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媚：高二，那个叫巧克力的男生 | 食光机

文 | 西门媚

“巧克力出事了！”我还记得，那是高二开学不久。下午一回校，燕子就跑过来跟我说。

“巧克力”是一个男生的代号，燕子给他取的。他不知道，只有我们几个女孩知道。

巧克力的名字来源于他的肤色吧，我猜。我没问过燕子。也可能来自琼瑶小说，也许是指甜蜜，或者洋气？她是琼瑶迷。我没觉得他甜蜜或者洋气，就像我没觉得巧克力好吃。

1986年，我并不爱吃巧克力。学校的小卖部就有卖的。散装的，装在一个大玻璃罐里。几块钱一斤。

那个叫巧克力的男生肤色比巧克力更好看。晒足了阳光的颜色，这在成都的男孩中很少见。不仅肤色好，更要紧的是他长得很帅，身材健美。他是运动天才，学校里的运动会他总是包揽很多奖项，还时不时地打破一下纪录。

具体是哪些项目我总是弄不大清，我对运动不感兴趣。正如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但燕子非常喜欢他，所以，才会为他取了一个特别的代号，这样，我们在班上谈论他的时候，别人听不懂。

我对他无感，可能是因为他学习不好。成绩好不好并不是很重要，我要好的男生成绩未必有多好，但那是因为不用功。但巧克力学习其实挺认真。

现在回想，如果不是他总是那么认真，可能也就没有后来的事。

那天中午，他没有回家。他家住得近，平时总是回家吃饭的。但那天上午，公布了数学考试成绩，他考砸了。课堂上，班主任不知为什么，那天很生气，说，中午就要去巧克力家跟他父母谈谈。

在课堂上，我们扭过头去看，看见他的脸失了血色。我们当时都没多想，没想为什么他这么紧张。

我们高中班其实是个放牛班。学生什么状态都有，不爱学习的占多数，还有爱打架的，常在校外混的。

那天中午，几个外校混混到了教室，说要找“杰娃儿”。在教室的同学阿秋说，没这人。那几个混混说要等。阿秋说，真没这个人，混混不信，拿出了刀，在阿秋面前晃动。

巧克力因为害怕老师去家里，那天就在学校吃了午饭。一进教室就看见陌生人拿着刀，正和阿秋争执。他想解围，伸手去抓那人的上臂，那人反手一刀，正好插在他的胸口。后来会打架的男生说，正因为巧克力平时是个好学生，不打架，才用了错误的方法夺刀。这种情况，应该抓手腕或小臂。

那几人见捅伤了人，也慌了，跑掉了。阿秋用自行车载了巧克力去了第七人民医院。

下午全班的同学都在惶惶中度过，燕子更是紧张得要命。上课的时候，她不停地递小纸条给我们，说：“怎么办啊？会不会有事啊？放学我们去医院看他吧！”

坏消息接连而来。完全超过了那个年龄的承受力。

据说，手术台上，医生打开胸腔时，才发现，心脏上有一个伤口，这位医生没有做过缝合心脏的手术，紧急打电话给华西医大的医生，一边听指导，一边做手术。据说，在手术台上，巧克力的心脏停跳了四十多分钟。

放学，差不多所有的同学都去了七医院。但巧克力没有苏醒。我们只能隔着特护病房的玻璃看着他。

我们第一次听到一个词：“植物人”。

女孩们哭成一团。男生们自发轮值排班，从那天开始陪护巧克力。

十六、七岁的年纪，本来就情绪不稳，遇到这样的事情，更是变得惶惑，女生们都变得神神道道，疑神疑鬼。

还记得那天，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全班同学中，我唯一没说过话的就是巧克力。于是，认为这是上天的一个提醒，在心里发誓，要对每一个同学友好。

第二天到学校，发现，好几个女孩开始叠星星。那时候，女孩中流行用彩纸叠成小星星，传说这可以实现心愿。

燕子更是花心思，把叠好的星星跟买来的一种心形的散装巧克力混装在一起，装了无数个小盒子。每个陪护巧克力的男生都得到过，“巧克力”的含义大家也都明白了。

全班同学空前团结，而在此之前，同学是分成很多小群体的，群体之间有很多矛盾。那段时间，老师也自动默许了那些陪护男生缺课。

时间一天天过去，躺在病床上的巧克力，一日日变得苍白消瘦，没有血色，最后变成了纸片一样的人。哪怕他有最强健的身体，现在也只是延缓了离开的时间。四个月之后，那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医院宣布了他的死亡。

全班同学去他家里守灵，去安慰他的父母，接着全班又去了殡仪馆、火葬场、公墓。

现在我仍能想起那天在琉璃火葬场，同学们抬头看见高高的烟囱，一股青烟升起。也记得大家一起去墓地，虽是冬季，却有些草已经转绿了，发了新叶。我还看见有一些散落在路边田埂的油菜籽，已经开出了黄色的花。

我沿路摘了一些野长的绿叶黄花，扎了一个小花束，带到了墓地。看见墓地里一排排的碑，心有所动。我仔细去辨认了好些碑上的字，看那些陌生的名字和生卒时间，模糊又努力地思考，关于生和死的问题。

这班十六、七岁的孩子差不多都是第一次经历生死之别，就像忽然长大了一样。我听见好几个男生对巧克力的父母说：“以后我们就是你们的儿子，我们会替他尽孝的。”

这些男孩定期去巧克力家干活。其实也没啥活可干。后来，他们之间有过意见分歧，有一种意见认为去了更惹巧克力的父母伤心。好些年以后，我参加过一两次同学聚会，得知，还是有几个男生坚持下来了，他们逢年过节，都去巧克力家坐坐，阿秋认了巧克力的父母当干爸干妈。

90年代初，我看到一个报道，说，中国当时市场上的巧克力几乎都是假的，是“代巧克力”。我非常惊讶，难以置信。但当一吃到真正的巧克力的时候，马上就分辨出，原来，高中时候，小卖部卖的巧克力，只是一种“代可可脂”做的，而且在代巧克力中都算质量最差的：成型粗糙，颜色混沌，甚至中间还有不少气泡。但“巧克力”，在我们那班孩子心中，跟食品没有多大关系，只跟青春、成长、苦涩、第一次思考人生等等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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