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峰 | 软指标的硬考核

新乡土 · 公众号 · · 2024-10-05 08:23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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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雪峰

一、

当前基层考核很多。考核有两种，一种是硬考核，真考核，这些考核形式严格，过程严肃，考核结果记入奖酬甚至影响升迁提拔，其中最严厉的硬考核是一票否决，即只要有一项工作未达标，则所有工作都被否定，且可能会被处分。还有一种是软考核，软考核主要是倡导性质的，考核形式比较多元，过程比较简单，考核结果运用也比较随意，一般不会对被考核对象的奖酬造成影响，更不会影响升迁提拔。

考核不仅要针对人而且要针对事，所谓事就是任务，也就是上级下达到基层，基层需要完成的各种指标。任务或指标也可以有软硬之分。硬任务或硬指标一般来讲都是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也一般都是要进行硬考核的，若没有硬考核，也就不存在硬任务。

软任务或软指标，就是相对不那么重要也往往难以考核的任务，也一般不会是一票否决的任务。一般来讲，软任务没有完成，并不影响基层工作大局，对软任务一般应当是软考核，完成了更好，没有完成，下次努力完成就行。

此外，硬任务和硬指标也指比较容易量化和考核的任务，比如经济发展指标尤其是财税指标，就很容易量化。相对来说，社会发展指标不容易量化，因此社会发展指标往往容易成为软指标或者软任务。乡村振兴战略二十字总要求，环境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都比较难以量化。不过，如果从社会发展任务中选取几个具体考核指标，也就可以让软任务变得硬起来。

如果对基层工作的考核中，对软任务也进行硬考核，虽然不是一票否决，考核结果却已计入年终考核总成绩，影响到年终排名，也影响到年终绩效，这样会激发基层官员花很大功夫去完成软任务，基层官员竞争软任务的得分，很容易造成基层工作中的形式主义。当上级对基层工作进行以部门考核为基础的总考评（千分制），并将考评结果纳入到排名和与奖酬挂钩时，这样的部门考核就都由软变硬，部门重要性增强了，考核形式也会越来越严格，因为考核不严格，随意打分，就会被基层干部认为不公平。

二、

取消农业税前，上级对乡村基层的考核主要有两项：一是收粮派款，二是计划生育。这两项工作都不容易做，是硬任务，指标也是硬的，考核也是硬的，也就是一票否决的。这两项任务以外的工作做好了，当然也很好，最重要的还是这两项工作任务必须完成。且正因为“收粮派款、计划生育”工作很难，其他工作任务就显得更加没什么重要性，更不会进行硬考核了。

取消农业税以后，不再向农民收税费，且农民生育观念也大为转变，乡村工作的重点变成三个方面：第一，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主要是县乡，村一级无法招商引资；第二，维持社会稳定，防止越级上访尤其要防止进京上访。进京进省上访是一票否决的；第三，做计划生育台账。农民生育观念转变了，计划生育工作的重要性并没有降低，上级对计生台账要求却十分严格，几乎每个季度都会对计生台账进行检查。村一级一般都要安排一名专职人员做计生台账。

比较有趣的是计生台账。取消农业税以后，很多地区农民生育观念已转变了，不愿生，计生台账却野草般生长起来，要求越来越严，考核越来越多，竟然成为一个时期农村最为繁琐且繁重的任务。不过，因为只有计生部门要做繁琐台账，一般情况下面靠专职计生员就可以应对，只有计生检查等少数时期需要全体动员迎检。所以，取消农业税后一个时期基层工作总体来讲还是比较轻松的。

这个时期“计生台账”是一个重大发明，即对于一些计生工作已经好做的地区，计生工作不难，做计生台账却很难，基层干部计生工作主要集中到了台账上。这样就出现了对“软任务”的硬考核。

三、

十八大以后，国家一方面增加了向农村的转移支付，一方面加大了对基层工作的监管要求力度。随着国家资源下乡的就是国家权力下乡，而且是国家各个部门的权力下乡，其中最典型的是精准扶贫。对于中西部存在贫困现象的地区，精准扶贫是硬任务，也要进行硬考核，关键是还建立了各种复杂的台账以防止基层在扶贫中应付了事。结果，在很多中西部地区，乡村人财物资源的一半以上都用在扶贫上面。

不仅扶贫要求严，考核细致，是硬任务的硬考核，还有很多工作也很难做，比如最简单也最麻烦的一件事是秸秆禁烧。因为农民烧煤烧气，不再用秸秆作为燃料，秸秆无处堆放，最简单的办法是烧掉，但烧秸秆会造成环境污染，因此就有越来越严格的秸秆禁烧，天上不仅有卫星监测而且有“蓝天卫士”监测，出现一起火点就要处理一批人。问题是，不准烧秸秆，秸秆怎么处理确实是个大问题。无法处理秸秆又不准农民烧，还要严格监测，发现火点即处理干部，乡村干部很无奈，就只能在农民可能烧秸秆的季节24小时在田间地头严防死守。

环保不只是要秸秆禁烧，而且包括人居环境整治，生活污水处理，改厕，垃圾清运等等。

除环保以外，国土、信访、安全生产、食品卫生、农业生产以及医疗救助等等几乎所有工作都有了更严格要求，更规范管理。为农民提供服务水平，农民对村干部工作满意度，也都列为考核目标。过去一些相对比较软的工作部门比如党建、宣传、工青妇、民兵等等几，也都向下延伸，布置任务，进行考核。

当前时期基层治理中出现的问题是：

第一，几乎所有上级部门都会布置一项甚至多项任务。

第二，当前上级布置任务中硬任务越来越多，其中关键是，一些软任务也通过分解为可以量化的具体考核指标，变成硬任务了。地方治理中的一个显著变化是由之前单中心工作变成了多中心工作。

第三，当前上级对基层治理的考核，无论是硬任务还是软任务，都倾向硬考核。

第四，硬考核开始借用越来越多技术手段越来越强调做台账、打卡、办事留痕。

如此一来，农村基层工作中就不只是事务越来越多，而且每件事情都要认真对待，至少在做台账、办事留痕上要认真对待。基层干部在人财物力资源有限的情况下面，就只能应付。上级部门为防止基层应付，会采用更严格的考核形式，使用更先进的考核技术。如此一来，基层工作应付起来也颇为不容易，就造成了当前中国农村基层普遍的认认真真搞形式、扎扎实实走过场的严重问题。而真正需要因地制宜深入群众、动员群众、组织群众，以回应群众公共品需求偏好、解决农村最紧迫、农民最需要问题的人财物资源，却远远不够。基层治理中花费资源越来越多，却大都只是应付上级检查，而不是回应农民需求。基层治理出现了严重内卷化即空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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