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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和陈小玉的“二”生活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站在一幅工笔画像前喃喃自语,然后回头笑着对我说:“希望你将来也是个谦谦君子,知书达理!”她一直以我的铁哥们自居,所以我直呼她的名字从无顾忌。
她和我约好了凡事都要共同拿主意的,但往往都是她连哄带骗地强迫我听从她的决定。
若干年后,我还记得那个情景,妈妈陈小玉哄着我一起看《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情景,她看到几个桥段就会泣不成声。我在她的怀里总想逃脱,除了那个叫小强的苦孩子抱的熊猫,其他的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急着去拼装我的乐高小人。电视上那些大人们啰啰嗦嗦,实在是没意思。稍后她破涕为笑:“也难怪,我上初二时第一次看这个片子,也没有看懂,何况你。”我扭头吻吻她的脸颊:“我的小妈妈真是个矫情的女孩!”
那年我五岁,和陈小玉俩人过着非常“二”的日子。比如,吃过晚饭,她会背着我在客厅里跑几圈,嘴里念着:猪八戒背媳妇,背着一个丑媳妇!她把我背到卧室,然后将我屁股朝下扔到床上,说一声“卸货”。阳光明媚的周末,吃了早饭,她张开双臂满屋子来回“飞”,做几个自编的舞蹈动作,或者奔过来抱抱我,嘴里喊着她自己给我取的昵称:“猫蛋宝!”我嘴里反驳:“我是人啊,我是你下的蛋,你应该叫我‘人蛋宝’!”她笑得乱颤,奔过来拦腰抱起我转圈,像个男人一样有劲儿。我尝试着和她对打,但总是打不过她,最后气喘吁吁被她摁在沙发上。她忍不住了,松开手,对我说一句:“咱娘儿俩真够二的!”
然后她换了温柔的语气:我们读书啦,我们学习啦,我们画画啦,我们出去玩啦。说完这话,她会发现碗还没洗,地还没拖。她有着洁癖,碗必须一个一个地用流水洗,拖地要加入高浓度的消毒液,家务对于她来说就是繁冗又庞大的工程。
她走向厨房的时候又折回来,说,该让我儿子多接触高雅音乐。坐到电脑前,搜索喀秋莎、德彪西的月光、梁祝、杨钰莹,晚秋。听了一会不过瘾,干脆关掉音箱自己唱。她唱到投入的地方,手里拿着正洗的筷子站在客厅中央,一板一眼比划起来。我也是在那时候第一次听到那些“古老”的戏曲和音乐,比如《朝阳沟》和《花为媒》,遥远得神话一般。
当然,我不是没爸的孩子。只是,我爸很忙,每周单休一天,会回来给我们——确切说,是给我,做一顿他的拿手菜。我在他背后看他,总觉得他忙碌得像个大人物。
奇怪的是,我爸一回来,我和陈小玉的“二”劲儿就烟消云散了。我妈戴眼镜,梳马尾,脑门上还有刘海儿。我爸不在家时,她一路小跑着做事,马尾几乎要甩到天花板上。但这会儿,她走路稳了,话语少了,埋头洗衣服拖地板,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
倒是我爸,以“完美主义者”自命的他,在家里角角落落地挑剔着毛病,什么菜板子有残叶啦,冰箱上有尘土啦,客厅里太凌乱啦。他声音响亮有力,有时候会将门外楼道里的感应灯吓亮。
当然,他还会揍我。他抽查我的书包,里面有画着小鬼的烂纸,有考分糟糕的试卷。他会气到胡茬发抖,然后揪住我的领子,用钢珠一样的眼睛瞪着我:“为什么别人都能考好,你就不行?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这时候希望陈小玉过来救我,但她只是远远看着,一动不动。她这种木然,曾是我心里非常愤恨的痛,每每此刻,我总是怀疑她先前说过的爱我都是假的。尽管她总会在事后解释:你爸这个人,你越拦着他,他就越上劲!所以妈妈不干涉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
我所有的问题在陈小玉眼里都有着百分之八九十的可笑。比如,我问过她:“你和我爸亲过嘴没?”“他现在这么凶,他以前爱你的时候啥样?”“你爱不爱我爸?”
陈小玉说:大人们不能指望爱情过日子,除了爱情,还有亲情哪。反正从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她的理由是“太肉麻”。
我当时已经在班里听说过离婚这回事,我经常在被我爸揍之后高声对陈小玉高喊:“你怎么就不能和我爸离婚啊?!有他这样当爸爸的吗?”她笑:“你懂什么叫离婚啊,你爸都是为你好,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她还告诉我,几乎所有的爸爸都会打儿子,爱发脾气,因为男人和女人天生不一样。但她又说,希望我将来懂得疼自己媳妇,不能打骂媳妇。
二、养到一个蠢材
和所有的家长一样,最初都以为自己养到一个天才。我看过我爸给我录的“抓周”录像,那天我光着屁股,从泡沫垫的一头爬向另一头。前方摆着公章、大钞、葱、书和计算器等,我当时摸了枚公章在手里。录像里听到我爸笑出了声,陈小玉用溺爱的眼神看着我,旁边的保姆张奶奶随声附和:“哟,将来当官的料!”
在此之前,我还没满月时,因为报户口急需,我爸曾开车带着我妈,到专门给孩子取名的“大仙”那里给我取名,从五行看我命里缺什么。当时“大仙”说,这孩子将来当大官,起码是省长一级。他说我命里缺水,又测了毛爷爷的姓名给我爸看,说毛老人家的名字能得85分,所以好名字都要八十分以上。为了多水,最后他给我起了个“泽洋”。当时我爸给我奶说,你看毛泽东名字里有泽,江泽民名字里有泽,可见这个泽字了不得。
说来好笑,爸妈都是本科毕业,尤其陈小玉,天天喊着自己是完全的唯物主义者,但到了孩子这里,就神神叨叨起来,还比谁都怕鬼。
结果,我们那一拨上幼儿园的小孩,全班名字里带“泽”的就有六个,敢情都想生个未来的国家主席或总理。
五岁小孩还是妈妈的小尾巴。陈小玉最喜欢牵着我,边在公园遛弯便背诵《三字经》。后来回忆会发现,我们那一代小孩,几乎个个都有过被大人引导着当众背《三字经》的经历。他们乐此不疲,各自用鼓励、自豪的眼神盯着自家孩子,最受用的便是“你家孩子真聪明”、“真是个小神童”!
陈小玉玩低调,那也是假装的低调。她常常在人少的地方给我起个头:“
人之初
”——然后领着我往人多处走去。最好我背得刹不住车了,又没心没肺地放开了嗓子,她就站在一边窃喜。我两岁的时候,她就教会我背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以及杜甫老爷爷的“八月秋高风怒号”。我很久之后才知道,读书是陈小玉的强项,她坚信“
强将手下无弱兵
”,她曾如此自信,她能够以书作为武器,来潜移默化地将我调教成一个杰出的人才。
她的自信也并非空穴来风。当时的陈小玉在一家规模颇大、口碑极响亮的民办高校当老师,管理着全校的团工作,隔三差五带一帮团员举手宣誓、养老院打扫卫生、火车站当义工。她坐到了副处位置的时候,学会了将工作分派给下属去做,学会阴阳顿挫地给学生们讲一二三。
我记事的时候听陈小玉嘎嘎地和同事聊天,她们笑着说,女人有了孩子之后,要男人还有什么用,他们不带孩子不做家务,养着他们等于养了俩儿子。
我记不起小时候我爸具体在忙什么,好像总是整宿在书房守着电脑,更多的时候是出差。最长的一次,陈小玉说:你爸都俩月没回来了。
好在她总能把日子过得风风火火,或者诗情画意。陈小玉带我去看大自然,她对田园充满了情感。她是乡下长大的孩子,始终莫名地喜欢着像“玉米”、“土地”、“麻花辫儿”这样的词眼。
她给我买了很多小册子,有写日记的,有画唐诗的,有记单词的。后来,这些小册子无一例外地都只用了二三页。我们幼儿园中班的孩子有了来自非洲的外教老师,他们会扭着灵活的大屁股跳滑稽的街舞。小朋友们有的报了舞蹈班、书法班、音乐班,还有的报了语言表演、架子鼓、美式英语。陈小玉却什么也没给我报,她说要给我最快乐的童年。此后很多个黄昏,报课外班的小朋友坐在教室里听老师弹电子琴时,我和其他三四个小男孩就搬着小椅子坐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等待。
大班的时候,我爸第一次和我妈同时参加了我的家长会。他发现我上课不专心,不回答问题,写字姿势不对。雪上加霜的是,老师还告诉他,我爱哭。
那晚回家,我爸亲眼盯着我写字,所有的字都是歪的。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他和陈小玉如此激烈的争吵。她说她很忙很累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努力,他说他不看过程只要结果。
一对废物,他说。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那一刻只想钻到陈小玉怀里藏起来。
我爸甩门而去之后,陈小玉无所谓地抱了抱我:“没事的儿子,瞧你爸那个臭脾气!”我紧紧地盯住她的眼睛:“妈妈,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她仰着头:“哪有啊!”
三、要像个战士
现在想来,小学大概算是童年真正的终结。一年级时,作业相对不多。每个周末,陈小玉用周六来做家务、看我写完作业,周日则带我四处游荡,逛公园、看电影、玩蹦蹦床。她总是寸步不离地牵着我,她喝令我不准离开她的视线,不准在马路上乱跑,不准独自下楼,不准在电梯上打闹。她说外面充满了危险,坏人抓小孩去卖,去挖肾,打断腿泼硫酸。每每说到这些可怕的事,她总是一次一次紧紧把我搂在怀里:“哎呀我的儿子,妈妈可不要离开你!”
我极度恐高,不敢玩过高的滑滑梯,不敢登山,甚至会在一座水上木桥上恐惧地大哭,双腿抖个不停。我爸因此又和陈小玉吵过多次,说是因为她的吓唬,才导致了我的胆小。只有我知道不是,除了坏人之外,陈小玉从来不会阻止我爬高,她甚至经常鼓励我随她一起去爬五岳寨。可我就是怕高,五六级的台阶在我眼里,有时候会拉长成陡峭的壕沟,让我无论如何也难以逾越。
可是我爸不信。作为一个整天忙于工作的男人,他认为我所有愚蠢表现都是陈小玉的翻版。那些名言多厉害呀:孩子是家长的镜子,没有不好的孩子,只有有问题的家长。但陈小玉哪里笨呢?她会唱戏,会绣花,会画工笔画,还会读诗给我听。
一年级下学期,我仍旧写着歪歪的汉字,拿笔的姿势像个手腕畸形的残疾人。期末考试,我没有考到一百分。我和陈小玉像两个犯了错的小偷,被我爸骂得狗血喷头。陈小玉不怕骂,她扭回头悄悄地对我笑,对我挤眼,示意我“不要怕”。我爸骂完我们,吃完晚饭,还会回到单位去加班,他狠狠地撞上门的那一刻,我和陈小玉会不约而同地击掌欢呼——耶!
我瘦高而又挑食,尽管陈小玉每天都在变着花样给我弄吃的。有时候她花掉三四个小时给我炖一锅西红柿牛肉,我只吃了一口就吐了。我嗓子被什么塞住了似得,嚼了半天的东西,使劲儿咽又被咽峡给挡回来。我跑不过班上跑得最慢的女生,我不会叠被子、穿袜子,更不会系鞋带。在明明平坦的塑胶操场上,我突兀地摔个狗啃泥。当然,这些镜头也会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也毫无例外地招来老爸对我和陈小玉一通训斥:什么娘什么儿,笨死算了!大概那个时刻,他心中关于儿子的“天才梦”已经血淋淋的了。
陈小玉常常无奈又心疼地看着我:“儿子,没事的,我们继续加油!”
这一年,陈小玉的工作面临重大抉择。她们单位因为扩大建设,在另外的县城购买了土地新建了校园。她们乘坐单位的班车上高速,要跑上一个小时。她不得不每天黎明提前俩小时起床,吃完早饭送我到学校门口,再赶回来坐单位的班车。车上那些叔叔阿姨都喊着“天啊,每天跟打仗似的”。陈小玉不得不给我报了个晚托班。但仍旧很多次,她来晚托班接我时已经七点多了。还有一次下雪,班车半路抛锚,她回来时已经快十点了,晚托班的老师满肚子怨言。
这样折腾了两个月,我开始频频发烧感冒。陈小玉单位太忙了请不了假,她只好给我请了假,带着我坐她们的班车去上班。那是个临近寒假的严冬,发高烧的我蜷缩在她们办公室的小床上,盖着两床被子和一个羽绒服还瑟瑟打战。她们主任终于让别人接替了她手里的活,让她带我回家输液。第三天是个周末,陈小玉给我爸打电话,让他周末带我一天,她回单位去加班。我听到电话里我爸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不行,我周末有事。”当时陈小玉叹了口气对我说:“唉,难怪人们都说‘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没事,希望儿子快快好起来。那天她仍旧带我去加班,退了烧的我才发现她们的新校园很漂亮,有水和亭子,还有一片广阔的、在秋天时开得肆无忌惮的花海,陈小玉每次路过那里时都会犯花痴。校园很大,校车进去之后都要七拐八绕才能到达办公区。我只听到陈小玉叹气。
十几天后,陈小玉微笑着告诉我,她辞职了,再也不会让我在黑夜里发着烧等妈妈回家。
我从没想过三十多岁的妇女重新找工作有什么压力,只知道陈小玉后来在我家附近找了份收入比原来减半的办公室文员的工作。偶尔跟她加班时,还看到她穿起那种大妈格子围裙打扫整个走廊。
然而她从来都笑呵呵地对我说,儿子你要像个男子汉,像个战士,像老妈一样不怕苦不怕累,做什么事都要高兴着去做。
我似懂非懂地说,好。
四、从小学开始忧伤
小学三年级,我进入“七岁八岁狗也嫌”的行列。班级分流,我进入三一班,认识了班里的“老大”李凯和刘明。我的跑不快、爱摔跤立即成为他俩的笑料。他俩练过跆拳道,乐于拿我们当靶子练。陈小玉大概爱子心切昏了头,她在群里指桑骂槐地告诫一些家长,让他们教育好儿子不要拿跆拳道打同学。结果新来乍到的她,被群主班主任马妙香炮轰了一顿,给训斥得灰溜溜的。私下里,陈小玉担心地说,我的儿子我了解,我怕他们欺负你呀。
李凯比我大一岁,是因为他妈让他“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因此晚一年上学,快十岁的李凯有着九十多斤的体重和1.5米的身高。他在走廊里伸腿绊我,在排队放学的路上将我推倒。他用我们从没听过的语言骂人,比如“操X”二字,他天天挂在嘴上,刘明则配合他的脏话做着“操X”的动作,还对很多女生做过。我回家后问陈小玉这个词的意思是不是“拿鸡鸡蹭别人”,陈小玉惊愕地愣了半天说,下流的话,不许问,也不许说——你忘了,非礼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