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一日一读(yryd115) 作者:度公子
西南联大建校4周年校庆时,国外许多著名大学发来贺电。对于这所战火纷飞中的东方大学,牛津大学高度评价道:“中方三十载,西土一千年。”
抗战时期,条件简陋,时局动荡,却丝毫没有影响这座大学在教育史上留下璀璨一笔。不足4000名毕业生中, 2位诺贝尔奖获得者、4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171位两院院士及数不清的人文大师。
我们不禁要问,到底是什么?让联大孕育出了如此芬芳的果实?
“文化亡了,才是真的亡了!”
1937年7月7日夜,
北平城外传来枪炮声,
有人误以为是军事演习。
翌日,几位北大教授在胡适家聚会,
席间,一位教授宽慰道:
“想必只是孤立事件,
学生们的学业不会受影响。”
是年,北大、清华决定联合招生,
直至7月10日,招生委员会,
还在地下室里油印考卷,
为即将来临的招考做准备。
不足一月,日军攻陷天津,
在记者招待会上公然宣布:
“我们首先要炸掉南开大学!”
南开师生得到消息后连夜撤离。
29日,日军向南开图书馆炮击,
军人拉着汽油焚烧校园,
熊熊烈火伴随黑烟烧了一夜。
10月,北大红楼和清华园已是满目疮痍。
长达八年的民族灾难,
首先在三座顶尖学府面前露出狰狞的面目。
早在8月28日,北大、清华、南开三校校长,
接到了来自国民政府教育部的公函。
公函要求:三校南迁长沙,
联合组建长沙临时大学。
被日军轰炸的南开
时值暑假,战事紧急,
撤退毫无组织,只能各自奔命。
朱光潜扮作商人挤车出城;
闻一多除却手稿,连行李箱都没带;
王力一出天津就被反复盘查审讯。
与教授相比,学生境遇更为艰难,
许多学子家乡沦陷,身无分文,
“逢车便上,遇庙而栖”,一路乞讨,辗转南下。
经过一个多月的流离与聚合,
11月1日,长沙临时大学正式开课。
然而,片刻安宁再次被警报声打破,
上海、南京沦陷后,长沙立成危卵,
为保住文化血脉,临时大学决定西迁昆明。
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段传奇就此拉开序幕。
长沙临时大学旧址
国难当头,民族存亡之际,
中国文人、学者深刻诠释了何为“气节”。
作家张曼菱在北大演讲时便提及二三:
国学大师陈寅恪,其父陈三立是近代著名诗人。
日本人占领东三省,打进北平以后,
陈三立绝食、绝药而亡。何也?
“因为他觉得自己老了,不能去保卫祖国,
国家沦陷,他不能承受如此耻辱,就绝食而亡。”
不久,日本宪兵队请陈寅恪去司令部做客。
如果拒绝,肯定要遭迫害,但他亦不能赴死:
“从史学上来帮助中国,这是我的责任。”
所以,父亲的丧事还没有办完,
他就悄然离京,辗转去往西南。
陈三立
日本人打到城外时,
闻一多夹着书,拉上孩子就走,
路上碰见臧克家一脸惊愕地问:
“那么多名贵的珍本你都不要了?”
闻说:“大片国土都丢了,几本书算什么!”
如果留下,日本人承诺继续教学,年金丰厚。
当教授,有人抄书,有保姆、厨师、洋车夫,
而闻一多带着饼干、孩子,拂袖而去。
还有一位叫邓以蜇的教授,虽滞留北方,
八年间,从没去日伪大学里教过课,
靠在街头卖自家古董苦苦支撑,
卖完一件吃一段,吃一段又去卖,
誓死不上课,决不向日本人低头。
儿子去往联大前,邓以蜇含泪叮嘱:
“你要好好读科学,将来力图报国!”
儿子果然没辜负父亲的期许,
后来成为“两弹一星”元勋,
这个人就是邓稼先。
邓稼先之父,邓以蛰
南迁之路共有三条,
教授、学生们携老扶幼,
一路辗转颠簸,历尽艰苦。
三支队伍中最令人钦佩的,
当属有“文人长征”之称的“湘黔滇旅行团”。
旅行团由200多名学生和少数老师组成,
徒步至昆明,军事化行军,翻越3600里,
一路风餐露宿、遭遇土匪,饥寒交迫。
途中68天,广大师生对中国的落后、底层疾苦有了深切体会,也因此坚定了求学报国的决心。
湘黔滇旅行团行军途中
4月28日, 284名师生抵达昆明。
这是近代中国最黑暗、最恐怖的日子,
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中国西南角,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正式成立,
即将绽放出无比耀眼的光辉。
“我们有什么理由接受补助呢?”
联大成立之后,
校训定为“刚毅坚卓”,
其条件之艰苦令人无法想象。
一间宿舍要住40个学生,
教室里只有椅子没有课桌,
图书馆里面所谓的书架,
不过是在废油桶上放一块木板。
起初,教师、学生只能在校外租住,
后来好不容易置地,修建校舍,
清华校长梅贻琦请来梁思成夫妇设计,
两人精心设计了一个方案,
梅贻琦一看,当即否决:
“联大没钱建这样的房子。”
夫妇两人只好再改,
前后五稿,越改越简陋,
从高楼到矮楼再到平房,仍不被采用。
梁思成忍无可忍,把方案往地上一摔:
“你们到底要什么样的校舍?”
梅说:“除了图书资料室做砖瓦建筑,
教室用铁皮做顶,其余统统做茅草屋。”
听罢,梁大怒:“茅草屋农民都会建,
干嘛要我这个建筑专家来设计!”
梅贻琦赶忙拉住他:“国难当头,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呀…”
当晚,他和林徽因重新设计,
林徽因一边改一边流泪,
哭的是联大,也是中国。
梁思成一家在昆明
修好的铁皮屋,
每逢下雨就没法上课。
老师在讲台上无论多大声,
也抵不过雨打铁皮的声响。
有一次,经济学家陈岱孙上课,
中途大雨如注,他索性拿起粉笔,
在黑板上写下“停课赏雨”四个字,
学生们就静静地听了一节课的雨。
后来,联大遭遇财政赤字,
连这样的铁皮屋顶都没保住,
只能卸下来转卖给当地,
所有屋舍都改成茅草房。
西南联大校舍
彼时,昆明通货膨胀,
拿北大校长蒋梦麟的话说:
“物价一日三跳,有如脱缰野马。”
大教师们穷得叮当乱响。
以当时的物价来推算,
联大薪金最高的名教授,
一个月连40斤豆腐都买不起,
多半教授只能以吃稀粥度日,
更别提那些收入一般的老师。
难怪当时昆明人都说:
“如今只剩下三样便宜货,
邮票、电影和助教。”
这些名师早年何等优雅,
如今个个破履烂衫,食不果腹。
朱自清每日只能吃糙米度日,
长期粗劣的伙食使他胃病加重,
健康状况恶化,以至英年早逝。
有一年,昆明冬天异常寒冷,
他只好去赶马人手上买廉价披风,
晚上当被褥,白天裹在身上御寒。
一次出门,一个乞丐追着他要钱,
他无可奈何:“别追了,我是联大教授。”
乞丐扭头便走:“你早说嘛,
害得我白跟了你半天!”
左起:朱自清、罗庸、罗常培、闻一多、王力
吃是问题,住也是问题,
华罗庚放弃国外大好机会,
到联大只能租住农家牛棚,
在牛棚上搭了间摇摇欲坠的屋子。
每天吃饭,下面牛粪熏天,
晚上睡觉,牛在柱子上蹭痒,
摇得一家人根本无法入眠。
夏天,粪臭加上牛蝇满天,
华罗庚要批改作业到深夜,
然后埋头钻研自己的学问,
一晚上被牛虱咬得遍体鳞伤。
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
他攻克了十多个世界级数学难题。
华罗庚一家在昆明
后来,昆明空袭,
华罗庚几乎被炸死,
“这里不是久居之地,
我们得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闻一多听说了,就邀他同住。
十几口人共居一室,中间用布帘隔开,
形成“布东考古布西算”的奇特格局。
彼时,闻一多自己开辟菜园,
勉强对付伙食,其他方面,
则靠卖书、卖衣、治印换钱。
治印为艺,以此谋生为文人所不耻,
而从1944年4月到1946年7月,
闻一多留下了1400多方印谱,
可见其治印之勤,经济之窘迫。
其中酸楚,岂是一言能尽的?
闻一多治印
为了维持基本生活,
联大教授 “各显神通”。
费孝通曾在街上卖过大碗茶;
吴大猷为妻子治病到菜市场捡牛骨;
周培源租住的地方离联大太远,
为了给学生上课特意备了匹马,
有次马受惊,几乎将其拖死在途中;
吴晗为了送妻子去上海做手术,
用十六箱藏书抵押给学校换机票。
相比之下,理工科教授就“牛”多了:
物理学家赵忠尧在家生产肥皂;
化学系的高崇熙善于种花,
栽了一大片剑兰拿到市集上卖;
化工系谢明山研制出了“西曼”墨水,
在昆明市场上居然畅销一时;
生物系教授更是建了酒精提炼厂,
为医院解决燃眉之急…
梅贻琦在清华住洋房、有司机,
到了联大,夫人韩咏华只能上街卖米糕,
“由于路走得多,鞋袜又不合脚,
把脚磨破,感染了,小腿全肿起来。”
为改善教授生活,梅四处“谋财”,
几乎卖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
西南联大给特困家庭安排补助金,
按理说,梅家孩子也在领取之列,
校长梅贻琦却说:“家里还扛得住,
留给那些更加困难的学生吧!”
儿子梅彦祖的眼镜坏了,一修再修,
梅贻琦的弟弟来访,梅彦祖正看书,
“怎么把脸都贴到书上了,眼镜呢?”
彦祖把抽屉打开,梅贻宝一看,
镜片上都是胶水,架子缠满线头,
梅贻宝红着眼转身对哥哥说:
“再穷也不能这样啊!”
就是如此窘迫,
听闻教育部打算从艰困的经费中,
拿出部分钱补助困境中的教师。
西南联大校委会召开会议,
最终作出了一个决定:
所有教师联名拒绝政府的救济!
“全民族都为抗战付出了巨大牺牲,
还有许多的人民比我们还要艰难,
我们有什么理由接受政府补助呢?
还是让这些补助用于抗战吧。”
有这样行为世范的先生们,
何愁教不出怀抱天下的学生?
周恩来入党介绍人张申府曾夸赞说:
“抗战时,国人中最能感觉、关怀国家,
忍受的苦难也比较多,
不失为固穷的君子的,
就有西南联大的教授。”
“物质不得了,精神了不得!”
老师苦,学生亦苦,
经济学家陈岱孙曾说:
“身处逆境而正义必胜的永不动摇的信念、
对国家民族的前途所具有的高度责任感,
支撑了抗战时联大师生对敬业、求知的追求。”
学生住着满是臭虫、虱子的茅草屋,
每天吃着掺杂糠皮、稗子的粗饭,
却始终求知若渴、未曾半点抱怨。
联大图书馆不过两百个座位,
若去晚了,排队都要大半天。
陈岱孙指定的教材是菲尔柴尔德的《经济学概论》,
这门课有一百多名学生,书只有五六本,
宿舍经常派人检查图书是否准时下传,
以便第二天分配。实在借不到,
便用最粗劣的纸传抄。
陈岱孙
国民政府为保全人才,
给相当数量的学生发放贷金,
这笔钱算下来少得可怜,
仅够维持一天两顿糙饭。
“想吃早点是没有的,
要吃点好的,只能去校外兼差。”
于是同学们利用课余时间,
当编辑者有之,做家教者有之,
会计、翻译、电影放映员有之。
昆明有放午炮报时的习惯,
曾有学生在茶馆看书看得太入迷,
突然一拍脑袋,拔腿就往山上跑:
“糟糕!我还得放午炮呢!”
对于联大师生在外兼差的情况,
昆明人曾有一个有趣的说法:
“若是梅贻琦校长下令封校三天,
不准师生出来,昆明大到政府机关,
小到民营企业、中小学校,
恐怕全都无法正常运转。”
顾得吃,也就顾不上穿。
联大的文艺社团阳光美术社,
曾经画过这样一副漫画,
身穿长袍的学生从背后掀起袍子,
露出的衬裤居然遮不住屁股。
大家常年穿着体面的长袍衫,
里面的衣服早就破烂不堪,
鞋子“空前绝后、脚踏实地”。
“穷得连抢劫犯都懒得多看一眼”。
学校里,无人攀比穿着、吃住,
大多数人以坚韧卓绝之心求学时,
反倒是那些特殊分子感到不自在,
孔祥熙的侄女每次坐车到学校,
把车停得老远,生怕被人瞧见。
泡茶馆是联大学生必做的功课。
联大没有固定教室,亦无课桌,
宿舍灯光黯淡,根本无法阅读。
“看书、写作都是在茶馆里面。”
一条龙翔街,一条凤翥街,
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茶馆。
学生只需花几分钱点一杯茶,
实在喝不起茶,就喝白开水,
想坐到何时就坐到何时。
老板娘似乎也并不在乎生意,
甚至有人中途吃饭,临走前说:
“茶别收了,我还得回来。”
为躲避日军飞机轰炸,
学生老师时不时要“跑警报”。
为保安全,吴大猷居住在城外,
每天来回走20里路上课,
一个月下来脚底都已磨烂。
华罗庚曾在路上突来灵感,
全然不知头顶已响起警报,
幸好遇到一位老师将其推入防空洞,这才躲过一劫。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刚毅坚卓”的顽强精神,
始终贯彻在联大人的心里,
尽管物质生活艰困,朝不保夕,
他们依旧激情不减,弦歌不辍。
无怪乎上世纪40年代初,
林语堂路过昆明时发出惊叹:
“联大师生物质上不得了,
精神上了不得!”
“校长就是给教授搬凳子的。”
抗战时迁入内陆的大学,
并不只有组成联大的三校。
国民政府曾组建东南、西北、西南三所联合大学,
东南联大胎死腹中,西北联大先合后分,
唯西南联大成功坚持下来,何也?
只因联大三位校长的合作与包容。
由于历史的原因,三校在办学实践中,
形成了各自的特点和风格,
清华“严谨、认真”,北大“民主、自由”,
南开“开拓、活泼”,注重实际问题,
不同办学风格要融合在一起,
绝对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清华校长,梅贻琦
联大成立之初,
北大与清华一度闹矛盾。
联大各学院推举院长、系主任时,
梅贻琦偏向清华,引起北大不满,
北大教授纷纷向蒋梦麟“告状”。
一时师生群议分校,争取独立。
钱穆力排众议,认为国难当头,
大家应以和合为贵。蒋梦麟随即说:
“今天钱先生一番话已成定论,
可不在此问题上起争议,当另商他事。”
教授们便都不说话了。
北大校长,蒋梦麟
三个校长一同治校,
好比一条裤子三人同穿,
拉拉扯扯,谁也得不着好。
张伯苓对蒋梦麟说:“我的表,你戴着。”
这是天津俗语“你做我代表”的意思。
北大校长蒋梦麟,深谙“无为”之道,
他曾说:“傅斯年说我不管事,
在西南联大,我不管就是管”。
如果不肯放手,各自为政,
势必造成联而不合的局面。
不久后,张、蒋去重庆谋事,
直接将联大“丢”给梅贻琦,
令其全权负责一切校务。
南开校长,张伯苓
梅贻琦负责联大日常事务,
更是将无为而治推向极点。
校园里流传着一首打油诗,
模仿梅贻琦说话的语气:
“大概或者也许是,不过我们不敢说。
可是学校总认为,恐怕仿佛不见得。”
梅贻琦事无巨细,一丝不苟,
每一次学校重大事务开会,
他在一旁端茶、倒水,不表一言,
等教授们一一讲完,问他怎么看,
他都是慢吞吞地说:“吾从众。”
作为校长,他能摆正同教授的关系,
充分尊重教授们的治校意见。
梅贻琦因此获称“寡言君子”,
陈寅恪曾说:“假使一个政府的法令,
可以和梅先生说话那样谨严,那样少,
那个政府就是最理想的。”
钱穆
1946年1月29日,
闻一多为研究生王瑶毕业一事,
致函梅贻琦(字月涵)和潘光旦:
“月涵校长、光旦教务长先生大鉴,
文学部研究生王瑶申请举行毕业初试。
兹定于二月十五日下午三时起,
在办事处举行该项初试。
谨将有关事项开陈于后,即乞核定。
嘱文书科办通知,
并乞嘱事务组届时照例预备茶点。”
梅贻琦接到这封公函之后,
只批示了几个字:“照办,琦”。
表面上看,不过是日常的工作信函,
而从“乞嘱事务组届时照例预备茶点”一语,
可见当时联大教授地位之高。
因在管理制度上无先例可鉴,
“教授治校”就成了联大的管理特色。
校级民主管理机构有「校务委员会」和「教授会」。
「校务委员会」促进学校发展、学术政策,
为关心学生利益提出建议、制订办法。
「教授会」作为老师的代表机构,
提出对学校发展的基本建设性主张。
为激发老师共同治校的积极性,
联大设立各种专门委员会,
图书设计委员会、聘任委员会、战区学生救济等等。
“校务委员会中绝无非教闲杂人,
也就没有外行领导内行的问题。
当年联大每一次决定大事,
都要先考虑教授们的反应,
看能不能过了他们这一关。”
“讲课,当以守旧为耻,以创新为荣。”
“所谓大学者,
非谓有大楼之谓也,
有大师之谓也”。梅贻琦这句话,
一针见血指出了联大培养人才的关键:
大学能否成功,全凭有无好的教授。
联大教师队伍常年稳定在350人左右,
正副教授占教师总数一半以上。
其中有150多名学者留学欧美。
他们虽来自不同的学校,
有不同的学术风格、流派,
却有共同的价值追求和育人理想。
虽然他们多数有留学欧美的经历,
伦理道德层面却留有儒家文化色彩:
忠诚教育,治学严谨,不苟且,不浮躁,
教书育人,自敬其业,不忧不惑,
皆是“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之楷模。
破格录用教授方面,
联大不拘一格,唯才是举。
沈从文小学读完后就去当兵,
发表许多小说,从未当过老师,
也未去国外留学,联大聘为教授。
他操着浓重的湘西口音讲授写作课,
甚至在课堂上推崇《金瓶梅》,
后来培养出了“最后一个京派作家”,
著名小说家汪曾祺。
“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得主何兆武回忆:
“1939年,我入读西南联大,
学校聘钱钟书、华罗庚、陈省身当正教授。
当时这三位先生都只有28岁,
在全国都引起不小的轰动。”
沈从文
钱钟书&杨绛
当时的联大学子,
简直是幸福到了极点。
北大哲学系教授黄枬森,
回忆在联大读书时的课表:
“国文老师是沈从文,英语老师是李赋宁,
物理老师是吴有训,中国通史老师是吴晗,
公共伦理学老师是冯友兰。
我还选修了数论和《庄子》,
老师分别是华罗庚和闻一多。”
而这些名震全国的教授,
讲课又各有各的风格。
冯友兰
闻一多先生讲楚辞,
“痛饮酒熟读《离骚》,方称名士”,
讲唐诗,不蹈袭前人一语,
讲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一起讲,
用比较文学的方法讲唐诗,当为第一人。
钱钟书先生名气大,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有时喜欢玄虚,不是很清楚地讲出来,
而是提示学生,要靠自己去体会。
最厉害要数清华四大导师里的陈寅恪,
上课了,夹一个包袱进来,从不看书,
对各路材料历历如数家珍,
古书段落信手拈来,原话一字不差。
教历史,上课第一天就说,
“前人讲过的,我不讲;
近人讲过的,我不讲;
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
我自己过去讲过的,我不讲。
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
学生当中没几个人听得懂他的课,
倒引来冯友兰、吴宓等教授旁听。
陈寅恪
联大实行“自由教育”,
有时候一门相同的课,
二三个教师同时担任,
各讲各的,各有特色,“唱对台戏”。
闻一多与沈有鼎,同讲“易经”课,
经常互相旁听,这就意味着自由选择,
意味着开阔视野,意味着学术对话。
此外,教授间,对立的观点争奇斗绝,
哲学系贺麟教授欣赏王阳明的“心外无理”说,
反对理在心外,冯友兰观点则正好相反。
但不管是贺先生还是冯先生,
都受到了学生的尊重,
听了不同观点,学生也受益颇多,
至于如何思考,全在个人。
狂儒刘文典
狂儒刘文典曾在安徽大学当校长,
蒋介石到安徽时,请当地名流见面。
蒋介石注重个人仪表,刘文典其貌不扬,
蒋介石问:“你就是刘文典吗?”
刘文典回了一句:“你就是蒋介石吗?”
当场把蒋介石给气了个半死。
刘文典是研究庄子的专家,
有时他讲课,吴宓跑去旁听,
刘闭目讲课,每到得意处,
便向后排张望,问道:
“雨僧兄以为如何啊?”
吴宓就起立,恭敬地点头回答:
“高见甚是,高见甚是。”
两位名师一唱一和,
全班哄堂大笑。
学生校外地质考察
为讲《月赋》一文,
刘文典特意选在十五月圆之夜,
当着一轮皓月开讲: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师生沉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
学生问他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好,
他说只要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了:
“‘观’是要多多观察生活;
‘世’是要明白人情世故;
‘音’是文章要讲音韵;
‘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
为广大人民服务的菩萨心肠。”
如此生动、有趣的讲述,
学生焉有不能精进之理?
“这个问题,请说说你的看法。”
杨振宁先生曾写道:
“我一生非常幸运的是在联大念过书,
因为西南联大的教育传统是非常好的,
这个传统在我身上发挥了最好的作用。”
张瑞蕃1939年就读于联大物理系,
至今难忘联大民主的学风:
“老师从不强迫学生学什么。”
相当多的教授主张“通才教育”,
“打好‘博’的基础,才易于求专求精。”
课时安排上,让学生充分自学,
去独立思考,自觉钻研,
不读死书,不死读书。
西南联大操场
后来,沈从文在美国讲学,
美国人问他:“西南联大八年,
条件那样差,生活那样苦,
为什么联大短短八年的时间,
出的人才比北大、清华、南开30年还多?”
这位作家回答了两个字:自由。
在“教授治校”管理机制下,
联大秉持“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
创造了民主和谐的治学环境,
给了学生们足够的发展空间。
翻译家何兆武口述《上学记》中提到:
“没有点名、出操升旗,也不呼口号。
个人行为绝对自由。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
喜欢看的书才看,喜欢听的课才听。”
何先生联大七年读了四个院系,
读工学院,觉得没兴趣,
于是转入历史系,考了哲学系研究生,
后来又觉得无趣,转去学了外语,
在此基础上才有日后的成就。
何兆武先生
最可贵的是,联大师生之间,
平等、诚挚,关系和谐,教学相长。
哲学家金岳霖讲课的时候,
会突然叫起一个同学的名字:
“这个问题,请说说你的看法。”
有时,干脆让学生讲上十多分钟。
更有甚者,同学当面顶撞金先生:
“您的看法有矛盾,不对!”
金先生不以为忤,不断地附和:
“唔唔,有几分道理。”
后右一,金岳霖
1939年秋的一天上午,
赵瑞蕻在一间教室里看书,
忽然七八个人推门进来,
一看,原来是华罗庚和几位助教及学生。
一个人拿起粉笔就在黑板上验算起来,
写了许多方程式,边写边喊:
“你们看,是不是这样?”
马上有人起来:“你错了,听我的!”
边讲边在黑板上飞快地写算式。
华先生拄着拐杖走过去说:
“诸位,这不行,不是这样…”
几个人越吵越有劲,吵了一个多小时,
华罗庚说:“快十二点了,走,饿了,
先去吃点东西吧,我请客!”
杨振宁的准考证
非但有学习的自由,
政治上,也尊重学生思辨。
当时在联大的宿舍里,
有一个特别“奇葩”的景象,
因为各个同学有不同立场,
晚上没事,大家一阵海阔天空,
有骂蒋介石的,也有拥护蒋介石的,
床位之间激烈辩论,争得面红耳赤。
可一觉醒来,大家关系依然很好,
还约到一起去校外泡茶馆。
任何思想,哪怕偏激乃至“异端”,
在联大都有存在的空间。
自由并不意味着可以放纵,
联大对学生功课审核之严苛,
放到今日来看几乎无法想象:
联大前后注册学生多达8千人,
实际毕业的人数4千人都不到。
每一个学分都必须严格修到位,
如果不及格,就要从头重修。
为达到梅贻琦所言“通才教育”,
西南联大还有一项硬性规定:
文法学院学生,至少必修一门自然科学,
可在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生理学、地质学中任选。
而不论文理工,所有的学生,
都必修中国通史、西洋通史、大一国文和大一英文。
没有这些基础学科拓展思维,
一个学生又谈何精研学问?
联大学生张凤鸣回忆:
“1941年我入学时,班里有40多名同学,
毕业时仅有20多人。每学期应修学分中,
1/3不及格就要留级,1/2不及格就要退学。”
一个学生考了59.5分,去跟教务长求情。
被教务长拒绝,学生愤愤然道:
“59.5分跟60分有什么区别?”
教务长回答:“如果没有区别,
59.5分和59分也就没有区别,
以此类推,60分和0分又有什么区别?”
联大学生周锦荪老人因参加地下活动,
没时间重修错失的2个体育学分,
直至两鬓斑白,也没拿到文凭。
对于梅贻琦的严格要求,
学生曾有抵触,在教室墙外,
用粉笔写上“打倒梅特涅”。
这是用1848年维也纳三月革命时,
工人、大学生反对奥地利专制独裁者首相梅特涅的名号,来影射梅校长。
岂料,月末校会上,梅先生重申学习纪律,
并且说:“抗战时期,办学不容易。
学生如不勤奋向学,应当有愧于心。
说我们是梅特涅,我们就是梅特涅!
但考核标准绝不降低!”
“一定要参加国民党,我宁可不做院长。”
西南联大研究者杨立德认为,
联大成功的原因很多,其中一点,
是她保持大学本来的样子,而非“衙门”。
此言出自狂儒刘文典,“大学不是衙门”。
当初北大先贤蔡元培竭力反对行政干预:
“我是个痛恶官僚的人,
能甘心仰这些官僚的鼻息么?”
学者谢泳翻阅联大史料得出结论:
“国民党也千方百计想在大学插足,
收效不大,教授不买这个账。”
昆明遭遇空袭,联大被炸宿舍
教授对于上边的命令,
若感觉不合理,要么据理力争,
要么就公开抗议。1941年前后,
国民党想加强对西南联大的控制,
要求担任院长以上职务教授入党,
法商学院院长陈序经听了说,
“一定要参加国民党,宁可不做院长。”
到头来也没人敢把他怎么样。
政治学系教授张奚若参议党政,
当着蒋介石批评国民党腐败、独裁,
说国民党“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蒋介石听了很不高兴,说:
“欢迎提意见,但别太刻薄。”
盛怒之下,张奚若拂袖而去。
后来,他接到开会通知和路费,
当即回电:“无政可参,路费退回。”
从此再不参加国民参政会。
吴晗先生苦心写出《朱元璋传》,
已待付梓,却被出版部门审核:
“能不能把朱元璋的‘红军’改一改?
要是改了,钱还能多给一点。”
妻子当时重病在身,家境窘迫,
吴晗宁可不改、不出,不要稿费,
学生听了都潸然泪下。
吴晗与妻子袁震
联大坚决反对“官本位”,
校内只有“先生”、“学生”两种称呼,
教职员一律称“先生” 或“某师”,
不会有“院长”、“ 主任”之称。
1938年,教育部明文规定,
“三民主义为当然必修科目。”
对此,工学院院长吴有训不满:
“什么三民主义,我看是三迷主义!
财迷、色迷、官儿迷!乌烟瘴气!”
闻一多发现同屋教师是国民党员,
专门就此向学校提出换房,
理由是“在房间里骂国民党不方便。”
联大开党义课时,讲师给学生鞠躬:
“兄弟这门课是送的。”
中科院院士,吴有训
老师们不吃政府那一套,
学生们也不尿它那一壶。
陈寅恪先生赴国外治眼病,
因太平洋战争滞留在香港,
政府派飞机去接先生和同行教授,
岂料孔祥熙的女儿将飞机霸占,
带着洋狗乘飞机到重庆。
消息一经传出,联大师生震怒,
白天游行示威,高喊“打倒孔祥熙”。
吴晗教授愤然道:“南宋的奸相贾似道,
喜欢玩儿蟋蟀,人称蟋蟀相公,
行政院长爱洋狗,那就是飞狗院长。”
后来云南大学举行一次报告会,
孔祥熙忽然上台发表演讲,
旁听的联大学生集体转身而去,
把孔祥熙搞得极为难堪。
国家陷于灾难时,
人人都需要报国之心,
但联大决不向专制妥协,
不接受以国家名义来抹杀个性,
剥夺个人的权利和自由。
联大的知识分子既同仇敌忾,
在民族大义面前保持了气节,
又包容和保全学生们的个性,
既能够以国家的利益为重,
也懂得坚守人格独立,思想自由,
这对所有大学都是历史借鉴。
“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
谈及这所只存在8年的大学,
美国弗尼吉亚大学教授伊瑟雷尔说:
“这所大学的遗产,属于全人类。”
联大尊重学者,不以官阶衡量人。
倚仗权势,非联大校风所能容。
民主、自由、科学、思想独立,
承接蔡元培“兼容并蓄”的思想,
永远是联大追求的办学标准。
这是一座“一中有多,多中有一”的学府,
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和而不同”,
而非 “小人”的“同而不和”。
一座大学若是“同而不和”,
那只会越办越“小”。
正因为如此,短短8年,
联大创造了教育史上的奇迹,
为中国政治、经济、教育、文化、
科技、国防等各战线培育出骨干力量:
“两弹一星功勋奖章”23位获得者,8位出自联大;
2000年以来获国家最高科技奖,
科学家当中4位是联大学生;
新中国成立后的两院院士中,
联大师生有171人,学生近百人。
抗日救亡的铁流中,同样有他们刚毅的身影。
九年间,先后共有1200余名联大学子,
投身于抗日救亡的大军,14人牺牲。
西南联大做到了真正的育才育人。
学术上联大亦是一座高山:
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
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雷海宗的《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
都是不可多得的一代名篇。
费孝通在昆明东南郊的呈贡魁阁,
写出《禄田农庄》、《内地农村》,
家潘光旦在村舍编译出版了《性心理学》,
填补了中国人文科学的一项空白,
华罗庚在昆明郊区的几度寒暑中,
完成了震惊学界的《对垒素数论》,
还有张青莲的《重水之研究》、
赵九章的《大气之涡旋运动》、
冯景兰的《川康滇铜矿纪要》、
闻一多的《楚辞校补》、
冯友兰的《新理学》,
……
自1941年到1945年,
教育部举办五次学术评奖,
涵盖文学、哲学、自然科学等,
数千成果参评,一等奖共15项,
西南联大一所学校就占了7项。
多项成果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
为中国各领域学科打下坚实基础。
同样在那艰苦卓绝的环境中,
杨振宁在两位导师的辅导下,
完成了一生中重要的学士论文,
李政道读完了他的物理学业,
为日后杰出成就奠定了基础,
最终两人获得“诺贝尔奖”。
“思想独立,学术自由”,
让联大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辉。
教授冯友兰在《南渡集》中,
写过一篇《大学与学术独立》:
“对于大学,国家社会要持不干涉的态度,
国家社会要予他们研究自由,
要给予他们选择人才的自由。”
傅斯年的《贡献大学于宇宙的精神》,
一开头即说:“如果问办大学是为什么?
我要说办大学为的是学术,为的是青年,
为的是中国和世界的文化,
这中间不包括工具主义,
大学才有他的自尊性。”
抗战胜利,梅贻琦做最后演讲
黑格尔研究专家贺麟,
在联大写过一篇《学术与政治》:
“学术在本质上必然是独立自由的,
不能独立自由的学术,根本上不能算是学术。
学术有神圣的使命,任何人都不能侵犯。”
针对把宣传灌输与教育混为一谈,
社会学系教授潘光旦批评说:
“教育者的职责是指导学生如何思考,
而不是思考什么。”
1945年12月,西南联大即将解散,
三校北返之际,梅贻琦高声宣讲:
“联大没有强迫,只有诱导,
没有盲从,只有信仰。
联大的存在和光荣的获得,
依靠自由民主和活泼的传统,
联大绝不自私独占这全民羡慕的传统,
这传统必须普及全中国!”
1946年,冯友兰教授,
撰写《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
文中写道:“联合大学,
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
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
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
外获民主堡垒之称号,
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
这是中国一流大学应该看齐的目标,
唯有如此,社会才有更多健全的人、
独立的人、有思想和创建的人。
有力量推动发展的知识分子群体,
才能不汲汲于功利、营营于苟且,
还学术以纯净,利文化以昌明,
民族的复兴才更有希望。
来源:一日一读(yryd115) 作者:度公子
新媒体运营编辑 王程海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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