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势力不断增强,向北移动。
预计后半夜登陆。
请大家注意预防暴风和巨浪。
」
惠介腰带上挂着的收音机里传来了台风实时报道。
现在是下午一点。
旁边的柑橘树和柠檬树的繁茂枝叶开始随风摇晃,发出不祥的沙沙声响。
台风简直就是猛兽。
直到前天,台风预报还说静冈不会受影响。
昨天,惠介和雅也通话的时候,预报也只是说台风会经过伊豆半岛而已。
没想到竟然是正面直击——
仿佛是怪兽哥斯拉在某种力量的吸引下向陆地发动进攻一样。
可是这附近根本就没有值得它大肆破坏的目标呀。
惠介从昨天就开始采取措施保护那一万株草莓。
他脑海里不停地回响着《怪兽哥斯拉》的主题曲——就是电影中为了阻击哥斯拉而部署战车和导弹时的配乐。
不过,那些群英荟萃的防卫军却每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
这些草莓定植才刚到第十一天,大棚还没有盖上塑料膜。
这次台风来临,是可以让它们淋雨呢,还是要盖上塑料膜为好呢?
毫无经验的惠介拿不定主意,就向父亲请教。
父亲唾沫横飞地回答道:
「绝、绝、绝对不能盖塑料膜!
」
惠介问为什么,父亲又是唾沫横飞:
「笨蛋,刮大风时,你把合着的雨伞打开,不也会被、被吹跑吗?
」
据说,如果非要盖上塑料膜的话,有可能整个大棚骨架都会被吹垮。
眼下,要应对怪兽哥斯拉登陆——哦,不,台风登陆,最可行的方法是拉上防风网。
在望月农场的大棚旁边竖着一些大约三米高、间距相等的铁柱子。
直到前不久,惠介还一直以为它们是准备用来做围栏的。
其实,它们就是防风网的支柱。
于是,惠介就爬到了长长的三脚梯凳上,在距离地面 1.8 米高的地方,一边随风摇晃,一边拉防风网。
所谓防风网,顾名思义,就是像纱窗那样的「网」,但网眼比普通的纱窗要疏一些。
惠介有些怀疑用这样的东西是否能防风。
但据父亲所说,这跟不给大棚盖上塑料膜是同样道理——
总之,就算想用类似墙壁的东西挡住强台风,最后肯定也会被吹倒。
所以,用这种网状构造削弱风力、分散风向才是上策。
防风网拉在大棚的南边和二号大棚的尽头处——也就是大棚的西边。
据父亲所说,这周围一带,北边和东边有山保护着,所以风通常是从南边或西边吹过来。
在土地西侧种植的柑橘树其实并不是农作物,而是防风林。
柑橘树和柠檬树较为低矮,枝叶贴近地面生长。
到台风季节时,这些树木已经长得枝繁叶茂。
在大棚侧面,不盖塑料膜,而是拉上双层网来削弱风力——这是父亲的抗台风策略。
惠介提议说,只在棚顶拉上塑料膜防止雨淋,但却被父亲一口否决了:
「
你自己根本就做不来
,而且风还这么大。
」
确实,单单顶着强风拉防风网也是一项大工程。
如果没有父亲的指导和帮忙——虽说只是用一只手帮忙按着防风网的边角,
光靠惠介一个人也是无能为力的吧
。
得加快速度了。
虽说现在天色尚晴,但浮云正以加倍的速度从西向东涌去。
在地面上拄着拐杖的父亲如雷鸣一般地叫嚷道:
「弄好了就赶快把箱子和拖车收起来!
」
第二项防风措施,是搬走大棚内部和周围的用具。
为了防止被吹进大棚里,那些有可能被强风刮跑的东西要全部收拾起来——包括箱子、农具、乐乐车还有空罐子。
考虑到高架栽培设施弱不禁风,惠介本来想在上面也拉防风网的,但显然已经没有时间了。
只能先把加固架子的螺丝再检查确认一遍。
「你还在磨磨蹭蹭的干吗?
快加把劲呀!
」
病后瘦了十公斤的父亲,恐怕也需要用螺丝加固一下了。
大风吹拂着他前额上那日渐稀疏的头发。
他双手用仿佛要穿透地面似的力道握住拐杖,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步。
不过,
他的声音还是气势十足
的:
「赶快呀,别磨磨蹭蹭的!
你这笨、笨、笨蛋!
」
「谁不知道呀!
」
怎么能让之前付出的辛劳和汗水就这样被台风刮跑呢?
惠介瞪着西边的天空,对着风吼了一句:
「浑蛋!
」
原本呜呜低鸣的风声,到夜晚时变成了高亢的尖叫声。
窗户时而咚咚作响,仿佛被狂风的拳头击中似的。
电视里播放着台风迫近的现场画面,拴在岸边的船只像树叶一样随风摇摆。
祖母大概是想起了以前的台风,喃喃地说道:
「是伊势湾吧。
」但电视里播放着的台风现场并不是伊势湾。
母亲趁着饭后沏茶的片刻工夫,拨动便携式收音机的旋钮收听台风信息。
父亲貌似正在优哉游哉地喝茶,但内心显然十分紧张。
之前医生说过喝少量的酒是可以的,所以父亲两周前又开始喝点儿小酒。
可是今晚他却没有喝。
对于惠介而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台风将至的情形颇有怀旧之感。
无论在东京还是在静冈乡下,有不少人一遇到台风天就莫名兴奋,但惠介从小就无由体会这种心情。
一直以来——无论是原先种水稻时还是改种蔬菜之后,每当台风来临,家里就充满了紧张气氛,仿佛像薄玻璃一样随时会破裂。
无论做了多少防风措施,你都不知道大自然会给你丢出什么骰子。
只能屏住呼吸,祈祷着,等待着——此刻,惠介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背负着比别人都沉重的紧张感。
简直不可思议。
突然,外面开始传来像把满筐豆子倒在地板上的声音。
雨势变大了。
惠介把茶杯端到嘴边时,才发现杯里早就空了。
防风措施嘛,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现在担心的是雨。
对于刚定植后正在生根的秧苗,需要勤快地浇水。
泥土不能干燥。
但泥土太湿也不行,那样根会无法伸长。
所以,惠介并没有使用装配在田垄上的点滴灌溉设施,而是每天多次确认土壤的湿度,把喷嘴设置成雾状模式,自己亲手浇水。
现在看来,这些心血算是白费了。
如果雨量很大,土耕栽培的田垄会泡水。
时间一长,就可能导致秧苗产生病害。
惠介对着空茶杯长呼出一口郁积之气,随即站起身来。
「我出去看一下。
」
其实,就算去看,好像也没什么可做的。
但他实在是坐不住了。
母亲一边转动着收音机天线以减小噪音,一边摇头说道:
「别去,太危险了。
」
——这句话似乎已经说过无数遍了。
母亲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话并没什么用,于是说完又继续摆弄起她的天线来。
惠介披上放在厨房侧门的雨衣,拿起手电筒,抓住门把手时,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就戴上了消防团的安全帽,冲出屋外。
没有星星的时候,夜晚总是一片漆黑。
风雨连续敲打在惠介的脸上。
黑暗中传来吼叫声。
树木、草,连同空气也都在摇晃。
手电筒的光圈中,银色的雨线倾斜纷飞。
惠介担心高架栽培会受到台风影响,所以先走进二号大棚,用手电筒照了一圈。
只见草莓叶子全都朝同一个方向飘舞,就像无数的蝴蝶在挣扎着拍打翅膀。
惠介用对人说话似的口吻问道:
「你们没事吧?
」
大棚里回荡着类似拖拉机的声响——仿佛是两台不同类型的拖拉机正在发动引擎的嘈杂声:
吧嗒嗒嗒嗒嗒嗒嗒……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一个是雨敲打在栽培架外铺着的地膜的声音;
另一个是地膜边角随风翻卷拍动的声音。
为了重新铺好地膜,惠介试着用嘴衔住手电筒,但行不通,只得把手电筒夹在腋下,然后取出固定皮带。
雨不是从上往下,而是横着扫过来。
惠介戴着的雨衣兜帽早已经被风刮跑了。
此刻,简直就像是一边淋浴一边干农活。
继续往里走。
哎哟!
一部分栽培架已经明显倾斜了。
支撑着装有土壤的栽培槽的高脚架虽然是钢制支柱,但原先安装时并没有考虑到风雨的影响。
此时一看,这些支柱还是太细了,根本不可靠。
惠介跑进杂物棚,用尽全力抱了一些水泥块回来,堆在高架脚和地面的连接处。
他心想:
这样就能把架子扶稳了吗?
一抬起头,双眼注满了雨水。
他不太放心,又在大棚和杂物棚之间来回跑了好几趟,把水泥块往上堆。
因为拉了防风网,大棚里的风力减弱了一些。
但即便如此,在强风持续肆虐下,那些秧苗叶子看起来随时会被刮断。
「挺住!
再坚持一下!
」
根据台风预报,暴风雨还将持续几个小时。
惠介把翻卷起来的地膜用皮带重新固定好。
然后,他所能做的,就只有祈祷草莓们平安无事了。
——不是向神灵,而是向草莓们祈祷:
「求求你们了,一定要挺住啊!
」
惠介往回走,准备去一号大棚确认草莓秧苗的情况。
惠介正要把手电筒照向前方时,忽然看见前面的漆黑里出现了一束光圈。
——光圈和影子从正房那边渐渐向这里靠近。
光圈和影子都摇摇晃晃的——惠介根本不必看那弱不禁风的身影就知道是谁了。
「
爸,你这样太危险了!
」
黑暗中传来父亲混浊的声音:
「
你、你才危险呢。
你、你这个外行的家伙
,晚上想要出来干活的话,得戴上这个!
」
父亲穿着雨衣,光线从他头顶上放射出来——父亲像机器猫似的戴着兜帽,带子系得紧紧的,而且兜帽上还戴着照明灯。
因为夏天用不上,所以惠介都忘掉有这么个好东西了。
如果戴上照明灯的话,就不用把手电筒夹在腋下,也不用担心兜帽被风吹跑。
「谢谢。
你是特意给我送灯过来的吗?
」
父亲转过头来,头顶上的灯照得惠介一阵眼花。
「笨蛋,我是自己出来巡视才戴上灯的。
你别在这儿添乱了,快给我回去!
」
说完,父亲就拄着拐杖,抢先走进了一号大棚。
一号大棚是在地面上培垄,进行土耕栽培。
惠介本以为会全泡水了,结果却出乎意料,只是通道上稍有点泥泞而已。
这也许应该归功于父亲的土壤吧——从种西红柿那时起多年使用至今的土壤,排水性能比想象中要好。
在大棚里转了一圈回到入口处时,雨势减弱了一些。
两束光圈照到大棚里,父子俩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草莓。
这边的草莓秧苗,因为贴近地面,所以比起高架栽培那边来说,受到风的影响较小。
全部叶子同样是随风摇摆,就像是柔弱的蝴蝶随风乱舞一般。
但父亲却独自连连点头,似乎是确信说:
这样的风应该没事。
「总算没事啦。
」
惠介刚才还一直忐忑不安的,此刻却故作老成地说了这么一句。
因为他觉得跟沉默不语的父亲站在一起很尴尬。
当然,惠介做好了挨骂的思想准备——父亲肯定又会骂他「笨蛋」、骂他「外行」吧。
然而,父亲的回应却出乎意料:
「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农作物看似柔弱,其实也有坚强的另一面呢。
比人们想象的坚强得多了。
」
父亲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笑意。
不知道他是因为难得把这么长一句话流利地说出来而感到高兴,还是跟惠介一样因为尴尬而笑,又或者是还有别的理由?
惠介朝父亲看了一眼,想看看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父亲感觉到惠介的视线,便也转过头来。
哎哟,这么耀眼。
——父亲头顶上的灯光照得惠介一阵眼花,以至于没有看清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