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三会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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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75 许章润 | 什么是“人民”?(一)

三会学坊  · 公众号  ·  · 2017-10-17 09:25

正文

什么是“人民”?

——与共识网记者韦雯的对话

(一)


许章润


目录

一、“人民”的类型论

二、天民及其天性

三、族民与族性

四、市民与市民理性

五、国民与税负

六、公民、世界公民及其公共相关性

七、自由在于分享公共权力

八、政治及其悖论

九、平等与正义的境界

十、“段子”里的中国

(本次推送一、二、三部分)



一、“人民”的类型论

韦雯: 你近年对于“人民”一词多所致意,在一种还原论和类型论的意义上细加阐释,可否就此向大家作一介绍。

许章润: 承蒙过问,还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细加揣摩,的确,“人民”一词,其意其义,马虎不得。虽说人人琅琅上口,但熟知不等于真知,其内涵,其外延,需要细加辨析。总体而言,立足中国语境,根据类型学和还原论,对于我们习常使用的汉语“人民”或者“我们人民”一词概予政治哲学和法律哲学梳理,不仅例属理论操作,有助于丰富汉语法政表意内涵,而且,极具现实意义。——朋友,身为“人民”的一份子,对于究竟何为“我们人民”不甚了了,不惟愧对自家,而且,可能连被卖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人民”或者“我们人民”这个词,是法国大革命以还,大众民主登场后的新词汇。此前帝制独尊,励行宫闱政治,哪有这叫做“人民”的劳什子什么事儿。那边厢,它是新大陆美国人经常挂在嘴上的一个词汇,彼邦布鲁斯·阿克曼教授对于它的宪政史梳理和评议,随着他的几本著作中译本流行国中,遂成汉语法政学界较为熟稔的一个学术史研究例子。

其实,在现代汉语中,辛亥以降一百来年的共和国历史上,“人民”一直堪称大词。无分左翼右翼,这个主义还是那个主义,无不将这一词汇挂在嘴上。这一词汇,也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们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虽然统治者依旧是统治者,而人民依旧不过是草民。它前面加上前缀,包括“我们人民”、“中国人民”、“革命人民”;它后面加上后缀,叫做“人民群众”、“人民运动”、“人民精神”,“人民”这个,“人民”那个……,曾几何时,早已成为这个国度习见不察的各种流行语了。

韦雯 :是的,所言不假。但在我个人,有一个感受,正像对于中国的政治语汇、法律语汇里面的诸多词汇一样,这些使用频率最高,治者和被治者双方信以为真理,信以为不言而喻的某种预设的东西,恰恰是我们政治哲学和法律哲学从理论上较少重视、进行严格的梳理的词汇。某种意义上,也不妨说,它们其实反而是难以坐实,甚至从来就不曾在现实生活中坐实过的词汇。不知尊见以为如何?

许章润: 是啊,正因为“难以坐实”,或者,如你所言,“从来就不曾在现实生活中坐实过”,所以,我们才要追问其它“是什么?”,“为什么?”,从而,自类型学和还原论立场,对此概予梳理,而求得一个答案,一个我们感到放心踏实的答案。如此,可能有助于“坐实”,进而,将它变身为制度肉身,兑现为现实本身。

那么,人民究竟在哪里?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

从类型学和还原论的角度,自最为形而下出发,可以对于“人民”一词作如下梳理。就是说,我们知道,所谓的人民,概为一个集合名词。人民既非肉身,却又委诸万千肉身方得展现。人民并非有形存在,却又的确是一个集合的人群的意象。人民仿佛静默无声,可动辄翻江倒海、摧枯拉朽、山崩地裂。

它不是官民对举意义上的“民”,但确乎有这层意思;它也不纯然像“百姓”或者“群众”们这般的被动与私性,被一个高高在上的眼睛所审视着,但同样含有这类因素在内。

原来,人民是由无数个体所组成的,而有“天民、族民、市民、国民和公民”,以及“选民”等样态,表现为凡此种种范畴下的具体存在。

韦雯: 民分五种,各就其位?有点意思,愿闻其详。

许章润: 所谓“天民”,这是我杜撰的一个词,概指普天之下,一切人等,无论贵贱、高低,也不论是男还是女、肤色和种族,他们首先是并且必然是所谓的自然之子。作为一个生不能自己作主,死同样亦非自家说了算的个体,我们是自然的造物,跌跌撞撞,懵懵懂懂,就被抛到了人世间,而不得不讨生活,而不得不展开一个不可逆的生命之旅。就此而言,人和其他这个星球上的动物,一般无二。因而,其为自然的造物,并不依赖于特定的政体而存在,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也无法选择自己所属的政体,被抛在哪里就只好在哪里,“哪里”就构成了她或者他生息其间、直面迎应的初始条件。

此时此刻,其为自然个体,也是伦理和社会存在,每一个人,不是别的,天生地养,天造地设,其惟“天民”乎!

韦雯 :那么,市民呢?是不是说天民们基于生存本能,讨生活,而于群居中对付柴米油盐,打发似水流年,自然就成了市民?

许章润: 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们生活于这个世界,首先是一种满足“食色性也”的生物学存在,这种生物性存在因着我们生活在共同体中,因此成为社会性存在,社会性存在着的每一个人,其所面对的首先是生存问题,进而有彼此之间的交往和沟通的问题,而有社会性组织的发育及其必要。但是,不论是求生存还是进行交往、沟通,日常生活层面最为显明而无法摆脱的内容不外乎“柴米油盐酱醋茶”,所谓开门七件事。因而,由此决定了我们生活在共同体与社会中间,最为主要的,也是一切人等不得不担当的一个角色,就是“市民”。换言之,我们首先是、也都是、而不可能不是“小市民”也。

位尊侯爵,“部级干部”,也都是小市民。其为人父,为人子,为人夫,为人妻,或者,作为什么什么的角色,要亦不外乎市民,是整个市民阶层中的一员。但凡活在世上,肉身累赘,这个身份无法逃脱,无法避免。否则,只好离世、避世、弃世,如同弘一法师那般形我两忘,浪迹天涯,空空如也。

如今798公社的艺术家们,或者,过去圆明园艺术公社的画家们,从业艺术,不少人有高蹈理想,可也还是一介市民。——因为,必得打理吃喝拉撒嘛!即便立誓煌煌,我要做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为艺术而献身,要超脱什么什么,但是,超脱不了,或者,不妨碍你在力争超脱之际依旧是市民阶级的一员。至于眼睛盯着元宝的卖画的,更不用说了,早已将市民身份进境为经济理性人了。

也许,世故而市民地说,你可能比“上海滩上的市民”显得不那么市民一点。“外地人”羡慕忌妒恨,都管沪上的百姓叫“小市民”,仿佛这些人的人生大趣只在于“搞点小菜菜吃吃”。其实,我们这些芸芸众生,画家也好,具有形上追求的爱智者也好,朋友,多数人不都是如此这般吗!你依然是市民阶级中的一员嘛,同时保有内在道德紧张,有啥子大不了的。尤其是现代社会日益世俗化,每一个人都逃脱不了市民身份。解放了,“八小时”之后,休闲装,挽着另一半的手,徜徉于街巷,混迹于茶肆,做一个“普通的市民”,日子便打发了,潇洒着呢,朋友。



韦雯: 但是,因为民族不同,或者,族群有别,好像市民生活景观并不一样。例如,伊斯兰世界禁绝酒色,而现代基督教国族仿佛沉湎于酒色,致使二者均为市民社会,而情景不同。这就是你前面所说的族民的意味所在吗?

许章润: 是呀,当今世界,芸芸众生,不仅作为自然个体而存在,我们同时无选择的被打上了另外一个烙印。在我们出生之前,事实上,数代之前,这个烙印就已经自然天定了的。这个烙印不是别的,就是所谓的种族和民族,一个老天爷为了世界丰富多彩而心血来潮的即兴之作

今天在座的均为亚洲黄种,这是我们的种族,千万年自然演化的结果,没法改变。可能,今天在座的多数是汉族,也可能有其他的民族或者族群,我们对此同样无选择的可能性。男女相爱,激情缱绻,不管是出于深切的爱情,还是因着一夕云雨之欢,总之,在某个时刻,天地与心灵相合,诞生了一个生命。这个生命是我,是你,是我们和你们。他们的民族身份,他们的社会性或者生物性,遗传给了我们,我们由此成为某一个特定种族和民族的成员。我是汉族,你是维吾尔族,他是摩西族,以及其他缤纷族群,这是自然事实,天造地设。不论是否意识到,即便自己承认还是不承认,这样的种族身份与民族身份都是先天的,是被标定了的。因此,我不能说,今天开始改做一个回民,立马就是回民。大学校园里多半设有回民食堂,伙食相对好一点,所以有的同学就说我是回民,办一个回民证,或者,直接冒充回民,饱饕一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因此改变了民族身份。

当然,信仰改宗是另一回事。教徒改宗是大事,但也常见,可见种族是天定的,而信仰和宗教则是后天的事情,也是人为的事情。

韦雯 :我明白了。时间,自然时间和历史时间,在此扮演了重要角色。逮至国家这一政治共同体出现,则种族成员和民族成员组成国家,或者,隶属于不同国度,因而有“国民”一说,是这样吧!?

许章润: 是的,每个人除了是“族民”外,还是国民,也不得不是国民。因为,当今世界,所有的土地,地球上的每一寸,都被瓜分完毕了,而分属于特定的国家。如此,每个人一生下来,天生就是某一国家的国民,无法逃脱。古人说“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如今可说是“无所逃于国家之间”。除了公海属于全人类,没法瓜分,或者说暂时无法瓜分,无论哪个洲,都不存在鲁滨逊和礼拜五们的遁世之地了,都被这个叫做国家的巨无霸们霸占了。是呀,利维坦的魔爪触及全球,你能藏到哪儿去呢?!

因此,你说我不愿意做一个国民,而只愿做一介纯粹的自然之子,心愿固然美好而超然,可在如今这个世界上,你能到哪里去呢?你上月亮上不去,到公海上生活,没这个条件,只能够生活在某一块陆地,不管它是海岛还是大陆。可如前所述,每一块陆地与海岛都已被瓜分殆尽了。即便信誓旦旦,“用脚投票”,老子不做中国人了,我做美国人去,那好,你也不过是从中国国民变成了美国国民而已。反过来,如果可能反过来的话,从美国国民变成了中国国民。但不管怎样,你依旧是国民,某个特定国家的国民,挣不脱这个身份,剪不断,理还乱呀!

国民是一种法律身份,也仅仅是一种法律身份,而且,常常是一种天然获得的法律身份。与此相对,有一种人民的还原论身份并非天然的,毋宁,实际上是一种政治身份,当然也是一种法权烙印。这种政治身份和法权烙印针对特定主体,符合一定条件以后,才能赋予他或者她。此种法权标记和政治身份是特定政治共同体招募成员的手段,也是共同体成员对于特定共同体的政治承诺。由此构成一整套基于相互承认的认同关系,进而构成了并强化着他们的特定身份。这一身份不是别的,就是所谓的“公民”。生此尘世,你除了是一个自然之子,所谓的天民,你是特定民族的成员,也是一个市民,你还必然是一个国民以外,绝大部分人最终都不可避免地要获得这样一个政治、社会与法律身份,即公民。若无此一身份,譬如说被剥夺了公民资格,则意味着你从政治共同体遭到驱逐,而成为一种私性存在。你不再是一种公共存在,则你的存在不再具有任何公共相关性,所谓人而要做人,便大大打了折扣。

这是我对于“人民”这个概念,在类型学和还原论的意义上,先做这么一个简单的分梳。经此分梳,我们才可能对它进行意义解析。以下我所讲的也是老生常谈,不妨从天民到公民,一一来进行解释。

二、天民及其天性

韦雯: 回到刚才你一开始就提到的“天民”一词,它与刻下自由主义话语中习常挂在嘴上的“道德个体”、“独立个体”或者个体性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许章润: “天民”自“食色性也”起步,基于基本的人性预设和人心预期,还真的就是一帧人类形象。它意味着自然并且独立的个体,无论在政治哲学还是法律哲学意义上,一定是孤独的个体,而且是具有动物本质的孤独个体,求生存,求安全,求发展,以自我为中心,努力将私利最大化。开个玩笑,这种孤独个体在现实社会生活中随着我们被称为文明人,穿上了衣服,其别号正不外乎“衣冠禽兽”。

一个具有动物本质的孤独个体,其先天存在本身,就决定了伦理关系的组建是摆脱孤独个体的道德安排。政治共同体与社会共同体对于成员资格的赋予与招募,不管叫做国民还是叫做公民,都是从社会政治角度对于这种孤独状态的进一步颠覆,从而不仅使你不再是一个孤独的个体,而且,直接否定你作为个体的本真性。由此,虽然人生而为个体,其个体性的发现和发育却是个后天的作业。

从形而上的角度来看,从政治哲学关于人的原初状态的预设来看,人永远都是孤独的。此为宿命,摆脱不了。

其实,宇宙浩瀚,人生刹那间,死亡才是常态,连地球都孤独着呢!

韦雯: 换言之,人是通过伦理关系,进而,通过政治和法权关系才摆脱孤独的。正是在此关系之中,人才获得了独立。独立恰恰意味着其于伦理、政治和法权关系中的各就各位。有一位诗人咏叹,“所有的混乱都源于各就各位”。藉此语式,不妨说,真正的独立其实不过是各就各位。

许章润: 说得在理,有趣。人的此在状态,决定了“人口众多,人烟稀少”,是一种常态。通俗而言,即便身处熙攘长街,灯红酒绿,而倍觉孤独,不奇怪。过去批判资本主义国家人际关系冷漠,了无温情,使得人民变成了赤裸裸的利用与被利用、猎获与被猎获的关系,文宣者更以“在美国,在西方,即便是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也感到很孤独”,并以此证明他们的制度安排比我们社会主义制度差远了,也还真是说准了,同时并牛头不对马嘴也。

其实,谁不是孤独的!现代人的特征就是孤独。那么,古代人难道不是这样吗?而且,人之为天民,他的本初状态就是孤独个体,所以才有伦理关系来解救他,才会有社会、法律和政治一揽子安排来颠覆这种孤独状态。一定意义上不妨说,人的解放意味着回归孤独状态,让他独自面对世界而已。

自政治哲学角度观之,“孤独的个体”这一定位意味着天民是一个独立个体,意味着他是一个利益主体,同时还必然是一个权利单元。除此之外,作为一个意思自治单位,天民肯定是纯粹理性主体,也一定是道德实践主体。

实际上,在今天这个时代,当我们说个体、个人这些概念的时候,至少是在三种意义上来讲的。第一种意义,从早期康德的形而上学的目的论角度出发,这个概念指的是内在结构,意味着每一个人首先作为一个自主性的存在而呈现自身。第二种意义,从密尔实践理性主义的角度,自义务论的生活态度而言,这个概念讲的是天民之作为个体性而存在。如果说前者旨在于是本体论立言,此时此刻讲的则是关于天民的认识论问题。第三种意义,到了20世纪,美国的德沃金教授说,我们每个人都应受到平等的关切与尊重,我们每个人都具有运用自己的理性进行判断,而天然享有追求理想生活的权利。此一进路,实际上将上述两种视角,即内、外在视角合而为一,而以追求理想人生为归宿,同时实现了对于德性和功利的回归,兼顾了规范伦理与德性伦理,等于是在重建政治自由主义与伦理自由主义的“统一规范场论”。

说到这里,还想说的是,自由主义个体理论是一种强者的伦理学,将人还原威无所依傍得个人,要求以自家充分刚健的独立子户来面对漫漫人生。在此个体位格的预设和预期中,“收拾精神,自作主张”,人真是孤独得很。至于对于它的品评和趋避,则又见仁见智了,所以又社群主义伦理学的登场。“家国天下”之所以是一种温馨而博大开放的精神格局和政治结构,自个体而扩展至天下,对他们多有顾及,真是中华文明的伟大修辞。

韦雯: 是啊,这里面一定有许多需要我们重新回味品评的曲奥。说到德沃金教授,他去年谢世了,在我看来,他的去世意味着英语世界以法学家而在政治哲学发声的代表的绝迹。至少,短时间内力度大不如前了。你怎么看待他的这一论题?他的这一论说是“照着说”呢,还是“接着说”呢?

许章润: 如我刚才所言,这实际上是将密尔义务论意义上的秉具个体性的存在,与康德道德形而上学的目的论意义上的自主性存在,两相统一起来了。因此,他要重建政治自由主义和伦理自由主义的统一。追求理想的人生,概为我们每个人天然秉具的冲动,也是每个人天然秉有的权利,或者,一种义务。追求理想的人生,意味着排除种种社会历史限制,乃至于法权限制,彰显的是个体的自主品格,也就是独自担承的孤独性。独自承担的孤独性同时意味着暂时性、有限性和个别性。因而,与此同时,其以社会历史条件与法权条件的赋予为前提,由此构成的孤独个体的存在,决定了其深刻的悲剧意识和悲剧状态。此间缠连,在在都是悖论性的东西,牵扯到生命哲学,我们不再讲它,跟我们讲的“人民”没有太大关系。

实际上,麦金太尔也曾经说过,“人的美好人生,乃是用来追求人的美好人生的生命”。大概是这个意思。实际上意味着暂时的、具体的状态无法收拢人生的美好。毋宁,人生的美好和美好的人生存在于让德性如何成为可能的不断追寻的人生之旅,而这也就是“人,而要做人”这一儒家心性论的内在超越式的德性观与古典中国式的修习次第的别样表达。至少,二者具有暗合连通之机。

说来有意思,即便你主观上言之凿凿,信誓旦旦,甚至于念经赌咒,可个人的价值认定恒具临时性格。当然,此在理性主义与自由主义的脉络下立论,并且,也只对怀持如此理论立场的读者具有说服力。但是,人类除开理性,尚有信仰以及喜好。换言之,人性要求于短暂人生中享有确定性,并满足情感的不确定性,而一切独断论,不论是科学、宗教还是启蒙话语,均旨在迎合或者反映了人类的这一特性。这使得一切有关人性、价值、个体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以及其间的善恶高下之辨的理据阐释,乃至于由此推展开来的普遍主义及其说服力,顿时缩减也。

因为,人性是一个复杂的存在,千头万绪纽结一团,先天和后天缠搅在一起。这不,单单其为“族民”这一项,就使得问题高度复杂化了。


三、族民与族性

韦雯 :你提到“族民”,这确乎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在我看来,在此关于人、人性的预设之上,直接与“人民”相关的义项,就是族民、市民、国民和公民,以及他们于政治在场状态下呈现的“选民”,具体、可计数的选民是人民在场性的最为直接而便捷的表示,等等。不过,以前没听说过“族民”一词,愿闻其详。

许章润: 这是我杜撰的一个词。在下以为,“族民”一词,源于我们人人生来隶属于某个特定种族和民族的这一先在性,从而,首先意味着我们具有族性。可能,它是人人不可避免、先天烙上的某种天性。所谓族性,包括种族特征和民族特征,含括生物、社会和心理诸项,或者一目了然,或者潜蕴深藏,想甩都甩不掉,想躲都躲不开。对此,你可能会说,假设将某一种族或者民族的儿童自幼养育于另一种族或者民族,则“橘在淮南则为枳”。是的,此时此刻,她或者他成了“枳”了,因而,便具有“枳”之为“枳”的一切内外特征,姑且不论其生物性的种族特征竟然会随其变成“枳”而消隐不彰。换言之,后来的、置换过了的种族和民族生存环境,对她或者她来说,早成初始条件,也可能就是全部条件,因而,不足以证伪上述有关族性的命题。

说来好笑。我们这辈人的孩提时代,国家尚未“改革开放”,在我生长的农村地区,看电影像过节。可能看到的外国影片不是朝鲜的,就是阿尔巴尼亚的,还有苏联“变修”以前拍的。阿尔巴尼亚位处南欧,例属欧洲人。南欧,相对落后,但那个时候在我们眼中自然都是洋人,分不清北洋还是南洋。当时看见洋人,不像今天似的,总觉得洋人漂亮。男孩子觉得洋人女子前凸后突,女孩子觉得洋人男子高鼻凹目,V字形身材,抖肩膀抖的比华男好看远了。据说现在每年中国有80多万华女,波涛汹涌,远嫁海外,嫁给洋人。还听说现在情形变了,每年也有2万多“华男”娶洋人太太回来。此种你浓我浓,柔情蜜意的背后,其实是冷酷的生存斗争,女人的婚嫁走向是此间力量对比的最为敏感的晴雨表。所以华男娶洋女多了,说明“情况开始起变化”。说了这么多是想说,那个时候,你可能知道,我们农村说到洋人时,一些人总觉得他们长得稀奇古怪。此间观感,与当年洋人大人凭藉坚船利炮刚打进中国时所予国人的印象,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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