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自己是睡在故乡的老屋,于一个荒古的寂夜,也发生了地震。老屋像一座山一样从身后崩坍,陈年的古瓷香炉飞起来,撞在墙上,喷溅为一地泥浆。
晚饭之前,我们回到了室内。女孩抢先占领了洗手间,她把水龙头拧开,居然真的有哗哗的水声。妈妈去查看卧室,壁柜与墙壁之间有了裂纹,但墙体并无大碍。从部队带回来的炮弹木箱上还放了桶,桶跌落下来,把我收集的所有小玩意,呈扇形铺开在地板上,最远的到达了门后,是一枚寄自渤海岸的贝壳,它的身上隐约可见轮船泄露污染的油腻,但它没有碎。
我拿着它,走到厨房,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清凉的感觉,逐渐传遍我全身,我安静下来。看上去,我们已经离开很久了。但才几天——只不过几天呀,我们像放逐多年的漂泊者一样归来,觉得这几天比几年还要漫长:泡在碗里准备打豆浆的黄豆,把碗底里的水都吸干了,黄豆变成绿豆,绽出的新芽像手臂一般往窗外的阳光莽撞伸去。
雅安市龙门乡,居民拿着物品穿过地震中被毁的街区。来源/新华社
2013年4月20日早上,我们一家人从小城的各处聚拢来的时候,天地还在摇晃。也许我是从那一刻起,最早驾车行驶在路上的人,我看到大量的人群,从楼道里跑出来,聚集在马路上,睁着惊恐的大眼睛。许多人在哭,小孩在哭,女人在哭,有些男人也哭了。
可以理解的,只有经历了地震的人们,才会忽然脆弱。但他们都排在马路两边,让我过去。也许我跑得太迅速,行驶在路上的时候,别的车辆还来不及上路。到达母亲住的楼下,没有看到她。只看到小女孩站在车位上,眼睛比平时要大许多。
她看到我以后,终于笑了,退到一边,让我停车。我下车抱起她,问她,“我妈呢?”她说奶奶返回楼上去取手机和奶瓶了,因为她还没有吃早餐。一天之后,当她在一群小朋友中夸耀地震发生时,奶奶一下子将她护在怀里,跑到门边时,我终于悄悄落下了眼泪。
可是,实际上,我所在的这个小城,并没有形成什么灾害。中学小卖部的楼下,跌落了一地碎砖,那是从对面五楼的阳台上掉下来的,已经立即有人拉上了警戒线。有座水厂的办公楼,墙面有了一条闪电一样斜逸的裂纹。但它们都是隐性的,像一个失恋的人,他没有受伤,但他已经被置于失败的境地。
我,母亲,孩崽,我们一起往大操场奔去的路上,路上已经开始拥塞,汽车像昨天的蛤蟆一样集体出动,来到路上。但没有人鸣号,也没有人像平时那样飞叉叉地见缝就钻,见人就骂。我看到一个没有来得及梳头的老妇,推着轮椅上的丈夫,像推着总统那样自豪地穿梭在车流里。车流缓慢,每一辆车,都自觉地跟在他们后面。
只有一辆白色新奥托,从轮椅边飞奔而过,差点刮倒了轮椅。推轮椅的女人踩住轮椅的制动装置,伸出手臂,虚护住坐在轮椅上仰脸看太阳的男人。
电话已经无法接通了,每次都是响一声就断掉,我不知道我其他的家人都在什么地方,我的父亲,女孩的父亲,他们怎么样。操场上已经像蜂巢似地挤满了人,阳光如此强烈,但天空里还残留着那么诡异的地震云——后来我的记忆发生错失,我记得是前一天的傍晚,在同一处院落里看到了这鬼魅一样的云朵,但妈妈说,我们是在地震后的半小时里看到的——地震后还能看到地震云吗?我越来越害怕了。
我用只剩一格电量的手机,搜索到一个可能是地震后取消了密码的WIFI热点,知道了地震的震中在70公里以外,大约已经死伤百人。余震不断袭来,车兀自向后滑动了半米,人群像炸了一样惊叫——来不及顾及自己的品相了。
4月20日,成都震感强烈,人们涌上街头避难。一位妈妈抱着孩子仓促来到室外,小宝贝还是睡眼惺忪的样子。
是的,只有经历过的人们,才会懂得那一切。地震袭来时,我还在周末懒睡当中。是昨夜放在饮水机顶上的碗掉下来,把我吵醒了,我看到对面的楼房像暴风中的大树一样扭曲着,像腹中剧痛似的扭曲着。床已经像船般颠动,我跳下来,地面如同水面一样柔软,荡送,无法立足,迅速奔至门口,却发现裸睡的习惯将耽误自己的人生……胡乱穿上的衣服,比被捉奸在床还潦草……我倒车时,撞倒了一盆花,我没有去看碎掉的花盆,我像一头猛兽,像街道冲去。
后来住在广场的一个下午,我梦见自己是睡在故乡的老屋,于一个荒古的寂夜,也发生了地震。老屋像一座山一样从身后崩坍,陈年的古瓷香炉飞起来,撞在墙上,喷溅为一地泥浆。石柱和瓦当都如液体一般迸射而出,我仿佛乘着跌落的波浪,向屋前的山谷云间堕落而去。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身体已经废掉,只有意识还留着。并不疼,只是希望自己的意识在已经废掉的残尸里,多延续一秒,能够回望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但全是恐惧。
可是醒来后,我知道我们所在的地方并没有形成灾害,虽然我们离震中只是一步之遥。一山之隔的震中已经碎为一地瓦砾,我们不停地在电子屏幕上看到血腥与荒凉的镜头。这些镜头反复呈现。但我们中间没有人被压在废墟当中,只有一个人在地震第一次的摇晃中,从二楼的窗口跳下来,没有立稳,被震荡推搡着,向前抢了一步,一头撞在花台上,磕碎了脑颅。
这个倒霉的人,在第二天已经死掉,死在医院的重症医学监护加强护理病房。不停地,有专家从镜头后面闪出来进行讽刺与教导。专家的脸被LED的电子屏放大了,像伟岸的装置,像一些不可一世的庞大建筑。
专家还说,这些地震是汶川大地震的余震。而汶川大地震,又是唐朝某些地震的余震。那么唐朝的那次地震呢,或者是盘古开天时某次天地交合的后遗症吧。随即,专家们又安抚我们这些挤在广场地上的人们,说地震已经平息,唐朝余震的能量保护也已因此释放,天降微雨,皇恩浩荡,大家还是散去吧。我还不敢走,大家都没有走,我们知道盛唐后尚有铁一般的枯宋,宋的余震一定要择日而至。
芦山县龙门乡,一个钟挂在建筑物的废墟中,指针停留在7:50。来源/新华社
但我们架不住饿。一饿,我们就听话了,就乖得像什么似的。上帝设计了饥饿,性欲与面子,上帝真什么都想到了。人群中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接近与模拟上帝,能够俯视大部分如我一样卑贱的人群。我们已经无法忍受曝晒给我们身体带来的馊味,我们也无法忍受零食,我们开始想念饭的味道。
我放开水龙头,享受着水带给人的抚慰,开始做一顿潦草而本色的饭。是面,拌面。面里有盐,麦子的粉末错乱后又聚为一起。蒜被切成更为细微的颗粒。辣椒有如夜空的星子。紧绷绷的花椒油朵,被醋和酱一起激活。
【作者:长河饮马 作者公号:爱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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