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演员，着实罕见。
他们不常露面，你却常常思念。
比如老段，段奕宏。
Sir去年聊过一次，戳——他永远不红也无所谓，我们认就行。却还有人嫌不过瘾，“锲而不舍”说还要！
巧了。
好基友@钱德勒刚刚采访完老段，说是将他在新片《非凡任务》中的表演，聊了个透！
今天，Sir就借花献佛，相信看过后，你也会认这个——
“戏妖”老段。
文 | 钱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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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会听一些演员吐槽：这个职业太被动、市场要求太多、观众喜好太单调、发挥空间有限等等。这么说倒也没大错，好些客观情况，的确可能影响表演效果。
但，我很不希望演员从内心深处去认同这种逻辑关系，为自己演的烂戏烂角色找借口。
让环境“背锅”，是很鸡贼的。
今天，我想聊一个好演员如何突破剧本的极限，在既定的类型框架里发挥最大的效能，创造出一个全新的角色，从某个角度说——
他的努力让电影有了细品的必要。
这个演员叫段奕宏，这部影片是《非凡任务》，导演麦兆辉、潘耀明，编剧庄文强。
电影的故事不复杂，是麦庄的经典作品《无间道》与内地缉毒题材的嫁接。
与林超贤的《湄公河行动》相比，《非凡任务》并没有太强烈的“主旋律”色彩，它更多地关注了一个命题里的人物关系是怎么被推动、发生作用的。
电影一开始，正邪两派都处在混沌、互相渗透的局面里，所谓“非凡任务”不是单方面的——一方面，警察要一捣黄龙，将毒枭老巢一锅端；另一方面，段奕宏扮演的毒枭老鹰，则要找到当年卧底在他身边的警察，为十年前身怀六甲的妻子复仇。
所以，“无间地狱”又来了。
几个主要人物全都处在焦灼、痛苦的隐秘状态，就等着最后一刻的救赎。
黄轩的角色是陈永仁（梁朝伟 饰）的延续，而表面上看，段奕宏的角色对应的是韩琛（曾志伟 饰）。
他自己也说，如果完全按照剧本设定去演，甚至可以很轻松地完成，但也仅仅是交差——给导演交多一个“老大”角色而已。
但当我看完全片（电影的评价留给Sir），我给他演出的评价是：前所未见。
这一次采访段奕宏，我就是想知道——
在导演的既定动作之下，他怎么动心思，怎么改造角色，演出了这么一个变态、闷骚的毒枭，叫人完全无法移开眼球。
这是段奕宏第一次严格意义上与香港导演合作，他心里是打鼓的——
首先，他觉得“老鹰”这个角色似曾相识，是他脑海里能想象的“老大”形象，换句话说，就是可能不出奇；其次，他不确定香港导演能否尊重他的表演习惯，给足时间去“抠戏”，而他自己，又如何与香港电影工业形成多年的流程、习惯融合？
简言之，他段奕宏会不会重蹈覆辙，成为港产片里“水土不服”的内地演员？
他的不安全感和不确定性，一如上次出演《烈日灼心》般强烈。
当初曹保平本是让他在辛小丰和伊谷春中选择，结果前者给了邓超，他没得选。
段奕宏说了一句很棒的话：“演员不需要去讨好观众，相反，应该让观众接受挑战。”
就好像一个悍匪，段奕宏要做的，就是拖着保留稳定习惯甚至成见的观众，狠狠地，共同走出安全区，进入充满不确定性的地带。
这时候，奇妙的效能发生了，演员的努力突破会带给观众感官、心理上的新刺激，即便这种刺激并没有太深层次的意义，但它是那么过瘾，犹如深夜在环线上飙车，肾上腺素饱胀上脑。
我觉得，这是借由影像完成的，一场观众与演员的共谋。
演员挑衅观众，入戏的观众配合接受挑战，打破习惯。
段奕宏演的老鹰，十年前在追逃过程中，汽车爆炸身陷火舌，侥幸逃命后一侧脸颊被严重烧伤，耳朵都变形了。这种设计的造型本来就很抢眼，但其实不够。
因为有些演员反而可能会躲在特殊造型之后——
比如演员杨幂在《我是证人》中扮演一个盲人，角色设定是盲人，的确会改变演员很多表演上的习惯，但遗憾的是，杨幂做得不够好，她的妆容还是精致的，她的不少反应依然像聪慧机敏的少女，而不是一个被黑暗、内疚吞噬的loser。
段奕宏说，“要让伤疤长在角色的生命里”。
为此他想到通过小道具、小动作来让伤疤不再孤立——
老鹰长期活动在泰国，东南亚潮热，加上经历过一次火灾，他特别怕热。事实上，他的怕热更多是变态心理的外化表现。
他会拿一块打湿的手帕拽在手里，神经质地朝受伤的脸颊上扇风，当他要对卧底的黄轩说一些狠话时，小动作就会起到平缓澎湃内心的作用——老鹰背负着一个日夜咬噬自己长达十年的复仇计划，随时都可能崩溃。
之前，段奕宏提出需要一个小手帕。剧组人员还真以为他觉得角色热，在好几条手帕中，他挑了最轻薄、灰色有暗花的手帕：
我希望这块手帕显得很高级，有点小闷骚
这块手帕，可以说是老鹰人物气质的物化——压抑、故作绅士风度但内藏狂野。
选好手帕后，段奕宏就天天带着它，为角色准备，吃饭带着，跑步健身也带着，在正式开机前一周，他晒成了典型的东南亚肤色，与这块闷骚的手帕混搭出东南亚华裔富商的气质：
“我就希望它是长在我身上的。”
我没想到，这块手帕的作用不仅是为了配合形象，它居然以让人惊掉下巴的方式参与到叙事中——
有一场戏是段奕宏对话黄轩，透露给对方下了毒，目的就是从肉体上控制他。
说完后，他把手帕送到鼻孔下吸了吸（在此之前有一次给手下打电话也有这个动作），他告诉黄轩，干毒贩这行的都这样，这时观众获得的信息是：哦，老鹰也吸毒。
毒枭吸毒？表面上是合理，河边湿脚对吧。
但段奕宏提示我，怎么可能，身怀六甲的妻子帮自己在制毒工厂里打下手，为了掩护自己不被警察抓住，被卧底打死，那种由背叛激发的仇恨是泼天的，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吸毒？怎么会允许自己放松对意志力和身体的控制？要知道，吸毒十年基本就废了。
那，老鹰到底吸的是什么？
再说一个场景吧，结尾处他被倒戈的养女（郎月婷 饰）枪击，临死前向打碎的妻子骨灰坛艰难爬去，努力用手去够地上洒落的骨灰。
原来，小手帕上沾的不是白粉，是骨灰！
老鹰每次礼佛祭拜亡妻，都会用勺子舀一点骨灰洒在手帕上，以此提醒自己复仇的“非凡任务”。
好变态。
这隐秘的情节设定，完全是段奕宏自己构思的，也没跟导演事先沟通，连导演都以为他吸的是白粉。直到快杀青，段奕宏才袒露了想法，导演潘耀明很兴奋地决定，拿出半天时间，拍老鹰给手帕喂毒的戏。
段奕宏保留着以前中戏科班出身的习惯，每次拿到角色，都会准备人物小传，哪怕是很小的角色。
在拍冯小刚《一九四二》时，他演的是素有“国民党第一支笔”名声的历史人物，外交官陈布雷，台词两三句，段奕宏演得气质不俗，三件套毛料西服板板正正像盔甲，眼神阴冷。
但为了这么个小角色，段奕宏把陈布雷的传记翻了，了解到他因不堪忍受病痛而自杀，“陈布雷从不受贿收礼，除了两样东西，香烟和安眠药。因为他神经衰弱整夜整夜睡不着，很痛苦。”
而拿到老鹰这个角色，段奕宏也跟导演、监制等人长谈三次，每次都是两三个小时。他除了要获得导演的绝对信任，叫人尊重他的表演习惯，还想了解这个角色背后的故事，那些“海面下的冰山”。
他得到的信息是，老鹰是华裔，小时候随父母从内地来泰国，生活艰难，父母早逝，跟了一个前辈毒枭慢慢上位，而他的妻子，就是毒枭的女儿。
这些背景资料给段奕宏的启发是，他很尊重、很爱妻子，因为他今天的一切都要感谢她，除此之外，他很自卑，吃过苦，所以会注重外表。有一场与帮派长老聚会的戏，他会精心准备一套白西服，吃的也是红酒西餐，讲阵仗派头。
因为是从内地来泰国，他接受的教育也是“与时俱进”“人定胜天”（内地人不会陌生），在聚会上他提出要赶紧研制冰毒，不要被欧美毒贩同行淘汰。
结尾处，面对十年前背叛自己的卧底（祖峰 饰），他穿上了当地特色服装，精神焕发——因为，他要以最好的状态面对仇人。
段奕宏认为，一个角色在有限的片长里很难完整地展现他是什么人、什么性格，观众接受到的，一定是片段。
那么为了让观众记住角色，就要动用服化道去塑造和强化一种气质，而这种气质不是演员自己的，是角色的——
一定不要鸡贼，去演你的位置、去演明星。
一个主演，要融入环境，不要跟环境互相背叛。
段奕宏随时注意角色的气质，值得推荐的，是他出现的第一场戏。
他扇着小手帕，泡脚似地点着地走路，导演说感觉像五十多岁的老头，跟实际年龄不符，段奕宏说：“这就对了，老鹰心里有秘密，身心也不会太健康，肢体语言就不会很舒展利索。”
这还不够，为了给观众制造“迷雾”，狡猾地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段奕宏又想出两个“小动作”——
一，他去摸手下兼养子（王耀庆 饰）的耳垂（是不是觉得有点变态？像《越狱》的T-Bag），另外他对养女（郎月婷 饰）语调开始轻佻。
我跟段奕宏探讨过，刚开始，我以为养女就是港产片常见的“老大的女人”，王晶电影里那种。但看完就知道不是这样，养女其实是老鹰对头的女儿，收养她就是培养杀人机器，老鹰也不可能“背叛”自己的亡妻。
背叛，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底线。
那么这种暧昧的小动作，唯一的作用就是增加人物气质的丰富性、独特性，你注意到了，就能感受到趣味。
《烈火灼心》上映时，我也曾采访过段奕宏，当时他开玩笑说，屁股都听电影的（《白鹿原》表演）。
作为专业的演员，身体是塑造角色的工具，是应该拿出来服务的。
尺度是一回事，那么状态也是一回事。
之前看过不少贴，说某些偶像剧的男演员脸是蛮好看，可在给粉丝送福利需要露点胳膊、胸甚至腹部的时候，肚腩就出卖了自己。不好好经营自己的身体，也是不专业的表现。
段奕宏能获得“中国内地第一美臀”的称号，得益于他坚持健身。他始终把自己五官的棱角分明、肢体的紧绷感维持着，让黑娃、伊谷春这些角色有说服力。
但这又不是绝对的，在某部电影里，段奕宏又可以迅速增肥减肥，去适应塑造角色的阶段性。
他提到田中娟代，日本昭和时代的著名女演员，在沟口健二导演的经典作品《西鹤一代女》中，演一个妓女从青春少艾到病衰老妓的悲催一生，田中娟代为了演出老妓的感觉，努力“作贱”身体，让它枯槁，让和服中露出的皮肤看起来暗淡无光。
所以，在电影既定的尺度下，暴露身体去营造角色性格，段奕宏在《白鹿原》里做到了。
更多时候，身体并不一定是美的、性感的，很可能是丑的、猥琐的、变态的，而这些都需要演员有自觉性去调试。
段奕宏说，自己从来就没有偶像包袱。
在读中戏时被师兄“同情”：长得难看大概只能演农村戏。而当五官不再是关注的重点， 整个身体都成为角色塑造的工具时——
段奕宏其实，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度。
我是Sir还想说几句的分割线
《非凡任务》明天就上映。
Sir从不给你推荐没看过的电影，这次也不（想知道好坏，请等Sir评）。
但你知道的，Sir很任性，会为一个理由赌上一张电影票。
而这一次的这个理由，肯定是段奕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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