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感觉到自己在成长的过程里对孤独的渴望,我用“渴望”这个词,可能很多朋友不理解。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和家族的关系很紧密,却不知道为什么在青少年的时候我很想逃开家庭的捆绑。当然用“捆绑”两个字不是很好听,但是它确实严密到让你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伦理”是我们华人最熟的字眼之一,因为我们总是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好像很少谈个人的价值,
我们总是谈个人在一个大的群体里的价值,所以会觉得我只有在群体里有价值,那我个人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我在青少年时期是很叛逆的小孩,喜欢躲在一个角落里读书,那些书基本上是父母不准你看的,连《红楼梦》都不准看。那时我就躲在棉被里用手电筒照着看《红楼梦》,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本书跟自己那么贴近,它里面讲十三四岁的男孩身体里有一种恐惧,不晓得这种变化从何而来,却找不到答案。可是我不能跟父母讲,也没有办法在学校里跟老师讲,所以是没有答案的。
我印象里,每次父亲见到我一定会这样问:这个月考第几名?他跟孩子对话的语言永远是一个固定的模式。而我母亲则没事就会来敲我的门,问我有不舒服吗,我说没事,可过一会儿她又来,说她炖了鸡汤,要不要喝一点,这样大概一天会有很多次。所以我在《孤独六讲》这本书里有一句话被许许多多的母亲不谅解,我说:
母爱有时候也是一种暴力
。
人有两次脐带的剪断,第一次是出生的时候,第二次是你发育的时候。
我希望跟母亲脱离某种关系,因为只有脱离才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到底是什么。
一生一定要流浪一次
我25岁离开台湾到巴黎去的时候,心里觉得兴奋得不得了,因为我觉得整个人都飞起来了,我终于可以脱离那个家族了。爸爸妈妈,六个兄弟姐妹,一大堆的阿姨、婶婶、伯父、叔叔……
我一直希望自己有一个很孤独的时刻,甚至读大学的时候会跑到庙里住很长时间,把我妈妈吓坏了,以为我会出家。
我到巴黎以后,突然发现和我同样年龄的青年朋友好像没有像我这样的困扰,他们可能13、14岁,就背着一个背包出走了,但是我不敢走出去,因为家里告诉我,走出去就是危险,尤其我父母是经历过战乱的那一代,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
那时候法国流行站在路边搭便车,我常常看,也很羡慕,但是我不敢做这件事。法国朋友对我说,他们13岁就开始搭便车,跑遍整个欧洲,身上一毛钱都没有。我忽然发现
我们
的安全感跟我认识的这些法国朋友差距那么大,他们从不顾忌接下来会碰到什么困难,先走出去再说。
后来有一次,因为我想去意大利,所以我的好朋友开车把我带到法国的东南边,靠近阿尔卑斯山的地方。这个地方是通往意大利的必经之路,很多年轻人脖子上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威尼斯”“米兰”等等,然后有车子会停下来带他们走。
我的朋友走了以后,我简直心乱如麻,第一次意识到一种文化在自己身上的包袱是你难以摆脱的。我紧张得不得了,最后当有一部车停在我面前时,我连看也没看,拉开车门立刻就钻了进去。
上车后才发现司机是一个意大利人,开着车在阿尔卑斯的山路上一路唱歌。我也跟着他一起唱,他还请我吃了晚饭,我们聊得很好。后来在去米兰的高速公路上我下了车,开始一个人走。那时候我很喜欢一首英文歌 《离家五百里》,于是就开始唱那首歌,忽然觉得好快乐,所有原来捆绑你的家族关系、朋友关系、社区关系,全部不见了,就只剩下你一个人。
后来我跟很多朋友和学生讲,
一生一定要流浪一次
。
“孤独”的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我想讲讲“孤独”两个字的字源。大家一定很熟悉《礼运大同篇》,这是儒家的经典。大同世界被认为是人类最伟大的一个理想,而所谓大同世界就是“鳏、寡、孤、独、废、疾”六种人都有人照顾。其中,“鳏”是指太太去世以后的单身男子,“寡”是丈夫去世以后的单身女子,“孤”是没有大人照顾的孩子,“独”是没有年轻人照顾的老人。
所以从《礼运大同篇》中的“孤”和“独”来看,其中的含义很可怜,有一点荒凉,有一点悲哀,有一点感伤。因为
在我们华人看来,不管你是年幼还是年老,都应该被照顾,应该在一个很和睦的家族里,孤独总是不好的。
我们再跳开来,从西方的字源来看,孤独在英文里是“solitude”。它的字根“sol”,在意大利语里是太阳的意思,所以西方的“孤独”一词,来源于宇宙与人类最早认识的唯一一个伟大星球,这个词其实是有点自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