因为现实的压力铩羽而归，看着镜子里徒增鱼尾纹的自己，开始质疑奋斗的意义。
每每此时，我总是想起王小波的小说中的这样一段话，心里就一下释然了：“那是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吃，想爱，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忽明忽暗的云。”
小说中的王二是个一事无成的中年人，忽然有一天与年轻时的爱人重逢，想起来的都是美好的情节。他想到自己年轻时旺盛的生命力，他们如何疯狂地相爱，想到二十一岁的自己对未来生活曾抱有怎样的期待，这些期待又曾带给他多少的欢愉。
即使一切都消亡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曾全情投入的生活并不会消亡，我们的罗曼蒂克和热血的荷尔蒙虽然过去，却并不是空耗。我们本是一副虚空的架子，是一切过往的经历让我们有血有肉、活色生香起来。时光匆匆地覆盖住过往，但它总会以某种隐匿的形式伴随着我们。它让我们成为眉眼里有故事的人，让我们在寒冷的冬天里可以倚靠着回忆取暖。
顾城有一首这样的小诗：“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这首诗说给陆先生听，他一定是嗤之以一笑的。如果有的选，他一定还会种下花籽，看它罗曼蒂克地绽开，再看它罗曼蒂克地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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