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文学家
文学,电影,音乐,探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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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1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9-24 07:00

正文

01我是一个死人

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尽管我已经死了很久,心脏也早已停止了跳动,但除了那个卑鄙的凶手之外没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


而他,那个混蛋,则听了听我是否还有呼吸,摸了摸我的脉搏以确信他是否已把我干掉,之后又朝我的肚子踹了一脚,把我扛到井边,搬起我的身子扔了下去。


往下落时,我先前被他用石头砸烂了的脑袋摔裂开来;我的脸、我的额头和脸颊全都挤烂没了;我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满嘴都是鲜血。已经有四天没回家了,妻子和孩子们一定在到处找我。


我的女儿,哭累之后,一定紧盯着庭院大门;他们一定都盯着我回家的路,盯着大门。


他们真的都眼巴巴地望着大门吗?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已经习惯了,真是太糟糕了!因为当人在这个地方的时候,他会觉得过去的生命还像以前一样仍然持续着。我出生前就已经有着无穷的时间,我死后仍然是无穷无尽的时间!


活着的时候我根本不想这些。

一直以来,在两团永恒的黑暗之间,我生活在明亮的世界里。我过得很快乐,人们都说我过得很快乐;此时我才明白:在苏丹的装饰画坊里,最精致华丽的书页插画是我画的,谁都不能跟我相比。


我在外面干的活每月能赚九百块银币。

这些,自然而然地使我的死亡更加难以让人接受。我只不过是画画书本插画及纹饰。我在书页的边缘画上装饰图案,在其框架内涂上各种颜色,勾勒出彩色的叶子、枝干、玫瑰、花朵和小鸟;


一团团中国式的云朵,纠结缠绕的串串藤蔓,蓝色的海洋以及藏身其中的羚羊、远洋帆船、苏丹、树木、宫殿、马匹与猎人……以前有时我会纹饰盘子,有时会在镜子的背面或是汤匙里面,有时候我会在一栋豪宅或博斯普鲁斯宅邸的天花板上,有时候会在一个箱子上面……


然而这几年来,我只专精于装饰手抄本的页面,因为苏丹殿下愿意花很多钱来买有纹饰的书籍。我不是要说我死了才明白金钱在生活中一点儿都不重要。就算你死了,你也知道金钱的价值。


眼下在这种状况下听到我的声音、看到这一奇迹时,我知道你们会想:“谁管你活着的时候赚多少钱!告诉我们你在那儿看到了什么。死后都有什么?你的灵魂到哪去了?天堂和地狱是什么样的?死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很痛苦吗?”


问得没错,我知道活着的人总是极度好奇死后会发生些什么。人们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因为对这些问题太过好奇,以至于跑上战场在尸体当中乱晃,想着能够从生死搏斗而受伤的士兵当中找到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心想这个人必定能告诉他另一个世界的秘密。


然而帖木儿汗国的士兵们误以为这位追寻者是敌人,拔出弯刀利落地把他劈成两半,而他最后也得出了一个结论,认为在死后的世界里人都会被分成两半。


没有这回事儿!恰恰相反,我甚至要说,活着的时候被分成两半的灵魂死后在这儿又合为一体了。然而正好与那些无神论者以及沉沦于魔鬼召唤下的罪恶异教徒们所想的相反,确实有另一个世界,感谢真主。


我现在正从这个世界对你们说话,这就是证据。我已经死了,不过你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并没有消失。


另外,我得承认,我并没有看见伟大的《古兰经》中所描述的金银色天堂别墅及从其身旁蜿蜒而过的河流,也没遇见长着硕大果实的宽叶树木或是美丽的少女。


然而我很清楚地记得,自己以前画画时常常会在脑中热切地想像着“大事”一章中描写的大眼美女。除此之外,我也没有见到那传说中的四条河流。尽管《古兰经》里没有提到这四条河,但一些想像力丰富的梦想家如伊本?


阿拉比把她们描绘得如花似锦,说这些河流中满是牛奶、美酒、清水与蜂蜜。不过对于那些借由幻想期盼来世生活的人们,我丝毫无意挑战他们的信仰;因此,我必须说明,我所见到的一切全来自于个人的特别处境。


任何相信或稍微了解死后世界的人都会明白,处于我目前这种状况中愤愤不平的灵魂,实在也不太可能见到天堂的河流。简言之,我,在画坊中和画师们当中被称为高雅先生的这位,死了。


然而我还没有被埋葬,也因此我的灵魂尚未完全脱离躯体。不论命运决定我是去天堂,还是去地狱,我的灵魂要想到达那儿,我的躯体都必须离开那肮脏的地方。


尽管我并不是惟一一个遇上这种处境的人,但它却使我的灵魂感受到难以言喻的痛苦。


虽然感觉不到自己头骨已碎裂,也感觉不到一半泡在冰冷的水里、一身断骨、伤痕累累的躯体逐渐开始腐败,但我确实感觉到我的灵魂正深受折磨,扑腾着想要挣脱躯体的枷锁。


那就像整个世界都挤压在我心中的某个地方,使我紧缩得痛苦不堪。惟一能与这种痛苦相提并论的,是在死亡的那个骇人刹那我所感觉到的那种出人意料的轻松感。


是的,当那个混蛋猛然拿石头砸我的头、打破我的脑袋时,我立刻明白他想杀死我,但我并不相信他能杀死我。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原来是个乐观的人,以前在画坊和家庭之间的阴影下生活时,从不曾察觉这一点。


我用指甲、手指及咬他的牙齿狂热地紧抓住生命。至于接下来我所遭受的其他惨痛毒打,这里就不再多加赘述。


在这场痛楚中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顿时一股不可思议的轻松感涌上心头。离开人世的刹那,我感受到这股轻松:通往死亡的过程非常平坦,仿佛在梦中看见自己沉睡。


我最后注意到的一件东西,是凶手那双沾满泥雪的鞋子。我闭上眼睛,仿佛逐渐沉入睡眠,轻松地来到了这一边。


此时我的焦虑不在于我的牙齿像坚果般掉进满是鲜血的嘴里,或是我的脸被摔烂到无法辨认,或者我缩身在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而是每个人都以为我还活着。


我躁动的灵魂之所以痛苦不堪,是因为关心我的亲友,可能猜想我正在伊斯坦布尔的某个地方处理琐事,甚至猜想我正在调戏另一个女人。够了!但愿他们能赶快找到我的尸体,祭拜我,并把我好好埋葬。


最重要的,找出杀我的凶手!

我要让你们知道,就算他们把我葬在最富丽堂皇的陵墓,只要那个混蛋仍旧自在逍遥,我就会在坟墓里辗转难安,日日等待,并且让你们都变成无神论者。快找到那个婊子养的凶手,我就告诉你们死后世界的所有细节!


不过,抓到他之后,一定要凌迟他一番,敲断他七八根骨头,最好是他的肋骨;用专为酷刑特制的尖针戳进他的头皮,拿支钳子把他恶心的油腻头发拔光,一根一根地拔,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尖叫。


这个让我愤恨难当的凶手究竟是谁!

他为什么用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杀我!请注意并探究这些细节。你们说这世界上充满了卑微低贱的凶手,不是这个人干的,就是那个人做的?


那么我提醒你们:我死亡的背后隐藏着一个骇人的阴谋,极可能瓦解我们的宗教、传统,以及世界观。睁大你们的双眼,探究在你们信仰、生活的伊斯兰世界,存在着何种敌人,他们为什么要除掉我,去了解为什么有一天他们也可能会同样对你们下毒手。


伟大的传道士,艾尔祖鲁姆的努斯莱特教长,我曾流泪倾听他的布道,他所预测的所有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全部都成为了事实。


我还要告诉你们,即使把我们如今陷入的处境写进书里,就连最精湛的细密画家也永远无法配以图画呈现。就像《古兰经》——千万不要误解,求真主责罚——这本书之所以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正是由于它绝不可能被描绘。


我真怀疑你们是否彻底明白这个事实。

你们看,我当学徒的时候,也因为害怕,忽视了隐藏的真相及上天的话语,总以开玩笑的口气谈论这些事。结果,我落得这种下场,躺在一口可悲的井底!千万要小心,这也可能发生在你们身上。


现在,我什么都不能做了,只希望我能彻底腐烂,用我的尸臭引他们来找到我。我什么都不能做了,只能想像一下,等那个龌龊的杀人凶手被抓到后,某个好心人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凌虐他。


02我的名字叫黑

离开我从小生长的城市伊斯坦布尔十二年后,我像个梦游者般再度归来。


“土地召唤他回来。”

他们这么形容快死的人,就我的情况而言,是死亡召唤了我。初抵旧地时,我以为这里只有死亡;之后,我也遇见了爱情。只不过那时,我重回故土,如同我对曾经居住过的这个城市的记忆一样,爱情是一段遥远而早已忘却的过去。


十二年前,就是在伊斯坦布尔,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的姨表妹。离开伊斯坦布尔仅仅四年之后,当我走遍波斯国那广袤无垠的大草原、积雪覆盖的山脉、哀伤忧愁的城市,递送信件并收集税款时,我发现,我已渐渐淡忘了留在伊斯坦布尔的小恋人的面容。


惊恐中,我努力地试图记起她,但终究发现,无论你多么爱她,人是会渐渐地忘却那张久未见面的面孔的。在东方,当帕夏的秘书、受帕夏之命东奔西跑度过的第六年,我已明白我幻想中的面孔已不再是我留在伊斯坦布尔的恋人的脸了。


之后,到了第八年的时候,我再次忘记了自己在第六年时心中误认的那张脸,于是又编织出了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到了第十二年,我以三十六岁的年纪回到这座城市时,痛苦地察觉我早已如此这般地把我恋人的容颜忘却了。


十二年中,我的许多朋友、亲戚和街区的熟人都已相继死去。我前往俯瞰金角湾的墓园探视,为母亲及那些在我离开时过世的叔伯们祷告。


泥土的气味混入我的回忆。

母亲的坟墓旁,有人打破了一只陶水罐,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地上的碎片,我哭了起来。我是为死去的人流泪吗?还是因为十多年之后,我奇怪地发现自己仍然只是在生命的开端?


或者相反,是因为我已经感到自己已来到了人生旅途的终点?我不知道。雪轻柔地落下,我失神地望着东飘西荡的雪花,脑中昏乱地想像自己生命的种种,以致迷了路,没有注意到墓园的阴暗角落里,一只黑狗正盯着我瞧。


泪水止息后,我擦净鼻子。

离开墓园时,我看见那只黑狗冲我友善地摇着尾巴。再后来,我租下了一位我父亲一脉的亲戚以前住过的房子,在城中安顿了下来。女房东把我当作了她在战场上被萨法维王朝士兵杀死的儿子,要帮我打扫房间并为我做饭。


就好像我不是安顿在伊斯坦布尔,而是临时在世界另一个尽头的某座阿拉伯城市,想要知道城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似的我上了街,心满意足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是马路变得比以前窄了,还是我觉得是如此?


在某些地方,道路挤在紧紧相邻的房屋之间,我得贴着墙壁和大门走,才不会被满载货物的马匹撞上。城里多了许多有钱人,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我看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如同一座堡垒,由高傲的马匹拉着,就连在阿拉伯或波斯也找不到这样的车。


在“焚毁的石柱”附近,我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讨厌乞丐挤成一堆,四周飘散着从鸡贩市场传出的臭气。其中一个瞎子空瞪着落下的雪花微笑着。


如果有人告诉我,伊斯坦布尔以前是个较为贫穷、狭小、快乐的城市,我大概不会相信,但我的内心正是这么对我说的。尽管我恋人的房子仍在原处,坐落在菩提树和栗树当中,但待我敲门询问后,才知道屋子的主人已经换了。


我得知恋人的母亲,我的阿姨,已经去世,而姨父和他的女儿皆已搬走。从应门的人口中,我得知她们遭受了某种厄运。这些人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如何残忍地伤透了你的心,摧毁了你的梦想。


我现在不想将这一切描述给你们听,但我想告诉你们,当回忆起旧日花园里菩提枝丫上垂悬着一根根小指粗细的冰柱,而夏日里则是青葱翠绿、阳光普照时——


我看到如今这个花园充满苦痛、积雪而疏于照顾,此情此景能让人联想到的,只有死亡。从姨父寄到大布里士的一封信中,我已经得知了一些亲戚们的遭遇。


信中他邀请我回到伊斯坦布尔,说他正在为苏丹殿下编纂一本秘密书籍,而他需要我的帮助。他听说我在大布里士时,有一段时间曾为奥斯曼的帕夏们、地方官员及伊斯坦布尔的客户们制作书本。


伊斯坦布尔的客户会付现金下订单委托编写手稿,我做的就是拿这笔钱到附近城市里寻找那些虽对战争和奥斯曼士兵不满,但没有投奔加兹温或其他波斯城市的细密画家及书法家;


请这些身无分文、怀才不遇的大师们撰写、绘画并装订成书,再找人把完成的书送回伊斯坦布尔。要不是年少时姨父灌输我对绘画与精致书本的热爱,我绝不可能有机会从事这项职业。


在我姨父曾经居住过一段时间的街道,一头通往市场,在这街头,有一位技艺精湛的理发师,他还在那家店里,还在同样的镜子、剃刀、水罐和肥皂刷之间。


我们四目相对,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

我很高兴看见那只连着链子从天花板悬垂而下的洗头盆,他往里头倒热水的时候,仍然依循着旧日的抛物线,来回悠荡。有一些我年少时频繁走过的街区和街道,十二年来已经消失在灰烬中,成为野狗聚集的场所,以及疯癫的流浪汉们吓唬小孩子的燃火之地。


有些地方则盖起了富丽堂皇的别墅,奢华的程度足以令我这从外归来的人震惊不已,有些屋子的窗户镶上了最昂贵的威尼斯彩绘玻璃。我看到了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伊斯坦布尔盖起了许多豪华的二层楼房,二楼装饰着凸窗,拱出高墙之外。


和其他许多城市一样,金钱在伊斯坦布尔已不再具有任何价值。从东方回来后,我发现以前一个银币可以买到四百德拉克马那么重的面包,如今同样的价钱只能换得一半的面包,而且吃起来其味道也不如以前了。


要是死去的母亲知道如今她得花三块银币买一打鸡蛋,一定会说:“趁那些鸡还没骄傲到往我们头上拉屎,赶紧走吧。”


但我知道金钱贬值的问题哪里都一样。

有传言说佛兰芒和威尼斯的商船载满了一箱箱伪币运至伊斯坦布尔。过去,官方的铸币是用一百德拉克马的银子铸成五百个硬币,然而现在,由于与波斯连年征战,同样重的银子开始铸成八百个硬币。


当土耳其禁卫步兵发现赚来的硬币就像菜贩码头上掉落海中的干豆子一样居然可以漂浮在金角湾上,便群起暴动,把苏丹的宫殿当作敌人的城堡团团围绕。


在这段道德沦丧、物价飞涨、谋杀和抢劫盛行的时期,一位在贝亚泽特清真寺传道、并宣称是先知穆罕默德后裔的传道士努斯莱特,扬名于世。这位来自艾尔祖鲁姆的传道士解释说:


这十年间降临伊斯坦布尔的灾难——

包括巴切卡比和卡珊吉拉地区的大火、每次都要夺去上万人性命的瘟疫、与波斯人长年不断损失无数生命而毫无结果的战争;以及在欧洲基督教徒对奥斯曼城堡的占据——


都是因为人们偏离了先知的道路,不听《古兰经》的教诲,过于纵容基督徒,容忍他们公开贩卖酒类,容忍他们在苦行僧修道院弹奏乐器。


卖酱菜的小贩口沫横飞地说完了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故事,又谈到伪币、新威尼斯金币、上面刻着狮子的假弗罗林以及含银量逐年降低的奥斯曼硬币——


这些钱币充斥市场和商店,就像马路上摩肩接踵的切尔卡西亚人、阿布哈兹人、明格里亚人、波士尼亚人、格鲁吉亚人和亚美尼亚人,把人们拖往堕落的深渊,难以自拔。


他告诉我,流氓和叛徒都聚集在咖啡馆,密谋叛乱直到清晨: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大秃子、抽鸦片的疯子以及海达里耶教团的残余分子,这群人宣称依循安拉的道路,彻夜在苦行僧修道院里随着音乐跳舞;


用尖针穿刺自己的身体,从事各种邪恶的行为,最后再野蛮地彼此相奸,或对任何他们找得到的男孩下手。


我听到了一阵优美的笛声,不知道是因为我想去追随它,还是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口出秽言的酱菜小贩,而模糊的记忆与欲望又使我觉得这是个逃脱的借口。


然而,我确实知道一点:当你热爱一座城市并且时常漫步探索其间时,不仅你的灵魂,就连你的身体,也会对这些街道极为熟悉;以至于多年之后,在一股或许因为忧伤飘落的轻雪所引起的哀愁情绪中,你的腿会自动带着你来到最喜爱的一个山丘。


我就是如此离开了蹄铁市场,来到苏莱曼清真寺旁的一个地方,望着雪片飘落金角湾。清真寺面北的屋顶,以及圆顶上迎着东北风的几个部分,已经开始积雪。一艘逐渐驶近的船只,降下了向我致意而啪啪响的船帆。


船帆和金角湾的水面都笼罩在这铅灰色的雾气当中。眼前的柏树和梧桐树、屋顶、凄凉的黄昏、下方住宅区传来的声响、小贩的叫卖、清真寺庭院里孩童的玩耍叫喊,这一切糅入我的脑海,决绝地使我感到,从今往后,除了这里,我将无法在其他城市生活。


我莫名地感觉到,那遗忘了多年的恋人的脸孔,很可能会蓦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开始走下山丘,融入人群。晚祷过后,我在一间肝杂小店里填饱了肚子。


坐在空无一人的店铺里,我仔细聆听了老板的谈话,他慈爱地望着我一口一口进食,好像在喂猫一样。天黑之后,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我依照他指示的方向,拐进了奴隶市场后面的一条小巷子,找到了一家咖啡馆。


咖啡馆内拥挤而温暖。

一个说书人,如同我在大布里士和波斯城市看到的“表演明星”,坐在火炉旁的高台上。他挂起了一幅图画,粗糙的纸上有一条狗,尽管线条潦草,却颇具架势。说书人扮演狗的角色说起了故事,不时地伸手指向图画。


03我是一条狗

亲爱的朋友,想必你们看得出来,我的犬齿又尖又长,几乎塞不进我的嘴巴。我知道这让我看起来很凶恶,不过我很满意。有一次一个屠夫看到我巨大的犬齿,他居然说:“哎哟,那根本不是狗,是头野猪!”


我狠狠地咬进他的腿里,犬齿深深陷进肥腻的肉中,感触到了他那硬邦邦的大腿骨。对一条狗而言,确实,没有什么比在一股本能的愤怒下,用牙齿深深咬进可恶敌人的身上更令它愉快的。


当这种机会自己送上门时,也就是,当我那活该被挨的牺牲者无知而愚蠢地从我跟前经过时,我的牙齿因期待而发疼,脑袋渴望得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从嗓子眼里发出令你们寒毛直竖的嗥叫声。


我是一条狗,但因为你们人类是一种比我还没大脑的动物,所以你们就告诉自己:“狗怎么会说话呢!”


而另一方面,你们却相信这样的故事:

死人会说话,其中的角色还会用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字。


狗会说话,不过它们只对听得懂的人讲。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名没有什么见识的传道士从一个乡下小镇来到一座大城市最大的清真寺,好吧,我们就叫它贝亚泽特清真寺。


这里也许应该不透露他的名字,比如说应该姑且称他为“胡斯莱特教长”。可是我干吗还要隐瞒:这个人根本是个呆头传道士。虽然他很笨,但老天保佑,他的口才却很好。


每个星期五大众祈祷的时候,他是那么富有煽动性,那么能让人感动落泪,以致有些人哭到昏厥、喘不过气般死去活来。


千万别搞错我的意思,不像其他有说教天赋的传道士,他自己可是一滴眼泪也不流,相反的,当大家都在哭的时候,他反而更专注于他的演讲,眼睛眨也不眨,仿佛在责备他的信徒们。


就这样,园丁们、宫廷仆役、做哈尔瓦糕点的人、低贱的贫民,以及像他一样的传道士都变成了他的跟班,显然正是因为他们享受这种口舌的鞭笞。


嗨,他毕竟不是狗,他是吃过奶的人;面对着这群死心塌地的人群,当他发现吓唬这一帮人就跟让他们痛哭流涕一样有趣时,他昏了头。尤其当看到这件事还有大利可图时,他厚颜无耻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物价上涨、瘟疫与军事失败的惟一原因,在于我们忘记了我们伟大的先知那个时代的伊斯兰训示,错把其他的书本和谎言当成了伊斯兰。先知穆罕默德时期,有过诵读先知的出生史诗吗?


为死者举行过第四十天祭礼,用哈尔瓦发糕或烤甜饼之类的甜食祭祀过死者吗?先知穆罕默德时期,伟大的《古兰经》是像唱歌一样地配着音乐诵读的吗?


是否有人曾经自认为自己的阿拉伯语说得是多么好,说阿拉伯语时就像阿拉伯人一样而上到清真寺的宣礼塔,骄傲地用花腔高唱宣礼词?


今天,人们到坟前乞求宽恕,希望死去的人可以帮帮他们;他们到圣人的墓园,像异教徒一样朝一块块石头墓碑膜拜;他们在衣服里里外外绑满了许愿信物,然后就赌咒发誓。


穆罕默德的时代,有散布这种信仰的苦行宗派吗?苦行宗派的宗师伊本?阿拉比,由于发誓说异教的法老王以信徒身份死亡而成为罪人。


苦行宗派、莫拉维派、哈尔维提派、海达里耶派的信徒们,以及那些合着音乐吟唱着《古兰经》、声称我们在和孩童及青年一起做祷告而跳舞的人,他们全部都是异教徒。


苦行僧修道院应该被推倒,挖掉五米的地基,拿去填海。只有这样,那些地方才能再举行祷告仪式。”


我听到这个胡斯莱特教长变本加厉,唾沫横飞地大声宣布:“啊,我忠实的信徒呀!饮用咖啡是一项严重的罪行!我们荣耀的先知半滴咖啡都不沾,因为他明白它蒙昧神志、引起溃疡、疝气与不孕;他了解咖啡根本是魔鬼的诡计。


咖啡馆这种地方,让追逐享乐的人和游手好闲的有钱人促膝而坐,从事各种粗鄙的活动;事实上,比起关闭苦行僧修道院,咖啡馆更应该被禁止。穷人们有钱喝咖啡吗?


经常光顾这些地方,沉溺于咖啡中,会丧失控制自己心智思想的能力,甚而听信杂种狗的话。不过,那些诅咒我和我们信仰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杂种狗。”


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针对这位自以为是的传道士的最后几句话作些回应。当然啦,大家都知道教士、教长、传道士和讲道者瞧不起我们狗。


我认为,这整件事归因于我们尊崇的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平安而幸福,他曾经为了不吵醒一只躺在长袍上睡觉的猫,割下自己的袍子。


由于他对猫特别宠爱,不经意排除了我们狗类,加上我们与这种猫科动物是宿敌,使得最愚笨的人也认为我们忘恩负义,因此人们私自解释先知自己讨厌狗。


他们相信我们会亵渎实行斋戒沐浴仪式的人,基于这种恶意中伤的错误认识,好几个世纪以来,我们被禁止进入清真寺,并且在清真寺庭院饱受挥舞扫把的门房毒打。


容我提醒你们《古兰经》中最优美的一章:“山洞”。我之所以提醒你们,不是因为我怀疑在这间优雅的咖啡馆里,我们当中有些人可能从没读过《古兰经》,而是想让大家再清楚地回忆一下:


这一章叙述七个年轻人的故事,他们厌倦了居住在异教徒之中,躲进一个洞穴睡觉。安拉封住了他们的耳朵,使他们整整睡了三百零九年。等他们醒来,其中一个人回到人类社会,试图用一枚过时的银币买东西,结果发现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所有人都惊讶地呆住了。

这个篇章巧妙地描述了人类对安拉的依赖、真主的神迹、时间的短暂,以及熟睡的愉悦,我不是要跟你们说这些,而是想跟你们谈谈,第十八行诗句里提到的在七个年轻人熟睡的山洞口休息的一条狗。


毋庸置疑,任何人只要他的名字能够出现在《古兰经》中都该感到骄傲。身为一条狗,我对这一章引以为傲,不但如此,更想借这个章节,来使那些把敌人比喻成肮脏杂种狗的艾尔祖鲁姆教徒重新省悟。


那么,对于狗的仇恨,真正原因究竟从何而来?你们为什么坚持说狗是不纯洁的,只要有条狗不小心闯进屋内,你们就要从里到外清洁打扫三遍?你们为什么相信只要碰触到我们,就会毁了斋戒沐浴?


如果你们的长衫拂过我们潮湿的毛皮,为什么非得像个疯女人似的把那件长衫洗七次?如果一条狗舔过了一个锅,那么这个锅一定要被丢掉或重新镀锡,这种谣言显然是镀锡匠传播的,或者很可能,是猫散布的……


当人们离开村落、野外,放弃游牧生活,来到城市定居时,牧羊犬被留在了乡下;这时候狗也就变成肮脏的了。伊斯兰降临之前,十二个月中有一个被称为“狗月”。然而如今,狗却被视为恶兆。


我并不想用自己的烦恼来伤你们的心,我亲爱的朋友,你们来到这里是要听故事,思考其中的教诲,而我的愤怒是来自于那位自以为是的传道士攻击我们的咖啡馆。


如果我说这位艾尔祖鲁姆的胡斯莱特身世可疑,你们会怎么看我呢?他们也这么说过我:“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狗啊?你辱骂德高望重的传道士,只因为你的主人是个在咖啡馆里讲故事的挂图说书人,而你想为他辩护。出去,滚!”


不,不是那回事,我不是要说谁的坏话。

但我非常喜欢我们的咖啡馆。要知道,我不介意我的肖像被画在一张廉价的纸上,也不在乎自己是只四条腿的动物,但我确实很遗憾自己不能像人类一样,跟你们坐在一起喝杯咖啡。


要是能拥有自己的咖啡和咖啡馆,我们死也愿意……啊?!那是什么?……我的主人正从小咖啡壶里给我倒咖啡呢!图画怎么能喝咖啡呢?你们别这么说!你们自己看呀,这条狗正咕嘟咕嘟地喝着呢。


啊,真好,心满意足,咖啡让我全身暖和,目光锐利,思想也活跃起来。现在,仔细听我要说的话:你们知道威尼斯总督除了一匹匹中国丝绸和绘上蓝色花朵的中国瓷器之外,送给我们崇高苏丹的尊贵女儿努尔哈雅苏丹的还有什么礼物?


一只毛皮比黑绍和丝缎还要柔软而黏人的法兰克狗。我听说这条狗被宠得不像话,她甚至还有一件红色的丝洋装。


我们有一个朋友真的操过她,所以我才知道,她脱掉衣服就做不成那档事。反正,在她们法兰克地区,所有的狗都像那样穿着衣服。


我听说在那边,有一个所谓优雅而有教养的法兰克女士看到一条没穿衣服的狗——或者她看到了它的家伙,我不确定——总之,她尖叫道:“哎呀,这条狗光着身子!”就昏死了过去。


据说在异教徒法兰克人居住的地区,每条狗都有一个主人。这些可怜的动物脖子上拴着锁链,被牵上街展示。它们像最悲惨的奴隶一样被单独绑着,到处拖来拖去。


之后那些人逼迫这些可怜的狗进他们的屋子,甚至让它们睡在他们的床上。一条狗别说不能与另一条狗互相嗅闻或舔舐,就连在街上都不能有两条狗一块儿走。


在那种卑贱的状态下,锁链拴着,如果过马路时相遇,它们也只能趁此机会用忧伤的目光远远地凝视对方,仅此而已。


异教徒们完全无法想像,狗能自由自在、成群结队地在我们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上乱跑;他们也无法想像,不管你是不是它的主人,必要的时候狗会吓唬人类;


也可以蜷缩在一个温暖的角落,或是在阴凉处伸懒腰,安详地睡觉;更可以随地大便,随便咬人。


我不是没有想过,很可能就是因为这样,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追随者们才反对在伊斯坦布尔街头给狗施舍肉吃以换取上天的恩宠,甚至反对为此建立提供这些服务的慈善机构。


如果他们不仅企图把我们当作敌人,还想使我们成为异教徒,那么就让我来提醒他们,对狗来说,成为敌人和成为异教徒是同一回事。


在不久的将来,我希望,当这些可耻的人被处决时,我祈祷我们的刽子手朋友会邀请我们来咬一口,就像他们有时为了教训他们所做的那样。


最后,我想说的是:

我前一个主人是个很公平的人。

半夜出去偷窃时,我们互相合作:我大声吠叫时,他就割断受害者的喉咙,这样一来就听不到对方的惨叫声了。


作为回报,他会砍碎那些被他惩罚的罪人,煮了给我吃。我不喜欢生肉。老天保佑,希望未来的刽子手在处决那个从艾尔祖鲁姆来的传道士时,会考虑到这一点,即使是生吃那无赖的肉,我也不会吃坏肚子。


04人们将称我为凶手

就在我杀死那个蠢蛋前几分钟如果有人告诉我,说我会夺去某人的生命,我绝不会相信;因此,我的罪行常常从心中消退,如同外国的远洋帆船消失在地平线一样。有时,我甚至觉得我根本不曾犯下什么谋杀罪。


自从被迫干掉亲如兄弟的倒霉鬼高雅之后,已经过了四天,但现在我才稍微习惯了自己目前的处境。要是能够不用做掉任何人,便能解决这个意外而恐怖的难题,我一定愿意那么做,但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我在当下把这件事情处理掉了,承担起了所有的责任。我不能任由一个鲁莽的家伙,以不实的指控危害整个细密画家群体。尽管如此,要习惯一个杀人凶手的身份的确很难。


我在家里呆不住,只好上街。

在这条街上也呆不住,又走上另一条街,再另一条。当我望着人们的脸孔时,发现许多人之所以自认为清白,只因为他们还没有机会干掉一个人。


很难相信大部分的人比我正直而高尚,只是基于命运的小小扭转。最多,他们显得更加愚蠢,因为他们还不曾杀过人,而如同所有的白痴,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心地善良。


处理掉那个可悲的家伙后,我在伊斯坦布尔的街头游荡了四天,多日的观察让我得出结论,任何一个人,如果眼中闪烁出一丝聪慧、脸上笼罩着一抹灵魂的阴影,那么他就是一个隐藏的刺客。


只有白痴才是清白无辜的。

就拿今天晚上来说,窝在奴隶市场后巷一间温暖的咖啡馆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望着挂在后墙上一只狗的画像,我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跟其他人一起聆听从狗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哄堂大笑。


此时,我就感觉到身旁坐着的一个人,也和我一样是个杀人凶手。


虽然他也能和我一样朝说书人大笑,但从他摆放在我手边的手臂的姿势,或者是从他不安地用手指敲打杯子的动作中,我确定他和我是一个类型的,所以我陡然转身,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吓了一跳,一脸的仓皇失措。

咖啡馆散场时,他的一个熟人挽住了他的胳膊,说:“努斯莱特教长的人铁定会袭击这个地方。”


他挤眉弄眼,示意那人闭嘴。

他们的恐惧感染了我。谁也不相信谁,随时都会被对面的人给做掉,对此每个人都有心理准备。外头更冷了,街角和墙根都已积了厚厚的雪。夜里一片黑暗,在狭窄的巷子里我只能凭感觉才找得到路。


偶尔,微弱的油灯光芒,从某处一间木房子那黑暗的窗户及拉下的百叶窗内透出,映照在雪上。但大部分时间,我看不到什么光亮,也看不见什么东西,只能聆听着声音找路,像守夜人用木棍敲击石头的声响、疯狗的嗥叫或是屋内传来的声音。


有时候,雪中似乎发出一丝神秘的光线,照亮了城市狭窄而可怕的街道。在这团黑暗里,废墟和树影之间,我以为瞥见了千百年来不祥地出没于伊斯坦布尔的鬼魂。


有时则断断续续地听见屋里的各种杂音,悲苦的人们要么一阵阵地咳嗽着,要么在呻吟着,要么在睡梦中哭喊着,要么是丈夫与妻子争吵着,仿佛试图掐死对方,孩子们则在他们的身旁哭泣。


连续几个晚上,我来到这间咖啡馆,聆听说书人的故事,借此得以重温成为杀人凶手之前的快乐,振奋精神。我的许多细密画家朋友,我花了一辈子相处的弟兄们,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


自从让那个从小到大一起绘画的蠢蛋闭嘴之后,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们。兄弟们的生活实在教我觉得丢脸,他们只会论人是非,这里弥漫的可耻欢乐气氛也让我难堪不已。


我甚至随手替说书人描了几张图画,让大家不致说我吹牛,但我想这不足以平息他们的嫉妒。他们完全有理由嫉妒。


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无论是调色、装饰页缘、编排书页、选择题材、勾勒脸孔、描绘纷乱的战争及狩猎场景、刻画野兽、苏丹、船舰、马匹、战士与情侣。


没有人能像我那样专精地把灵魂的诗歌融入绘画中,甚至我镀金的技巧也无人能及。我不是自夸,只是说给你们听,让你们能理解我。


时间久了,嫉妒变得跟颜料一样,会成为一位画师生命中不可缺少的要素。溜达的时间随着我的焦躁不安而越来越长,散步的途中,偶尔会迎面遇见一两个我们最纯洁而真诚的穆斯林兄弟。


突然间,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念头:如果现在心中想着自己是个凶手,眼前的人会从我脸上读出来这一讯息。因此,我逼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如同青春期的我祷告时尴尬地挣扎着想要驱逐满脑子的女人。


然而,不像年少冲动的那些日子,脑中怎么样都赶不走交媾的画面,如今,我的确能忘记自己犯下的杀人罪。我想你们应该明白,我之所以解释这一切是因为它们关系到我的处境。


哪怕我只是说一点点,你们就会明白一切的,但这会使我不再是一个幽魂般在人群中游荡、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凶手,而成为一个自己投案、身份清楚且即将被砍头抵罪的凶手。


请准许我不描述每一个小细节,容我隐瞒一些线索:就让那些像你们一样细心的人试着从我所说的字句及颜色中去推测我是谁,就好像通过检查脚印来抓贼一样。


如此一来,我们必然要提到“风格”这个如今备受关注的话题:一位细密画家有没有、该不该有自己的个人风格?一种属于他自己的色彩、他自己的声音?


让我们来看一下大师中的大师、细密画的创始人毕萨德的一幅画。在赫拉特画派九十年前制作的一本完美手抄本书页中,我碰巧看过这幅经典之作,这幅画刚好很适合我的处境,因为主题正是一场谋杀。


一位波斯王子在一场残酷的王位争夺战中被杀后,这本书从他的图书馆流传出去,内容叙述的是胡斯莱夫与席琳的爱情故事。


你们当然知道胡斯莱夫与席琳的悲剧,我指的是尼扎米的版本,而不是菲尔德夫斯的:经历一连串的考验与苦难,这对情侣终成眷属;然而,胡斯莱夫与前一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席鲁耶,像个魔鬼似的,不肯让他们称心如意。


这位王子不但觊觎父亲的王位,更垂涎父亲的年轻妻子席琳。尼扎米笔下形容为“他的嘴像狮子一样有口臭”的席鲁耶,不择手段地软禁了自己的父亲,坐上了王位。


一天夜里,他潜进父亲与席琳的卧房,摸黑找到床上的两个人,拔出匕首刺入父亲的胸膛。就这样,在与美丽席琳共枕的床上,父亲流血到清晨,慢慢死去;而在他身旁,席琳仍安然熟睡。


伟大画师毕萨德的绘画,如同故事本身,触动了我心中埋藏多年的阴沉恐惧:在黑夜里醒来,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发现黑暗的房间有一个陌生人是多么的可怕!


想像一下,陌生人一手掐住您的脖子,一手挥舞着匕首。精雕细琢的墙壁、窗户、框棂;从勒紧喉咙中溢散的无声尖叫所染红的地毯上弯曲、圆形的图案;当凶手上前结束您的生命时他污秽的赤脚踩着的被单上所绣的无比精巧细腻、鲜艳狂放的黄色与紫色花朵;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除了凸显绘画本身的华美,它们同时提醒您,濒临死亡的您身处的这个房间、您将要告别的这个世界,是多么精致美丽。


精美的绘画和美丽的世界对您的死漠不关心,尽管妻子就在身旁,但面对死亡时您还是孑然孤独。这才是当您看画时真正震撼您的意义所在。


“这是毕萨德的画。”

二十年前,年老的大师看着我用颤抖的双手捧着的这本书时,脸孔发亮,不是因为一旁烛光的反射,而是涌自观看的欢愉。他说:“这实在太毕萨德了,甚至不需要签名。”


毕萨德也明白这个事实,因此从不在画中某个秘密的角落暗藏自己的签名。而且,根据年老大师的说法,在这一点上,毕萨德隐约带着某种难堪及羞耻感。


惟有真正高超的艺术技巧,才能让一位艺术家既画出无可匹敌的作品,又不留下任何透露自己身份的痕迹。我以拼了命才想出来的普通且粗糙的手法杀死了倒霉的受害人。


一夜又一夜,每当我返回那片火灾残骸的区域,去看看有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揭露我身份的痕迹时,风格的问题愈发地在脑中涌现。人们所追求的风格,只不过是泄露我们自身痕迹的一个瑕疵。


即使没有纷飞大雪的光芒,我也能轻易找到这个地方,因为就是在这个被火夷平的地点,我杀害了相处二十五年的伙伴。


此时,白雪覆盖并抹去了所有可能被解读为我的签名的线索,证明了在风格与签名这个议题上,安拉是与毕萨德和我有同样的看法的。


四天前,如果我们在绘制那本书时犯下像那白痴所提出来的那种罪行的话,——即使是无意识之中——,安拉也不会对我们细密画家展示出这种仁爱。


那天晚上,当我和高雅先生来到此地时,还没有开始下雪。我们可以听见野狗的嗥叫在远处回荡。


“我们干吗来这儿?”倒霉的家伙问,“这么晚了,在这种地方,你打算要给我看什么?”


“正前方有一口井,从那儿往前走十二步,我把存了好几年的钱都埋在了那里。”我说,“如果你不跟任何人说出我所给你讲的,那么姨父大人和我都会让你满意的。”


“你的意思是,你承认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激动地说。


“我承认。”我无奈地撒了谎。

“你知道你们所制作的图画是多大的罪过吗?”他直率地说,“那是邪魔歪道,没有人胆敢犯下这种亵渎。你们会在地狱的最底层被火炼烧。你们遭受的折磨与痛苦永远也不会停止。而你们居然把我也拉了进来。”


我听他说话,恐惧地感觉到会有很多人相信他的。为什么?因为这些话含有巨大的威力与吸引力,不管愿不愿意,人们都会加以留意,都会想从其他家伙那儿得到证实。


一方面是他正在编纂秘密书籍;一方面因为他支付的钱,有关姨父大人的这类谣言本来已经沸沸扬扬,而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又憎恨他。


我也曾想,就是他狡猾地利用我镀金师弟兄的诽谤指控来掩盖事实真相。以前我们是多么亲密啊!我任由他重复这件让我们反目的指控,而他也毫不留情,翻来覆去地讲。


他似乎想刺激我去隐瞒错误,就如同在我们学徒时代,他要我隐匿错误以逃避奥斯曼大师的责打。


当时我觉得他的诚恳令人信服。

当学徒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也这么会睁得大大的,只不过那时候的眼睛还没有因为长年的插画工作而变小。然而我终究还是硬起了心肠,因为他已经准备好向别人招供一切。


“听我说,”我压抑住愤怒说,“我们绘制插画、设计页缘花纹、在页面上描绘框界,我们用彩色的金粉涂饰一页一页的书页,最漂亮的图画是我们画的,我们使得衣柜与箱子更加喜庆。


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做这些,这是我们的工作。他们委托我们绘画,指定我们在特定的书页框界里安插一艘船舰、一只羚羊或一位苏丹;


他们要求我们画某种样式的鸟、某种样式的人物,从故事中选取某个特定的场景,什么什么该怎么怎么样。我们也就照着做了。你看,这次姨父大人告诉我:‘这里,画一匹你自己心目中的马。’


整整三天,我像前辈画师一样,试画了几百匹马,为了想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我自己心目中的马。”


我拿出撒马尔罕纸给他看,上面有我为了练手而画的一系列马匹。他兴致盎然地接过纸张,在昏暗的月光下凑近研究起这些黑白的马匹。


“设拉子及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们认为,”我说,

“要想画出安拉所想所见的真正的马,一位细密画家必须花五十年时间不停地去画。他们还说最完美的马匹图画应该是在黑暗中完成的,因为一位真正的细密画家在经过五十年的工作后,必然已经失明,而他的手却会记得如何画马。”


他脸上天真无邪的目光,就像小时候我所见到的,已经全然沉溺于我画的马匹当中去了。


“他们委托给我们,而我们则努力地像前辈大师那样画出最神秘、最难达成的马匹,仅此而已。若他们要我们为他们所要求的东西负责,那是不公正的。”


“这对吗?我不知道。”他说,“我们也有责任和意志。除了安拉,我不怕任何人。是他赋予我们理智,使我们能够分辨善与恶。”


非常恰当的回答。

“安拉看见并知晓一切……”

我用阿拉伯语说,“他知道我和你,我们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这件事。你要向谁告发姨父大人呢?你难道不相信这件事的背后是苏丹陛下的旨意?”


静默。我想:他真的这么没脑子吗?还是出于内心对安拉的恐惧而失去了冷静才会这么胡说八道?


我们在井边停了下来。

黑暗中,我依稀瞥见他的眼睛,看得出来他很害怕。我可怜他。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祈求真主给我证明,证明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不但是个没脑子的胆小鬼,更是一个卑鄙的小人。“往前数十二步然后开始往下挖。”我说。“然后,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会告诉姨父大人,他会烧毁那些图画的。我们还能做什么?只要胡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听到有这么个说法,他们就不会让我们活着,也不会让画坊再存在下去。他们当中你有熟人吗?收下这笔钱,让我们相信你不会向他们举报我们。”


“钱装在什么东西里?”

“那里有一个老旧的酱菜陶瓮,里面有七十五块威尼斯金币。”


威尼斯金币听起来颇为合理,但我是从哪儿编出这酱菜陶瓮的?真是胡编乱造,但他却信了。因此我再次确认真主果然站在我这边,因为日复一日变得更加贪婪的学徒伙伴,此刻已经朝我指的方向跨步,兴奋地开始数着步子。


那一刹那我心中想着两件事。

第一,地下根本就没埋什么威尼斯金币或类似的东西!如果我不给钱的话,那个下贱的蠢货将会毁了我们。


忽然间我很想一把抱住这个白痴,亲亲他,就像当学徒的时候偶尔做的那样,但岁月已经使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那么遥远!


第二,我满脑子在想着到底该怎么挖?

用指甲吗?我不想这些,要说想的话,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惊慌之下,我双手抓起井边的一块石头。当他还在第七步或第八步的时候,我追上去用尽全力狠狠砸向他的后脑。


速度之快、动作之粗暴,连我自己都吓得愣住了,仿佛石头是砸在我的头上,甚至我都感到了疼。与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痛苦,我想还是尽快结束这件事吧。因为此时他开始在地上猛烈抽搐,这更使人感到恐慌。


把他丢进井里后过了很久,我才想到,自己粗暴的行径一点也不符合细密画家的优雅细致。


05我是你们的姨父

我是黑的姨父大人,不过其他人也叫我“姨父”。有一阵子黑的母亲鼓励他称呼我为“姨父大人”,之后不只黑,大家也都开始这么称呼我。


三十年前,当我们搬进阿克萨拉依地区外被栗树与菩提树遮盖的湿暗街道后,黑开始经常来我们家。


那是我们的前一个居所。

那段时间,如果夏天我与玛赫姆特帕夏一同出征作战,秋天回来的时候往往会发现黑与他母亲来到我们家避难。


黑的母亲,愿她安息,是我亡妻的姐姐;曾经有一阵子,冬夜里回家时,我会发现妻子和他母亲正相拥落泪,彼此诉苦。黑的父亲不但脾气暴躁,还酗酒,他在远方的小宗教学校教书,但始终保不住职位。


当时黑六岁,母亲哭,他也跟着哭,母亲静下来,他也跟着安静。面对我——他的姨父时,总是带着敬畏。现在我很高兴看见在我面前的他,已长成一个坚毅、成熟而有礼貌的外甥。


他对我展现的尊敬,吻我手时的那种认真,赠送蒙古墨水瓶时说“特别用来装红色”的诚恳,细心地并拢双膝坐在我面前时礼貌而端庄的举止:所有这一切,不但显示出他是一个符合自己期望的稳重的人,同时也提醒我,自己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长者。


他有几分神似他的父亲,我见过后者一两次:他高而瘦,双手和胳膊偶尔会做出略微紧张但还算合宜的动作。他习惯把双手放在膝上;或者当我告诉他某些重要的事时,他会专注而深沉地望着我的眼睛,仿佛在说:“我明白,我带着敬意在听。”


或者他会巧妙地踩着我言语的节奏,有韵律地点头。这一切都恰到好处。如今我已到了这把年纪,明白真正的尊敬不是发自内心,而是源于各种不同的规矩和顺从。


那些年间,黑的母亲用尽各种理由带他来我们家,因为她看到他在这里会有前途。我发现他很喜欢书,这一点让我们联系得更紧密了。依照家里人的说法,我让他做了自己的学徒。


我给他讲设拉子的细密画家如何把地平线清楚地抬高到页缘的上方,从而在设拉子创造了一种新的风格;


给他讲每个人都描绘梅吉农由于苦恋莱依拉而落魄地在沙漠中游荡时,伟大的毕萨德大师则描绘他漫步于一群试图生火、煮饭或行走在帐篷间的妇女之中,以此来突出表现梅吉农的孤独。


我还给他讲,许多插画家描绘胡斯莱夫瞥见赤裸的席琳在弥漫月光的湖里沐浴那一刻时,想当然地为这对爱侣的马匹和衣服涂上颜色,这些人甚至没有读过尼扎米的诗,这是多么可笑的事;


我告诉他,一位细密画家如果没有用脑子细心地阅读过他所绘画的文章就拿起画笔,那么他的动机除了贪婪之外,别无其他。


现在,我高兴地发现黑拥有另一项必备的优点:如果不想在细密画和艺术上感受失望,你就千万不要把它看作是你的职业。


无论你拥有多么高的艺术技巧和天赋,要寻找金钱及权力就到别处去,如此一来,当发现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得不到同等的回报时,你才不会因此而憎恨艺术。


黑在为伊斯坦布尔和外省的帕夏们、有钱人制作书籍那段时间,接连认识了所有大布里士的插画家和书法大师。


他讲述了这些艺术家们的贫困潦倒及心灰意懒。不只在大布里士,在马什哈德与哈勒普也一样,许多细密画家因为贫困和怀才不遇已经放弃了书籍绘画,开始画起单张图画,画一些可以吸引欧洲游客的新奇玩意儿,甚至淫秽的图片。


他听说当年阿巴斯王在大布里士签署和平条约时呈献给苏丹的手抄绘本,早已被拆散,这些图画被拿去用在了别的书上;


而印度君王艾克贝尔正为了一本庞大的新书撒出大笔金钱,大布里士和加兹温城里最优秀的插画家们抛下手边的工作,群集涌进了他的皇宫。


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同时,他也轻松地穿插了其他故事:譬如,他带着微笑讲述着马赫迪的有趣故事,或者萨法维王朝的一个傻王子作为和平谈判的人质被送到乌兹别克后,三天内就引火自焚,使得对方显得十分紧张。


尽管如此,他眼中隐约闪现的阴影告诉我,虽然我们两人都没有提起,但那个使我们双方都感到害怕的难题尚未解决。


如同每一个时常拜访我们家,或听过别人谈论我们,或者即使很远但也获悉我有一个美丽女儿谢库瑞的年轻男子一样,黑也很自然地爱上了我的独生女儿。


也许当时,我并不觉得事态严重到需要留意,因为许多人从没亲眼见过就爱上了我的女儿——美人中的美人。


不同的是,黑不但可以自由进出我们的屋子,受到家人的接纳与喜爱,更有机会亲眼看见谢库瑞,他得了相思病。他没能如我所愿压抑住自己的爱意,反而犯下了错误,像是向我的女儿敞开了他内心的烈火。


结果,他被迫不得再踏入我们的家门。

在他离开伊斯坦布尔三年后,我的女儿,正当她青春年华之际,嫁给了一位土耳其骑兵。而这位满不在乎的士兵,在两个男孩出生以后便离家出征作战,从此再没回来。


四年来,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猜想黑知道这件事,不只是因为这种闲话在伊斯坦布尔蔓延迅速,同时也是在我们两人偶尔的沉默中,从他直直望着我眼睛时的目光中,我感觉他早已知道了一切。


甚至此刻,当他瞥向摊开在书桌上的《灵魂之书》时,我明白他正侧耳倾听她的孩子在屋里跑动的声响:我知道他心里清楚,两年来我的女儿带着两个儿子住回到了父亲的家里。


之前我们没提到过这栋在黑离开期间我盖的新房子。很可能,黑就像任何一个决心朝富裕和声望之路发展的年轻人一样,认为谈论这种话题不甚礼貌。


虽然如此,一进屋,我就在楼梯口告诉他,因为二楼通常比较干燥,搬到二楼对我关节痛的毛病有好处。


当我说“二楼”的时候,感到有点莫名的羞惭,但是听我说:赚钱比我少很多的人,就连一个只有一小块领地的土耳其骑兵,也很快就能建造起两层的楼房。


我们来到了冬天我作为画室用的房间。

我发现黑感觉到了谢库瑞就住在隔壁房间,于是赶紧进入了真正的主题,告诉他我为何写信到大布里士,邀请他返回伊斯坦布尔。


“正如你与大布里士的书法家和细密画家一起所做的一样,我也正着手编纂一本手抄绘本。”


我说,“我的客户,事实上,正是社稷的根基,荣耀的苏丹陛下。由于这本书是个秘密,苏丹隐瞒了他的国库大臣支付我报酬。我和苏丹画坊里的最优秀的细密画家一个一个地说好了。


我让他们有的人画一条狗,有的人画一棵树,有的人我请他绘制页缘装饰及地平线上的云朵,有的人则负责画马。我想透过我所描绘的各种事物呈现苏丹的帝国全貌,就好像威尼斯大师们在画中所表达的那样。


然而,与威尼斯画家不同,我的作品不是描述财富,而当然是反映其丰富的内心世界,它将表现苏丹帝国的种种喜悦及恐惧。


如果我最后让人画上一张金币,它的目的是在贬低金钱;我加进了死亡与撒旦,是因为我们害怕它们,虽然我不知道谣言是怎么说的。我想要借由树的不朽、马的疲倦和狗的粗鄙来体现荣耀的苏丹陛下与他的帝国。


我要求我的那些代号为‘鹳鸟’、‘橄榄’、‘高雅’及‘蝴蝶’的画家们根据自己的爱好选择自己的题材。即使是在最寒冷、最严峻的冬夜里,苏丹的画家们也常常会把他为书本绘制的图画拿来给我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