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约稿。
若出门和朋友喝下午茶了，我在家写东西。晴朗的午后，平静的午后，是那种，睡一个午觉醒过来，也不会有一个微信一封邮件的午后。
然而响起了敲门声。
是个女孩子，容貌很希腊化，穿着希腊式的亚麻袍子。背上长着翅膀，还会摆动，看上去不像假的。
“我嘛，是天使。”她用中文说。
希腊脸长翅膀的女孩子说中文，听来很奇怪，惟其如此，我才相信她可能真是天使——这么魔幻的事情，不是天使怕是办不来。
“有事吗？”我问，一边盘算：如果她是来要我信基督教的，我该怎么拒绝；如果她是来推销赎罪券的呢？
“可以进去再说嘛？”她问。我权衡了下：是让陌生女孩子——哪怕是天使——进门好，还是在走廊里让隔壁邻居看到，回头告诉若呢？
嗯，还是进门吧。
我请她在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煎茶。天使礼节性地道谢，但没去碰。我倒也无所谓：礼数尽到就行了。我可不想她回去跟上帝告状，上帝明天安排一辆摩托车在路上给我一下子。
“就是来通知你一下，给你个权限：接下来24小时，想干什么都可以。”她说。
“想干什么都可以？”我问，“道德不道德、违法不违法，都可以？”
“是啊。”天使很豪迈地说。
我本来想说“嘿嘿，派个身材健美的女孩子，告诉我可以为所欲为，那是准备把你豁出去了嘛”，仔细一想，觉得这话太猥亵了；而且得罪天使，似乎不是什么好主意。万一这还是个上帝比较宠爱的天使……许多长辈都跟我说，领导的女人碰不得，何况这还是上帝的女人……
再者，说不定这是若拿来考验我的新把戏？
“需要我离开下吗？”天使看我在思忖，大概没猜到我一瞬间转的龌龊念头，便说道，“我晓得，人类啊，尤其是男人，当着面，都不好意思为所欲为。背了人，才好意思露出本性来。”
“我就问问。”我说，“就24小时内，做什么都可以？”
“对。”
“需要负责任吗？比如，我去银行金库搬了一车现金什么的，或者给了卡戴珊一棒球棍什么的，不用上法庭吧？”
“你问得还挺细。”天使说。
我喟叹一声。
“你们生活在天堂的，大概不知道；我们人类生活在社会里，是得为一切事情负责任的。”我说。“所以嘛，许多人，不对，每个人，其实都有无限梦想，去为所欲为，只是因为不想承担后果，所以才选择原地不动。比如，如果让我有24个小时为所欲为，我当然会忍不住想去银行搬个几千亿美金回家，但之后麻烦必然接踵而至……我才不想那样呢。”
“那就这样吧。一连24小时内，你可以体验任何事。体验过了，一切都恢复原状，雨过地皮湿，过去了也不会有结果。这样可以？”天使说。
我对此思忖了一会儿。
“是不是就像，游戏里存个档，然后放手爱干啥干啥，过24小时后再读档，那种感觉？”
“差不多吧。”她说，“而且这24小时，等于是，我给你开了修改器，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您对游戏还挺熟。”我说。
“与时俱进嘛。”天使说，“你该不会以为，这个时代，天堂里还都是绿草牧场蓝天白云什么的了吧？我们高科技着呢。上帝现在都用移动支付给我们天使发工资。”
我琢磨半晌，摇了摇头。“想不出来。”我直言相告。
“为什么呢？”她问。
“我小时候啊，上中学时，一节课不拉地过日子。上了大学，第一次尝试逃课……而且一逃还是三天。逃课之前，总幻想这三天逃了课，要做许多事：打篮球啦，去学校附近的唱片店逛啦，疯狂打游戏啦……最后呢？嗯，就还是很平实地，读读书，睡睡觉，过了三天。怎么说呢？这三天里最大的快乐，反而是时不时琢磨‘啊呀，那些事反正随时都可以做，不急，先休息着吧’。”
天使不出声地听着。
“所以我觉得，人是这样的……越不让你做什么，你越想做什么，这种渴望让你无法忍耐；但有一天，你有了做这些事的自由，你反而会无所谓一些。”我说。
“另一件事。”我想了想，又补了几句，“以前啊，有朋友来巴黎时，我会带他们去吃法国餐……但我自己一个人时，倒宁肯自己煎个葱油饼，拌一碗担担面来吃……怎么说呢？人许多时候做的事，有的带社交属性，有的只满足自己。我们平时想做的事，许多其实不是自己想做的，而是做给别人看的。当不需要做给别人看时，我们真正想做的事其实没那么多，也许就是一些自己舒适区域里的，已经做过了许多遍的事。比如反复看自己喜欢的书啦，反复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啦，等等。”
“我大概理解你怎么想的。”天使说，“那，你就不会对许多事有好奇的体验？”
“按照我的经验，大多数梦寐以求的事情真的经历起来，都和你想象得不太一样。”我说。
“所以，你是想主动放弃这个24小时自由的机会了？”天使问。
“不不，恰恰相反。”我说，“我需要这24小时的完全自由。我太需要了。”
“为什么？”
“我说了嘛，”我说，“越不让你做什么，你越想做什么，这种渴望让你无法忍耐；但有一天，你有了做这些事的自由，你反而会无所谓一些。如果你不给我这24小时的自由，我会有许多事想做，想得不行，丧心病狂；可是给了我这24小时的自由，我知道我随时可以无所不能，反而不焦虑了。人是需要随时给自己放假的，哪怕放假时其实什么都不干。真正的自由，不是想干什么都可以，而是可以在知道自己无所不能时，选择什么都不干。以后我都会很开心：每当想到有24小时我可以无所不能，即便什么都不做，我都已经开心啦。”
天使凑近了一点。不知为何，我有点紧张。
“你没发现自己顾虑重重吗？”天使说，她的声音压得低而且薄，像刀刃般切进我的思维。“你还没意识到什么是自由呢。”
“呃？”
“你还是在按照自己已有的习惯，试图理解自由，所以你理解的自由，只是个短暂的假期，可以逃脱压力。”她的声音泛出午夜的幽蓝，“但真正的自由是指，你经历的一切限制都将失去。你现在做的任何选择，还是在不自禁地被道德束缚，而道德呢，依然是在人与人相处之间形成的。你会觉得伤害一个人比吃掉一棵蔬菜更不道德？这说明，你依然在意着其他人的观点。”
“所以说，您所谓的自由，是不道德的吗？”我问。
“真正的自由并不反对道德，也并不提倡邪恶。最纯粹的自由，只是无视道德和邪恶。并不讨厌人类，也并不讨厌蔬菜，只是将人类与蔬菜一视同仁。”
天使的声音越来越低。
“当然啦，你可能已经做到了慎独，在没人关注你时，也可以做到无害他人。但那是因为，你内心的自我认同里，总觉得做一个好人，一个社会意义上的好人，是件好事情。但那并不是自由。你只是不觉得不自由，就自觉自由了。”
“这不是胡适先生的话吗？”我说。
“别打岔。”天使所，“但是你还是在压抑自己，只是用社会经验构筑的人格在控制自己。你不知道，放开这一切可以获得多少体验。人是需要放飞一下自我的，有时候。因为你想必也明白，压抑越久，人越需要从别的地方寻求慰藉。世上绝大多数人类残忍暴虐的彼此伤害，都是因为无法合理地释放。现在，你有自由，释放一下自己吧。”
“就像……打游戏的时候鞭挞扫射够了，比如玩个《大航海之路》，在游戏中变成海盗尽情放肆，自由掠夺，就不会想去现实中害人了？”我问。
“对。”天使的嘴唇凑到了我耳边，我的眼尾瞥到她脸上的阴影。“有些人会在真正自由时才发现内心那个幽暗的自己，没关系，每个人都是天使和魔鬼同体的，只是要懂得面对而已……善良和正义是通过束缚和把持体现的，自然与自由本身是混乱无序的……你不可能总是绑住自己，想不想尝试一下，自由可以带来多少感官快乐？”
正在我开始心跳时，天使往后一闪，再一次回复天真无邪的姿态。
“那，等你想好了什么时候开启这24小时无所不能的时候，意念里召唤我一声，我随时会回来。”
“好好。”我说，深深呼吸两口。刚才我自己转了些什么龌龊念头，我自己都不敢想。
她礼节性地喝了我泡的茶，起身离去。我给她开门前，忍不住问了句：
“那个，你真不是若派来考验我的？”
天使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其实我心里另外藏了句话。“您真是天使吗？难道不是恶魔假扮的？”但我没敢问。若她真是恶魔假扮的天使，我最好还是假扮没认出来的好。
她离开后，我在门边等了会，确认她没回来，才打了个呵欠，接着写字，试图忘掉刚才内心底浮现出的、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那点诱惑——那点无视道德的、自由的诱惑。
晴朗的午后。那种睡一个午觉醒过来也不会有一个微信一封邮件的平静午后。
然后我看到了午睡前打开的广告页面，11月2日《大航海之路》首部资料片“骇浪横行”正式上线，全新玩法“黄金航路”正式推出。化身海盗或海上护卫队，尽情放肆，开启无尽自由的金币资源争夺。
一定是广告影响了我的潜意识。
一定是。
但若能在繁忙的日子中给自己一个放肆的机会，又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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