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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生活的香港

人类博物馆  · 公众号  ·  · 2017-09-14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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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应我听这首歌好吗👆


我看到一篇文章说,抱歉她要离开香港,全文细细地回顾了她与香港的故事,大多是与政治相关(可以说是我本人了)。在最末一段,她感谢香港给了她勇气。一个很标准的谢幕,每一个离开香港的人,翻来覆去,要说的无非就是这些。


在香港生活的许多人,都面对着一个坎儿,就是政治上无力感。这种看不到前路的无望,逼走了很多人。


在香港,好像每一天都活在转速飞快的扶梯上,奔往泡沫一样的愿景——把这两样连在一起,就会觉得自己每日都在赶着去死。其实在香港生活的痛苦大多都可以归入这两种,一代表焦虑,二代表绝望——热锅上的蚂蚁,温水里的青蛙,我们都在煎熬中走向幻灭。


别说是内地生待不下去,就连本地人也纷纷定居他国。像那篇文章作者一样的谢幕,我也想过的,在这几年间,一遍两遍三遍,很多遍。


但摸着良心讲,香港这个地方,她没有给过我多少勇气,也没有给过我多久希望。而且说实在话,我的勇气大多都在香港灰飞烟灭,希望——若有过的话——更是昙花一现。


在我意识到这些事情之前,我也像那些稍有常识和良知的港漂一样,做过许多自己认为是「应有之义」的事。在香港生活的前两年,我一直感到心里有火在烧。那团火叫正义感,叫使命感,叫es muss sein,非如此不可。


那团火差点没把我烧死。



我后来发现,政治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这个发现很可笑,但许多人不知道;许多人不知道政治所试图占领的生活,远远超出了它应得的部分。说到底,政治只是生活中的一小部分,你还得有很多时间分去给男朋友,分去给工作,分去给朋友,就算分去给路上的花花草草,也不要多给政治关怀一分一毫。


香港只有政治吗?过去我跟人说起香港,脑子里立刻铺开几个次元:第一个次元是金钟的高架桥,旺角的关公像,翻进公民广场的年轻人,高举口号的队伍;第二个次元是新闻里最常出现的人名,什么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如数家珍;第三个次元是一堆抽象的政治学术语,香港特殊的政治坐标架起来,几大党派的位置标起来,立法会选举哪里不民主,行政主导是怎么一回事,嘚吧嘚吧嘚吧。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政治之外的香港,我是全然陌生的。生活在我眼里只有一种姿态:没有良知的生活不值得过,没有公义的生活不值得过,没有政治关怀的生活不值得过。靠着一点贫瘠的信念,撑起了自己的小世界;而对于生活的其他面向,我一点儿也体会不到。


后来我去了巴黎,走过了欧洲,生命打开了许多窗口;后来我回到香港,上帝派了一个珍贵的人来到我身旁,我们一起开拓了广阔的生活……


后来那团火越烧越弱,最后化作了一抔灰烬。



政治到底没能把我成功逼死;不但如此,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离开香港。


我为什么要离开呢?你不知道观塘线延长了之后,我回家有多方便;我还在等待沙中线起得更快一些,我就可以去九龙城更经常一些;闲来无事也有天星小轮可以坐,在维多利亚的黄昏里兜一圈。


我为什么要离开呢?这里有我的全部牵挂。大围的晚风,城门河上的小桥,咖啡馆的全日早餐;红磡的鸡煲,凌晨一点的洗衣房,暴雨中的街市;鲗鱼涌站长长的电梯,和朋友同坐的叮叮车,公司落地窗外的山景里一只飞过的老鹰——没有一样我可以放弃。


搬去大围住了一个夏天,又搬来红磡住了半个月,我感到自己的宜人性都高了许多。我热爱这些朴实的街区,周围都是热扑扑的人气,当然还有热扑扑的食物——比九龙塘冰冷的高级居民区不知道好到哪里去。这里离海还有一段距离,看不到什么壮丽的日出日落,但却有着不肯入睡的每一个夜晚,以及睡眼惺忪的每一个清晨。


凌晨两点到家楼下买吃的,看到椰子鸡就走不动道


人们对于生活的依恋感大多是直接来自于感官系统的。一份鱼蛋,一锅鸡煲,还有每天都要喝的椰青水;一条街,一家店,还有巴士上常坐的位置。所谓「生活气息」,无关宏大叙事,不分立场阵营,只来自于这些地地道道的柔情。



香港的柔情,在我眼里有一半在海上。


香港人都是在海边长大的,但他们却没有人会这样说。香港能看到海的地方有很多,可每个地方看到的海都是不一样的——


尖沙咀那里的海乏善可陈,反正就是一片光污染下面,映着一水的光污染;但美也是美的,看一两年也不会腻。腻了之后交个男朋友,再去尖沙咀那里跟他喝喝酒聊聊天,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就算是在钟楼下发发脾气,也比在其他地方发脾气更可爱。


金钟的添马公园,因为一些不能说的原因,成为了我第二常看海的地方。大致上与尖沙咀的景观没有太大的不同,但因为添马公园的关系,我格外依恋这里看出去的海。我以前常一个人去,在那里拍拍照、发发呆,后来跟他一起去,在一个夏日的夜里。我们坐在海边说话,用眼神送一送那个肃穆的人生。轻轻的海风吹过,一阵又一阵,没有更好的了。


因为一些奇怪的原因,我前一段时间去了深井(荃湾再往西一点),从那里看到了夜晚的海。长长的岸堤从岸边延伸出去,堤上有灯,顶上有棚,尽头是一两架小小的船,也不知道是不是渔船。夜色静谧,灯在水面上映出波光粼粼,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个荒郊野岭。


当然不能忘了西环码头的海。去的时候是阴天,特别阴,就这样都有两对穿着礼服的新人在码头拍照,各自占着一头。很难得,视野里完全看不见什么高楼大厦,对岸远远的,只有小小的起伏的山头。很想找个天气好的时候,不那么热的时候,带很多很多吃的,带一块桌布铺在地上,跟他坐在岸上吃一天的东西,讲一天的话,临了了,再看看日落。


喜欢西环码头!


还有很多、很多的海。赤柱的海,长洲岛的海,南丫岛的海,浅水湾的海,黄金海岸的海……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春天,说着要去野餐踏青,等闲下来了,却已经是热到爆炸的夏天,好在很快天又要转凉,适合玩耍的季节又要到了。


一旦喜欢看海,便很难再为着一个人的只言片语,就去与他背后的整个城市置气——每个人看到的海都不同,想法又怎么会相同?大概生活在深井的,脾气会比西环的好些;大概生活在尖沙咀的,脾气会比金钟的好些;而无论如何看得到海的人,脾气可能都会比九龙塘的好些(巨大的地图炮)。


总之,这样的日子久了,便不会太在意那些无谓的争吵。看着双方在一面墙的两头对峙,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仿佛对面的是什么洪水猛兽,那种锱铢必较的心情,未免也太紧张了。


什么本土,什么独立,什么大中华,什么建制泛民,太吵了,没完没了的,我想把他们全都踹进海里; 然后把爱字头的那些丢去喂鱼。



一旦我不再把自己的感情和精力过多地投放在「那些事情」之上,香港就变得可爱起来,生活也变得可爱起来。


当然了,这个垃圾时代的毛病就是,你不搭理「那些事情」,「那些事情」也会来搭理你;这大概要先怪社交网络,其次才能怪始作俑者。总之,现在的我偶尔也会生气。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令我想起了自己从前的遭遇,便生起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愤怒。


当我和他坐上了从西环开往红磡的过海巴士,坐到二楼最前面那排的右边那列风景最好的位置时,我还在突突地冒着愤怒的小火苗,骂东骂西,极尽刻薄之能事。


他倒好,非但不跟我同仇敌忾,还在旁边一脸天真地问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反正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傻逼。然后他请我吃了一顿牛角,我一下就把那些事情全都忘了。


「吃吃喝喝才是本能。」他对我说,「恋爱也是。」


他是我留在香港的最重要的理由之一。我一早就欣赏江绪林所说的那种「与正义无涉的美好生活」,但真正过上这种生活,是他与我的共同创造。他从来不拿与「那些事情」有关的道德责任来要求我,也从来不用什么应有之义来动员我,除此之外,他还特别喜欢我政治不正确的时刻。


我跟他说,你知道吗,《生命之轻》里有个女画家叫萨比娜,她的画表面上是完美无暇的世界,却永远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背后的真相,表达她对于媚俗的背叛,我觉得政治不正确就有这种美感。


他理直气壮地回说,不知道。


他所知道的故事是,《生命之轻》里的那位医生托马斯,因为政治上的原因(拒绝在一张呼吁赦免政治犯的请愿书上签字),得罪了公众,只能以擦窗户为生。


「做的是自己不在乎的事情,真美。」托马斯说。


这句话在我心里留了许多年。很小的时候,我不能明白其中的美感。那之后的几年里,当我为「那些事情」拼尽了心力,我反而感到疲惫,无法恢复的疲惫,然后是徒劳,永恒持续的徒劳。


后来我把自己从这种疲惫和徒劳之中解救了出来。我开始明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求,做的是自己不在乎的事情,与世界保持着朦胧却真实的距离,心脏像初生时一样跳动——这些感觉真美。


顺理成章地,在这个夏天里,我睡过了六月的那场集会,又睡过了七月的那场游行。每次都是睡醒的时候天色已晚,他问我还去吗,我缩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敢吱声。


他给我盖好被子,「睡吧。」



我还爱不爱香港呢?


爱着的。


但已经和三年前、两年前、一年前,不是一种爱了。


说到底,若我对于香港也抱有那种无条件的忠诚之爱,那么我与那个总是要求人们热泪盈眶的地方,又有什么区别?


爱之于我,就是肌肤之亲,就是一蔬一饭,顶多加上一片海,就是在她身边活着,特别舒服,通体畅快,觉得自己是天地间最自由的人。


如果还有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那很好,但没有也罢了。我不期待,不渴求。


作为在香港的内地生,我已经特别厌倦再谈到香港的内地生。我希望谁都不要代表我,最好是谁都不要看到我。在这个话题上,再高级的字眼都已经用烂了,什么「和解」,什么「夹缝」,什么「无处安放」。比起事件本身,人们在timeline上无休无止的争吵,更令我感到媚俗。


好笑的是,每当发生类似的冲突时,总有香港人向我这个看起来是个异端的内地生发来特别慰问。


「你一定很尴尬吧。不知道你对这次的事件怎么看?」他们都是这样问。

「我不尴尬。」我说,「我也不看。」


对我而言,政治关怀算得了什么,我终究不是那种能够以政治作为志业的人物。朋友,家庭,食物,恋情,旅行,乃至于每天的天气,哪一样不比「那些事情」重要得多?他们才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生活究竟是什么?你得明白过来。一旦明白过来了,很多事情都不再是事情。有些东西是不可逆的,我以前所思考的、所相信的,依然都在那里,但我可以找个保险箱把它们装起来,用锁锁上,踢到海里去。我从去年夏天开始做的,大概就是这么一件事。找保险箱很容易,肯把这些东西放进去,很难。


我不再把「我城」和「你国」挂在嘴边,不再为旧日所相信的价值心潮澎湃,不再像以前一样关心政治。若不是在媒体工作,我可能也不看新闻。抛头颅洒热血的事,若是有用,做也就做了;但大概率是无用的,那么我就会逃得很远。


其实也不是这样,抛头颅洒热血就算有用,我也不会去做的。我的爸爸妈妈怎么办呢?我的小爱人怎么办呢?一想到他们会为我难过,我就恨不得立马飞返他们身边,发誓一辈子也不为任何事情强出头。


不是今日的我打败昨日的我,是今日的我,为了好好生活,决定放下昨日的我。


我好感谢香港,不为民主,不为自由,不为法治,不为任何一种高举高打的价值,只为她是平凡的人间,是我成年之后最为熟悉的世界。她刺痛我,包容我,最终成全我;我爱过她,恨过她,最后离不开她。


我说过,人生有些阵地,不重要的,失去了就失去了吧。政见的,恋爱的,生活的,都是。开心最重要,开心是唯一的原则。 除了生活本身,没有什么永垂不朽。


答应我,好好生活,好好生活,好好生活。




磐石小姐

于红磡

14/9/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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