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看理想
“看理想”诞生于知名出版品牌“理想国”,以“做出版”的态度,开发视频节目、直播、音频及周边产品等一系列媒介,探寻文化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深圳市罗湖区人民检察院  ·  你好2025 | 罗湖检察祝大家元旦快乐! ·  昨天  
深圳市罗湖区人民检察院  ·  你好2025 | 罗湖检察祝大家元旦快乐! ·  昨天  
媒哥媒体招聘  ·  事业编 | 中国新闻社招聘! ·  5 天前  
任易  ·  一超越美国 文化自信就有了 ·  5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看理想

男性借烟借火,女性借止痛片和卫生巾

看理想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24-12-25 13:20

正文

《翻山海》

2023年,朱虹璇看到了一则民国报纸上的短讯:
 
两江女校的一位家长把学校的体育老师告上法庭,原因是该老师在体育课上要求学生爬绳、跳箱、扔铅球,不符合淑女规范。

朱虹璇决定深挖背后的故事,发现这所女校还拥有一支石破天惊的篮球队,在当时承受了巨大的舆论压力。后来,球队赢得了一场远赴日本的比赛,舆论才发生反转。报纸上对胜利的渲染铺天盖地,对球队的女孩们却语焉不详。

转折性的胜利勾起了朱虹璇的好奇心。她尤其想知道,在事先不知道会赢的情况下,她们为什么还要顶着压力做这件事?

2024年,以这支球队为蓝本的话剧《翻山海》首演。剧中,球队的女孩们在比赛前夕问教练,万一输了怎么办?教练回答:“那就一起去经历失败。”

我们与话剧九人创始人、编剧、导演朱虹璇一起聊了聊这部新剧。


01.
输得太多,那就为过程赋予意义

看理想:民国知识分子系列收官后,话剧九人尝试了运动题材。新剧《翻山海》讲述的是民国女校篮球队的故事,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从智识层面转向了身体层面。

剧中展示了女学生们接受篮球的过程,也提到她们参加篮球比赛被凝视、起哄和批评。与智识相比,女性与身体的关系会更复杂吗?

朱虹璇:从我个人的成长经历来说,与这两者的关系是一致的,都经历了从一视同仁到被区别对待、再到想要夺回主体性的过程。

起初,家长和老师都会希望我们好好学习、锻炼身体,这一点不分男女。当性别身份开始浮现,就会意识到区别对待的存在。不同的声音开始出现,智识上会有女生擅长什么、男生擅长什么。身体上会要求男生更高更快更强,却要求女生举止娴静,在外形上满足男性的期待。

再往后的阶段因人而异,比如我自己在工作了几年之后,会试图在这两个方面都拿回我的主体性。在智识上,我再也不想装作我是一个倾听者,不想装作我对于决策或者掌握权力没有兴趣;在身体上,我不想再服从于男性的标准,我就希望自己能健康强壮,这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

我觉得女性与身体的关系相比于与智识的关系,可能并不是更复杂,而是更显性。同样是挑战传统规训对女性的限制,如果我放弃了服美役,变成有肌肉的人,在婚恋市场或者和男性友人的相处中,我就可能或多或少被奇怪的眼神凝视。

《翻山海

但是在智识上所做的挑战和突破,想藏就藏得住,不那么容易被发现。从这个意义上说,身体上的“反叛”或“改变”更为明显,因此我们需要应对的目光可能会更多一些。

看理想:无论是智识还是身体,女性总会受到社会文化的很多限制。《翻山海》中有比赛就有输赢,之前的知识分子系列中也有传达女性想要突破限制赢一次的信念。你想在作品中呈现女性怎样的输赢观?

朱虹璇:典型的少年漫或者运动番里,以男性为主体的叙事和以女性为主体的叙事会有一点差别。好像所有以男性为叙事主体的少年漫,强调的都是我们要获得胜利,但女性的故事里,更多强调的是过程。

不是说结果不重要,而是在历史上我们由于客观原因输了太多次了。如果我们只强调最后的赢才算赢,就很难说服自己这个过程是有意义的。如果只有追求结果上的赢才能让我们得到快乐,才能让我们赞同我们集结在这里做这件事情是有意义的,那我们就很难再团结大家了。

按照过去的经验,我们输的次数永远比赢的多,就不得不去为自己寻找意义——

我们团结在这里开了一条路,它可能对更广阔世界里的人,或者对时间跨度上更往后的那一批人有用。或者说,即使结果是输的,但是它帮我们意识到可以向前走出很大一步。如果不在漫长的历史中赋予自己这些意义,可能就没有办法再坚持继续向前。

《翻山海》在北京首演的时候,我们在前厅放了投篮机。有两个梳着小辫来看戏的小女孩,不知道是不是认识,在那里很开心地边投边聊。

我们一下子就想到了《翻山海》的两个主角第五青和陆斯年,戏里戏外的东西连到一块儿了。之前大家需要通过很多的努力才能够获得的生活,此刻就在剧场外面发生着,这种感觉特别好。

《翻山海

02.
女性的命运联结,
建立在共同受苦的基础上

看理想:《翻山海》中有句点睛的台词是“人可以运球,也可以运命。”很喜欢剧中最后托底的精卫填海的典故,它既与主角周苔被溺水的出身相关联,也再次强调了“命运”是一个动词。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典故的?

朱虹璇:精卫填海的故事我们小时候应该都听说过,但是我小时候接收到的意思和现在查到的不完全一样。我小时候只知道,大家提起她的时候,好像更多在形容她的不自量力。当我长大后第一次看到故事的全貌,是有点震动的。

原来她填海的原因是小时候淹死在了海里,她不希望别的小女孩也淹死。我觉得但凡这个小女孩是个小男孩,可能已经被大吹特吹,因为她的个性里有非常崇高的东西在,但是好像我们小时候没有人讲到她的利他性。有趣的是,“利他”这个词过去一直用的是“他”而不是“她”,这本身也很说明问题。

我觉得她和我们身边很多女性朋友在做的事情有共通之处。也许我们所做的事,在现在这个阶段没有办法反馈到自己的身上,没能改造自己多少的命运,但是再往后很多年,可能会对别人有影响。

再往前大概五六年,我和朋友们聊女巫这个概念比较多。所谓女巫,也都是在某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做了别人做不到,或者被认为不该是女性做到的事情的女性。她们很多时候是在挑战时代的眼光,就会被认定是女巫。

我很感动于女巫这个意象,又觉得她好像和中国的环境不那么贴合,而精卫我们一下子就能理解到,因为我们从小到大就听着这样代代相传的神话成长起来。

把精卫填海放在女学生安慰校长陆斯年的段落里,一定程度上也是在告诉陆斯年,个人的失败不是失败,因为你是在帮助其他人。在这样一个蕴含代际关系的故事里,比较恰如其分。

《翻山海

看理想:《春逝》里顾静薇在瞿健雄低落的时候鼓励她的话,好像和精卫填海的内核也是相通的。民国知识分子系列已经讲了很多女性之间的相互扶持,《翻山海》的一个更新在于,讲到了女性群体内部的分裂。

校长陆斯年带领女学生参加篮球比赛,遭到了其他女校的批评和割席。就剧中来说,你觉得女性与女性之间联结与分裂的基础,分别是什么?

朱虹璇:这是很复杂的命题。我觉得联结的基础是最好理解的,就好像我们在排练厅的时候,有人肚子痛了,大喊一声“谁带止痛片了?”同时会伸出来三四只手。不会有人问你为什么需要止痛片,也不会有人质疑你怎么随便就跟人家要了,还会不会还回来。

大家觉得你的痛我是完全理解的,如果此刻我有能让你止痛的东西,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你。这个东西跟男性之间借烟借火,它的普及性可能是差不多的。

但男性借烟借火,建立在共同享受的基础上;女性借止痛片或者卫生巾,建立在共同受苦的基础上。大家天然就能够找到这个连接,因为我们一起在分担痛苦的东西,分担叫作困境的东西。

至于分裂的基础,就剧中来说,我觉得不是因为a走得很靠前了,b还在一个蒙昧的阶段,所以b要去反对a。可能其中一个比较普遍的原因,是女性群体共享的资源太少了。

如果有人因为发表了一些言论,或者做了某些事情而赢得了关注,剩下的那批人自然而然就会觉得为什么是她而不是我。在有限的资源里,你站到了高处和聚光灯下,但是你足够代表我们吗?我们可不认为你有资格代表我们剩下的女性。

《翻山海

但是男性不会有这个思路,第一大家有百花齐放的资源,可以从这个角度里拿一点,从那个角度里拿一点,不需要抢得这么头破血流,资源被平等地赋予。第二从心态上来说,大家是一个共同征服世界的心态。

女性群体不同,在困境里当然会有相濡以沫。但除了相濡以沫,在困境里最容易考验的就是人性。而且从生活体验上来看,有一部分女性可能反而不容易去责难男性。

她们会觉得非我族类,作为男性,你不懂我或者不理解我是正常的。但是如果是女性,你竟然和我不一样,而你又站在聚光灯下一定程度上仿佛在代表我们,因此会更倾向去责难你。我看到这样的心态在现在的舆论环境下还蛮普遍的。

03.
被骂也不要停下创作的步伐

看理想:《翻山海》的舞台呈现方式更丰富了,会想要吸引更多的观众吗?

朱虹璇:核心还是先讲好这个故事。走向大众是一个双刃剑,如果想要更多的关注,就要承担这个群体复杂化所带来的一系列不可控的事情,所以未必是一件好事。我从来都不认为九人有一天会家喻户晓,它一定是小众的。

世界上有很多大事的变化或者转折,都是因为比较平凡的人想要坚持自己最简单的价值观。奔着特别大的目标去,反而未必能到达它的终点。

我做九人剧团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跟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做一件对世界有意义的事情。对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有意义,有正面的价值,这是做这件事情的初心。而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是能够继续下去的条件,否则就会做得很不快乐。

朱虹璇(图右)

看理想:外界什么样的评价会伤害到你?

朱虹璇:一些曾经我认为同频的观众,对我在作品里努力做出的表达的不理解。不过现在回过头来发现,其实不应该抱有过高的幻想或者预期——把曾经懂过你的人或者支持你的人视作知己,这是需要放下的执念,大家都只是随时可能会变的人。大概一年半前,这样的事情会对我有一定的冲击,但现在我接受了。

还有一些不公平的评价也可能会有伤害,比如我们做了大量完全不求回报的努力,却被另外一部分人质疑是不是在讨巧,好像是为了商业目的才做这些事情。比如看到有观众挤在演职人员通道堵演员签名,天黑天冷很不安全,我们就在剧场里灯火通明的地方安排了官方签名,是免费参加的,会安全有秩序很多。

诸如此类吧,有一部分人会把这些称作营销噱头。这会把整个团队,尤其是默默做事的幕后团队的一番好意给漠视掉,让真正怀抱善意的人得到负面反馈,到今天我仍然会被这样的评价伤害。

看理想:你认为女性创作者存在创作“优势”吗?

朱虹璇:重新拿回叙事的主体权,去把曾经被扭曲的故事,按照女性为第一位的视角重新叙述,就这件事情来说确实存在一个比较大的空间可以探索。

看理想:你现在有什么感兴趣的创作领域吗?

朱虹璇:我还蛮想写一点战争的。可能因为经历的事情多了,会经常想我们到底会走向什么样的世界?当这个世界发生剧烈变化的时候,人要怎么自处?

最近我在看一些比较老旧的小说,比如抗战八年期间文艺创作者写的东西。有一些偏传记式,能从里面看到很多看似很平静、但又带给人冲击的细节。

我也会去想,如果我想写这样的东西,能够寄托在里面的是什么?还有,很多时候大家会觉得战争天生是男性主导的领域,如果去掉性别上的限制,女性又可以在其中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也是因为最近在看小说《黑暗的左手》,会想科幻、战争、军事这些所谓的男频赛道的东西,如果由女性创作者来做,会有什么样不一样的画面?但这目前只是一个兴趣,我还没有开始尝试。

看理想:女性创作的阻碍主要来自哪些方面?

朱虹璇:就我个人的经历而言,一个是还没有形成坚固的同盟,不管是在资源的交换,还是能力的互补上,大家很多时候是在单打独斗的。因此,需要从凭借个人的力量,走向凭借所有人的力量一起做事。互相借力是我们在过去没有机会学到的事情。

《春逝

第二是在现有的包括创作和运作的整个流水线里,我们所享有的物质上的资源和声名上的资源,都是少的。第三是在舆论环境下,对于女性创作者应该创造什么样的作品、什么样的作品才能够代表女性的声音,大家天然地对它有过高和苛刻的预期。

相比于男性叙事来讲,它不那么乐见于百花齐放。在这个情况下创作,需要有非常坚强的心智——我要经得起骂,我就是被骂也要选择自己的表达,也不要因此停下创作的步伐。



采访、编辑:布里

鸣谢:jiarui、何叶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封面图:话剧《翻山海》剧照

 商业合作[email protected]

投稿或其他事宜[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