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
江苏作协专业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松林夜宴图》《鲛在水中央》及《疼》《盐》《裂》等。
孙频中篇《地下的森林》刊载于2025-1《收获》
中篇小说《地下的森林》(孙频)
“我”是一个煤矿子弟,靠着哥哥在地下挖煤挣的钱上大学,做着导演梦,后来拍的电影失败,还花光了哥哥因矿难死亡而获得的赔偿金,不得已又回到了煤城,下井谋生。“我”在千米之下的矿井里发现了刻在巨煤上的诗歌,那都是哥哥做矿工时写下的诗句,哥哥的死亡开始变得扑朔迷离。善与恶的大问题,在更本质的存在问题——“在矿洞里,我们是一群没有影子的人”——面前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
幽暗生存中的精神救赎
——关于孙频中篇小说《地下的森林》
王春林
这些年来,作家孙频一直在中篇小说这一文体领域持续发力,不断开疆拓土,取得了相当骄人的写作实绩。中篇小说《地下的森林》(载《收获》杂志2025年第1期),较之于她此前的中篇小说,不仅在幽暗生存经验的谛视与表达上有所进境,富含有形而上的哲学意蕴,而且艺术表达方式也愈加成熟老到,值得引起我们的充分注意。
关于小说创作,巴尔加斯·略萨曾经发表过一种深刻的洞见:“小说是写出来的,不是靠生活生出来的;小说是用语言造出来的,不是用具体的经验制成的。事件转化为语言的时候要经历一番深刻的变动。”①一方面,我们必须承认小说与生活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各种联系,但在另一方面,小说与生活之间却并不存在着一个简单的等号。正如同巴尔加斯·略萨所强调的那样,小说从根本上说乃是拥有生活经验的作家运用语言想象虚构出的一种艺术产品。
具体到孙频这里,她这部《地下的森林》一个非常重要的艺术想象资源,就是诗人榆木那部被命名为“矿山笔记”的诗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注意到小说结尾处作家所专门注明的“文中除《致梁帅》和《独行记》之外的诗歌均出自诗人榆木的诗集《矿山笔记》”这样一句话。本名为徐亮亮的榆木,既是一位拥有煤矿一线生活经验的矿工,也是一位优秀的诗人。正如《矿山笔记》这部诗集的书名所显示的那样,榆木一直在用手中的笔,在以诗歌的方式真切记录书写着自己在煤矿的生存经验。虽然没有从孙频那里获得相应的证实,但我们却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她在阅读榆木《矿山笔记》时候的那种震惊程度。
身为山西人的孙频,尽管不具备煤矿的直接生活经验,但由于山西乃是名副其实的煤炭大省,相关间接经验的耳濡目染,却是无可置疑的一种客观事实。多年来无意间积累的这些间接经验,再加上榆木《矿山笔记》带来的震惊体验,二者叠加在一起所构成的,正是孙频这部《地下的森林》的全部想象资源。因此而得出的一个未必恰当的结论就是,尽管二者之间存在着格外明显的差异,但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却也不妨把《地下的森林》看作是《矿山笔记》的小说版。在小说结尾处专门注明作品中所引用诗歌的出处,在彰显孙频写作态度诚恳的同时,也更是强有力地凸显出了艺术想象力在小说创作过程中的重要性。
由此而导致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地下的森林》中诗歌文体的巧妙嵌入。
无论是榆木的“
对于矿工,熄灭就是捻亮,黑暗就是光明”“在矿洞里,我们是一群没有影子的人”“在井下,如果矿灯坏了,风就是我们出去的路”
,还是出自于孙频本人之手的《致梁帅》中“地上的一千个梁帅/和地下的一千个梁帅/无论哪一个梁帅先复活,都是一样的”“他在黑森林里游历了八年/无数次遇见梁帅/那个已经死去很久却以为自己还活着的梁帅”,抑或还是张二棍的“天就快黑了,田野里只剩下我/踉跄独行。我是一团/跌跌撞撞的鬼火,来人间省亲”,所有这些诗句,在径直指向煤矿幽暗生存经验的同时,也更是丰富着文本本身的文体表现力。
从榆木的《矿山笔记》出发展开艺术想象的同时,《地下的森林》形式上另外一个突出的特征,就是对两重记录者“我”与小齐的特别设定。
先来看身为外来观察者的小齐。与小齐一同出场的,是一台索尼摄影机。它是被一个瘦瘦的年轻人携带进面馆的:“吃面的时候他把一台索尼FX30摄影机小心翼翼放在了桌子上,我瞟了一眼,镜头用的索尼大三元二代变焦镜头。”差不多都要被毁弃了的矿区里,怎么会出现性能如此先进的摄影机?却原来,这位外来的小齐,是怀抱着拍出一部独立纪录片的电影理想来到矿区的:“他大学是学电影的,来这儿租房,一来是房租便宜,二来是看看能不能拍出一部关于矿区的独立纪录片,说不定以后能获什么大奖呢,有了奖金之后,他就可以随心所欲拍他的下一部电影了。”
然而,正所谓理想很圆满,现实极残酷,小齐虽然怀抱着高远的理想,想要拍摄关于矿工的电影,怎奈那些被拍摄的对象却根本就不买他的账:“我现在特别想拍一部关于矿工的电影,这里的生存太特别了,拍出来肯定能获大奖,但矿工都不让我拍,他们很务实的,挣不到钱的事情不干……”
依照孙频的设定,小齐的拍摄理想之所以一定会受挫,与他的外来者身份紧密相关。借助于于他的受挫,孙频试图表达的某种潜隐理念或许是,仅仅停留在外部观察的层面上是不可能真正进入矿工世界的。这样一来,也才充分凸显出了不仅内外双重身份兼备,而且也还身兼第一人称叙事功能的“我”也即二飞这一人物形象的重要性。
“我”,既是矿区的子弟(“我”的父亲,原本是一名老矿工,等到他因为严重的尘肺病不得不退休后,哥哥张云飞便在辍学后顶替他成为新一代的矿工,一直到2014年也即八年前的时候,张云飞在西花矿的一场瓦斯爆炸中被炸得粉碎),也是一个热衷于电影拍摄的艺术狂人。“我”之所以能够顺利完成传媒学院的学业,全都是因为有哥哥张云飞鼎力支持的结果:“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我在上大学,而他在下井,我的学费还是他下井挣的钱。”
不仅如此,等到“我”大学毕业后想着要努力成为一名导演的时候,竟然把张云飞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二百万元拿去拍了电影:“因为我是要成为艺术家的,我要和矿工父亲和矿工哥哥,甚至和整个煤城彻底划清界限。”没想到的是,因为花费了张云飞生命赔偿金拍摄的那部电影血本无归,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竟然被迫回到自己所特别厌恶的矿区再次居留:“这大概也是世上唯一能收留我的地方了。”
身为矿工子弟,“我”当然会拥有小齐所不具备的矿区生存经验,此之谓“内”也。在极端厌恶矿区的前提下跑到北京去拍电影,想着要成为电影艺术家,此之谓“外”也。
某种意义上说,外来的观察者小齐,也只有在充分依赖内外兼备的“我”积极配合的前提下,方才有可能完成他拍摄一部关于矿工的独立纪录片的艺术理想。
故事的逻辑起点,是从“我”在县文联的文学刊物上不期然间读到了一组书写煤矿生活的诗歌:“这些诗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尤其是最后一首,我印象太深刻了。再一想,这好像都是张云飞以前写的诗。”
说到张云飞以前写的诗,就不能不对他曾经的文学青年身份有所追溯。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像张云飞一样嗜字如命的人,他试图把世上的每一个字都解救出来,擦亮它们,让它们住在神龛里,住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到后来,由对字的痴迷竟然发展到了变成诗歌:“后来,他收养的那些字渐渐长成了长长短短的句子,我终于认出来,那是诗。”
因为“我”在传媒学院学习的缘故,张云飞每每都会把他的诗歌夹在信中寄给“我”看。这样一来,他的诗歌自然也就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发现张云飞诗歌在县文联刊物上发表的同时,“我”也发现诗作的署名是梁帅。关键在于,这位梁帅不是别人,竟然是张云飞当年最要好的工友。他们俩一个突出的共同点,就是都喜欢文学。
好朋友已经去世了,梁帅居然冒名发表好朋友的诗歌,真的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一种情况下,找到梁帅问个究竟,就是“我”一种必然的选择。没想到,等“我”找上门之后,所了解到的情况竟然是梁帅居然也已经失踪八年了。令人倍感蹊跷的一点是,这梁帅虽然已经失踪,但却总是会不时地偷偷回家放下一些钱。梁帅失踪八年,恰好张云飞也是去世八年。正是如此一种巧合,促使“我”生成了进一步加以探究的强烈念头:“忽然,这个想法提醒了我,躲到地下倒不失为一个去处,而且,下井的收入也不算低,攒点钱也好还债。”
就这样,失败的艺术家“我”,也就摇身一变,成为了镇城矿的一个临时工:“我其实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矿工,我只是伪装成矿工的艺术家。”
事实上,也只有在“我”以矿工的身份真正进入矿井之后,方才对井下的黑暗世界有了一种真切的体验:“我第一次见识到了真正的黑暗,一种无比巨大无比辽阔的黑暗,黏稠得如同沥青,如同松胶,我感觉自己被封在一只庞大的黑暗琥珀当中,像一只小小的飞虫,丝毫动弹不得。”置身于如此巨大的黑暗之中,一种强烈的感觉,竟然是:
“黑暗张开血盆大口,连时间都吞噬掉了”
。在如此这般黑暗的井下呆久了,“我”所生出的,便是一种地下森林的联想:“我仰视着这些巨型的煤,想到在亿万年前,这里该是一片多么辽阔茂密的森林啊。这片寒武纪时代的森林,在当年肯定没有想到,在它死后会转世为黑色的煤田,深埋在地下。我在这些巨煤的包围下行走的时候,就像行走在一片地下的森林里。”
由此可见,小说的标题即来源于此。在井下独自一人看水仓的过程中,最令人惊异的一点,就是“我”居然发现了那些被刻印在巨煤上的诗歌。其中的一首竟然出自于张云飞之手:
“井下的冬雨一直很小心地下着/我在井下用风筒布裹紧自己/靠着水仓的开关坐/想起我小的时候/和父亲围坐在炉火旁/那时,父亲还很年轻。”
在井下的水仓边竟然可以发现被刻在巨煤上的诗歌,这一细节再度充分彰显出的,正是孙频一种非同寻常的艺术想象力。张云飞的诗歌居然出现在了镇城矿的水仓边,关键的问题是他本人早已葬身于西花矿的井底。难道说把诗歌刻在这里的,竟然是早已失踪的梁帅?从叙述逻辑的角度来说,也正是巨煤上这些诗行的发现,促使“我”采取了进一步的行动:“看到巨煤上那些诗行之后,我决定继续寻找梁帅,因为我感觉到他的失踪是一个巨大的秘密,不仅他本人藏在这秘密当中,连张云飞也在这秘密当中若隐若现。”
此后的一系列事实充分证明,失败的电影艺术家“我”的直觉特别精准到位。只有在读完全篇之后,我们方才能够明白,却原来,孙频《地下的森林》所讲述的,是一个带有突出悲剧色彩的李代桃僵故事。
事情的真相是,八年前死于那场瓦斯爆炸事故的,并不是张云飞,而是梁帅。由于临下井前张云飞突然闹肚子,好友梁帅便顶替他去下井作业,没想到却发生了瓦斯爆炸:“发生了矿难都有赔偿,为了给家人留下一笔巨额赔偿金,张云飞从此假死,而梁帅失踪,没拿到一分钱赔偿金。”正是由于内心里充满了愧疚,张云飞才会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时不时地去接济梁帅的老婆和儿子,以此而求得一种精神的救赎。
到后来,张云飞之所以会杀死那个名叫马德志的矿工,主要是因为他不仅认出了张云飞,而且还要趁机敲诈勒索。为了不让自己假死的真相被泄漏出去,走投无路的张云飞不得不出手杀死了马德志。至于他后来面对警察时那种主动求死的表现,则主要是他自知罪孽深重,根本就不可能获得重生的可能。如果说他的长期接济梁帅家人已经是一种精神救赎,那么,他最后时刻的主动求死,也同样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精神救赎的表现。
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精神救赎行为如同一束难能可贵的光一样照亮了那个由黑白双色组成的幽暗生存世界。
注释:
①《略萨:谎言中的真实》,《收获》公众号2019年10月22日。
2025年1月21日晚上23时20分许
完稿于并州书斋墨香房
本文作者
王春林
1966年生,山西文水人。现供职于山西大学。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委。著有《话语、历史与意识形态》《思想在人生边上》《新世纪长篇小说研究》等。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第9届优秀成果奖、山西新世纪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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