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用枪拨开眼前的芦苇丛,在草窝的深处如愿以偿看到了自己昨天放置的捕兽夹夹住了一只灰色皮毛的野兔。野兔已经不动弹了,深秋的天气和捕兽夹尖锐的利齿足以让它失血到失温。见此情景,伊万愉快地吹了一个口哨。
他已经厌倦了总是列巴配红菜头汤,尽管这让他想起年幼时母亲为自己准备的温热的饭菜,但在边境哨站这样孤冷的地方,温暖的回忆总是会加倍刺激到如今孤身一人的他。
伊万将兔子取下来,扔进自己的背包里,他也一并回收了捕兽夹。毕竟在哨站,每一样东西都是很珍贵的。他开始往回走。
快到哨站的时候,伊万瞥见一个灵动的身影,紧接着,一条纤瘦的猎狼犬朝伊万猛地扑上来,暖呼呼的舌头直舔伊万粗糙的脸,让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了好了,柳芭”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它的脑袋,“真是个热情地叫人招架不住的小姑娘。”
柳芭冲着伊万亲热地叫了几声,尾巴热烈的摇摆着。伊万这才注意到它身上还裹着一个灰色的包袱。
“啊。”伊万短促地发出一声,垂下了眼睛,嘴角却止不住得翘起。
他弯下腰,仔细地将打成死结的包袱慢慢松开取下。没有急着打开,他扭头招呼柳芭:“来吧,好姑娘,我们去屋子里暖一暖。”
哨站不大,曾经这里驻扎着好几个人,那时候他们还抱怨这里实在是太挤了,需要扩建。但是慢慢地,人越来越少,如今只剩下伊万,以及柳芭。
昨晚上的火还在一点余烬上残留些许火红,伊万认真数出几根柴火,放进火炉内,看着火焰逐渐苏醒,映照着室内似乎也开始升温了。
他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将包袱打开,里面叠的整整齐齐的,有两挂红肠、七八个馒头,还有火柴蜡烛以及一小瓶白酒,最后是一封信。
伊万看见白酒,眼睛亮了一下,但他最后还是拿起了信。
“伊万:
天气渐渐变凉了,送了些吃的给你。我知道你今天要吃烤兔子,记得分一些给亲爱的柳勃奇卡。
王耀”
很短的信,但是伊万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一边看一边摸了摸柳芭搭在自己膝盖上的头。
“他还在信里叮嘱我要分兔子给你吃,就好像我会不管不顾独吞下去似的……”伊万摇摇头,“他可真是……”
“可他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吃烤兔子?”伊万自言自语,“我从来没有告诉他啊。”
或许是因为他是聪明的中国人吧,就像父亲说的那样。
柳芭舔了舔他的手,琥珀色的眼睛温柔地凝视着他。那样明亮柔和的目光,就像是那个人。
伊万刚来这所哨站的时候,他们已经和南边的朋友们关系很紧张了。伊万的战友们愤愤不平,觉得是南边的朋友背叛了牢不可破的联盟,滋长的野心助生他们的傲慢,以至于对北方的老大哥也开始不恭敬起来。
但是伊万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曾说过的话。父亲伊万诺维奇作为工程师曾经去往南边的中国,帮助他们发展重工业。但是就在快到最关键的时候,父亲接到了通知,不得不停止所有的课程,立刻回国。
“万尼亚,这是错误的。”父亲回家后就郁郁寡欢,他曾对伊万说道,“我遵从了错误的命令,抛弃了那些学生。他们是那么的聪明,那么的勤勉,是最好的学生……”
“父亲,您已经尽力了。”伊万劝说父亲。他知道父亲冒着违反命令被送上法庭的风险,在离开前夕,召集自己的学生集体观看自己的手稿,里面是他多年的心血积累。学生们不能抄录,只能强记。他们拼命地看,拼命地问,从天黑一直到天亮。
离开前,父亲当着学生们的面,烧掉了自己多年积累的手稿,然后踏上归途。
“万尼亚,傲慢的到底是他们,还是我们?”
父亲说这句话的悲伤神情,伊万一直记得。所以在一开始到哨站时,相比于其他的战友,他对于跟他们的哨站仅有几百米的对方哨站里的士兵,并没有恶感。
那个时候南边似乎很困难,对方哨站里的士兵吃穿上都是肉眼可见地窘迫,无法跟伊万他们相比。
可是要论起精神,他们却丝毫不输强悍的苏联士兵。
关系最紧张的那几年,他们都听说了距离他们比较远的珍宝岛上,双方爆发了冲突。那时候,在这个边远哨站,他们也时不时会爆发骂战,但还克制地没有开枪,顶多身体碰撞。伊万就在那个时候看到了那个精瘦的小伙子,他在他的战友中也算矮小的,有着一双深琥珀色的漂亮眼睛。
战友们会仗着人高马大,起冲突时故意撞向那个小伙子,可是却没有讨到什么便宜。
“别看瘦瘦小小的,像是撞上一块钢板!”战友如此说道。
伊万从来没有低看过这些南边的士兵,有时候发生冲突那个小伙子悍勇地撞过来的时候,他都会巧妙地躲开。这时候他常常能看到对方略有些困惑的眼神,忍不住笑了。
没过几年,自从勃列日涅夫同志正式承认了南边也是社会主义国家后,双方的关系和缓起来。伊万从哨站的广播里听到这个消息后松了一口气,这也会让父亲稍微宽心吧。
关系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之后,双方平和了许多。伊万所在的哨站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便开始陆续有人离开,不过物资还是很充足。伊万并不想离开,他喜欢这里寂静的环境。他离开的战友们有的人靠着投机发了横财,有的人靠着关系坐上高位,他不喜欢这些,那些繁华光荣的景象,不知道后面藏着多少弊病与缺陷。
有一天,他去树林巡边,发现了一条虚弱的小狗。这是这里山区常见的猎狼犬,又叫波索尔,长大后身形优美,速度敏捷。这条小狗似乎时刚生下来,虚弱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于是就被丢掉了。
伊万将它带回去,用牛奶一点点濡湿它的嘴,悉心照顾,并为它取名柳博芙,简称柳芭。
柳芭一天天长大,逐渐变成一条漂亮的猎狼犬。它性情活泼,还总喜欢跑来跑去,一刻都闲不住。有一天,它从伊万所在的哨站一路越过边境线,跑到了对面的哨站。
“柳芭!”伊万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本能地跟着跑过去,却在边境线的低矮铁丝网前停下了脚步。尽管双方目前相处平安无事,但身为士兵私自越线,难保对方会做出什么反应。
对面似乎也惊动了,伊万看到有人影晃了晃,柳芭欢天喜地地在对方哨站前的空地上跑来跑去,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身处何方。
伊万看到那个小伙子走了出来,似乎拿着一碟食物,像是掰开的碎面包。他弯下腰来放在地上,柳芭轻快地跑过去,围绕着他转圈,然后就低头吃起来了。那个小伙子笑了一下,一转眼就看到了伊万。
“那是你的狗吗?”他竟然会俄语,而且还很流利。之前对抗的时候,伊万很少听到他说话。
“是的,”伊万点头,“是个小姑娘,叫做柳博芙。”
“啊,‘爱情’。”小伙子笑了,“很美的名字。”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自那之后,柳芭就经常熟门熟路跑过去做客。对方虽然食物不多,但也会留一些专门招待柳芭。有一次伊万想出主意,他将一些香肠面包装进包袱里,给柳芭背在身上。
柳芭再回来的时候,身上也有一个包袱。伊万打开来看,是一盒火柴以及一小罐腌菜,还有一张纸,上面用俄文写着“谢谢”。
从此之后,柳芭就担当着信使的责任,伊万会给对方送去食物以及一些生活所需的小物件,而对方每次也都会还礼,虽然是些很普通的小东西,但伊万知道对方已经尽力了。
有时候出来巡边,伊万也碰上那个小伙子,他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王耀。他曾经在苏联留过学,所以才会有一口流利的俄语。
伊万曾经开玩笑般将自己使用的一个哑铃放在柳芭的包袱里送给王耀,调侃让他变得健壮一些。后来柳芭带回来的包袱里,放着王耀给他的字条。
“一个人的强壮不止在外形,而在心灵。”
后来巡边碰到的时候,伊万向王耀道歉。
“万尼亚,愿你也拥有强壮的心。”王耀目光柔和,他伸出一只手,和伊万隔着铁丝网握了握。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哨站只剩下了伊万一人,物资也开始变得匮乏起来。可是从广播里听到的,却还是蒸蒸日上的好消息。伊万不得不自己想办法捕猎,去树林搜集吃的,就像他今天所做的那样。只不过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能捕获食物。
伊万站起身,打算去处理野兔:“柳芭,今天就跟我一起吃大餐吧。”
柳芭灵巧地跟在伊万身后。
最近这些年,对面的中国士兵们像是终于迎来了好时候,他们的食物逐渐丰盛,这一点从招待柳芭就看出来了,柳芭会更加频繁地到对面去,但她最终还是会回到伊万这里。
而柳芭也会带来更多对面的食物给伊万,就像伊万曾经做的那样。还有王耀给伊万的字条。他就像是未卜先知一样,知道伊万今天接下来会做什么,会提醒他该注意什么。
这一天,伊万正在外头处理捕获的野鸡,柳芭扑了过来,嘴里叼着布片,伊万看了布片上的字迹急忙往哨站跑。而此时,哨站内火炉里的火焰,已经烧着了伊万放在一边烘烤的大衣,很快就会烧到桌椅。
如果不是王耀的提醒,哨站都要被火烧着了。
“难道真的是因为你们中国人特别聪明吗?”接下来的例行巡边,伊万虚心向王耀请教。
王耀盯着伊万看了很久,才说出了一个奇怪的事情:“万尼亚,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或许会觉得我在撒谎,但我也无法解释……”
王耀说伊万送给他的哑铃,他当时虽然有些被小看得不高兴,但很快就坦然接受了。当他拿哑铃健身举起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之后伊万那里会发生事情的片段。
“我发现能举起多久,就能看到多长时间,但只能看到你那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我不敢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会相信。之所以告诉你,也是因为这和你有关。”王耀很诚恳,“但我不会看很久,我尊重你的隐私。”
王耀还将哑铃带来了,他递给伊万:“或许这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还是还给你吧,你说不定可以看到未来会发生什么。”
伊万摇了摇头,他慢慢说:“我不想看到未来。”他看到对方明显怔了一下。
“你收着吧,有你帮我盯着是好事,不然上次我差点就要无处可去了。”伊万笑了笑。
“万尼亚……”王耀伸出手拍了拍伊万的胳膊。伊万实在是太高了,想要拍到他的肩膀可不容易。
又是一年圣诞节夜,伊万精心准备了炖野鸡和烤兔子,还模仿着妈妈在家曾做过的樱桃馅饼做了土豆馅饼。他按照惯例打开了哨站内的广播,打算和柳芭一起庆祝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可是他找遍哨站内外,柳芭都不在。
伊万摇摇头,或许柳芭又去对面玩了。算了,为她留一些吧。
他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上一点珍藏的王耀送的白酒,忽然听到广播里戈尔巴乔夫同志低沉的声音。
“亲爱的同胞们,朋友们:
作为最近建立独立国家联合体这一局面的结果,我宣布辞去我作为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总统的职务。我一直以来坚决支持国家的独立、自主和加盟共和国的主权,但同时我也支持维护政权联合,国家统一……”
汪汪的狗叫声传来,柳芭像是一阵狂风卷进了哨站,带来了冬天的寒意。
“事态发展背离了初衷。即使我不能赞同的解体这个国家,分裂这个政局的政策仍然占了上风。在 阿拉木图会议决议之后,我在这个方面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此外,我确信这一程度的决定应该建立在大众的期待和意愿的基础之上……”
柳芭焦急地大叫着,她不停扒拉着伊万的裤子,提醒他注意自己嘴里的布条。但是伊万只是坐着一动不动。
“……事实证明修复这个国家和根本地改变这个世界的进程远比我们所能预期的复杂。然而,已经发生的事应该符合预期,这个社会需要自由,在政治上和精神上解放自己,这是一个我们至今没有完全理解的最高目标,因为我们还没有学会如何运用自由……”
广播还在说着什么,但是伊万已经听不到了。他忽然想起了郁郁不乐的父亲,想起父亲对自己哀伤地问:“傲慢的是他们,还是我们?”
当一个国家的领导人也开始指责、开始否认,那这么漫长的时间,一代代人在红旗的指引下成长起来,他们相信着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相信着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还有苏联红军,将红旗插在纳粹德国的土地上,这难道都是错的吗?
这个世界就好像一面镜子,如今终于被打碎了,一切归于虚无。
柳芭的叫声越加急促,伊万恍若未闻,他起身,从挂着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枪。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枪了。最开始是不愿意向南边的士兵动枪,后来是补给艰难,子弹要节省。
终于不必再节省了。
伊万呼了一口气,将枪对准了自己的头,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震耳欲聋的枪响,还伴随着一声吼叫。
哨站的门被猛地打开,那声音响得像是炸雷,要将伊万惊醒。
“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
王耀扑了过来,打掉伊万手中的枪,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上。刚刚枪响前的一刹那,柳芭冲上来撞到了伊万,枪打偏了。
“你是个懦夫吗!”
深琥珀色的眼睛盛满滔天的怒火,王耀像是由火焰组成的,靠近伊万时,让他觉得灼热。
他偏过头不愿去看王耀,低头正好看到了柳芭嘴里的布条落在了地上,上面大大地写着一句话。
伊万,好好活下去。
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把头探出水面,伊万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想想你的父母,你的朋友,”王耀跪在他身边,声音低下来,“回家去吧,去抱抱他们,你不能总是躲在这里。万尼亚,总是逃避未来是不行的。”
伊万抬起眼睛注视着王耀,那双淡紫罗兰色的眼睛像是干涸已久的泉眼渐渐恢复了流动,终于欢快地流动起来。
他已经好久都没有哭了,但也好久没觉得畅快过了。
“王耀,你越线了。”
王耀笑了一下,“我……看到了你之后发生的事情,让柳芭带了信。但是我又不放心……幸好这里偏僻又是晚上,我们班长也是个好人,允许我过来找你。”
“父亲说你们是最好的学生,他说的没错。”伊万湿漉漉的眼睛盯住王耀,“一个人的强壮不止在外形,而在心灵。”
“你们也曾是好老师。”王耀伸出手,轻轻点在伊万的胸口,“万尼亚,愿你也拥有强壮的心。”
借助王耀的手,伊万重新站了起来,柳芭靠过来舔了舔他的手。
“谢谢你,是我的错。”伊万低头对柳芭说道,柳芭只是呜呜了几声。
伊万下定决心,明天他要离开这里,带着柳芭回家。未来的路应该会很艰难,可人终究是要向前看,要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咬着牙捱过那些难关。
万尼亚,愿你也拥有强壮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