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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门永存》

书海鱼人  · 公众号  ·  · 2025-02-06 14:00

正文


约!




麦门永存

作者:stan



第154场(二组)

DI 154 CHANG 2 ZU


主题:说文解字

ZHU TI SHUO WEN JIE ZI


限定词:爱

XIAN DING CI 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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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导读

JING CAI DAO DU!



儿时的他,更爱的是有五个鸡块和一个玩具的开心乐园餐,薯条和可乐都是添头;但他的父亲总买成巨无霸套餐。错了若干次后,父亲终于记住了要买“有玩具的”套餐,但自己已经习惯巨无霸汉堡的味道,这就是源头。



正文!

GO!GO!GO!


正文




推荐


(一)


麦当劳餐厅内,两人对坐。一人斯文得体,头发像是精心修剪过的草坪般规整,双手放在桌上端端正正,这位绅士的一双眼睛真诚地看向对面。另一人则相形见绌,这个大男孩形容枯槁,一双熊猫眼与鸟窝般的乱发堪称绝配。他手里拿着巨无霸汉堡狠狠啃着,视线仍看向桌上的薯条,另一只手却往大杯冰可乐抓去,像一个忙乱的鼓手。

“这次审核没过,咱们再想办法,好不好?”咀嚼着食物的嘴巴轻声说,“办法总比困难多,下次一定可以。总有一天,我要攻克那算法的秘密……”不像是说给对面的人听,倒像是自我勉励。

“热量摄入超标,会增加5%心脑血管病风险,使你的期望寿命减少1.4年,”绅士语气温和地说,“节制,或至少学着细嚼慢咽。慢着点吃,以林。”以林正是男孩的名字。

“很对,这种扮演权威的语气很对,这种情绪也很对,存档……不,记忆当下的情绪。”以林兴奋地说。

“可是,什么是情绪呢?”绅士疑惑不解,“在我看来,这只是我的视觉识别模块触发了固有语言模组的调用。”

“无缝进入反思模式了吗,很好,看来深度学习还是有用。”以林点点头,为对方越发接近“人”而兴奋。

“情绪嘛,就是冲动。”他组织了下措辞,“是一种自然……自动萌发的反应。于我们而言,那是化学信号的传递;于你而言,则是电信号的响应。”

“如果哪天,这电信号可以自发形成,你就成了。”以林拿薯条,指向对面这个有些手足无措的绅士。

这“诚惶诚恐”的模块,还是表现得太过虚伪浮夸。以林想。

果然,绅士脸上的表情,包括睁大的眼睛、微微张开的鼻孔以及半开着的嘴巴,像进入室内时的雨伞一般,在下一秒忽然收回,重新变回那副深邃平静的模样。

“爱,也是情绪的一种吗?”绅士问道。

问得好,以林暗道。眼前的机器人聪明绝顶,过不了图灵测试是学界的损失。

“爱也是情绪的一种,只是它可能持续的时间更长,它……”以林一时词穷。

如果他可以清晰地定义什么是“爱”,他便可以围绕定义设置算法,眼前的机器人也不至于因为“缺乏人味”而无法过关。

以林疑心这进阶的图灵测试不过是一场骗局。或许根本没有所谓“爱的算法”,有的是国家与大公司之间为了垄断而达成的默契。毕竟,目前公开可以通过测试的人工智能,只有两个超级大国的超算主脑,以及某几家大公司的代表作。

但如果真的有……真有的话,算法是如何产生的?以林脑海里闪现出宏大的图景:人们对着大海祈祷,大海用海浪将人们期待的宝石推到沙滩上。那看似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浪,却是无数颗水滴在海上碰撞斗争的结果。涡流盘旋着、挣扎着,最终妥协成一道力度柔和的浪花。

一力降十会,蛮横,直接,粗暴。

“算力,至为要紧的算力……”他喃喃道,算力与金钱画上约等号,恰好是自己最为稀缺的资源。一道无形的墙壁横亘在面前,他绝望地放下手中的冰可乐,只是默默然吞吃着汉堡。冷却的芝士和肉饼透出几分腥膻气,生菜叶无味,面包吃得嘴里发干,番茄酱和酸黄瓜则酸得让人反胃。

以林想赌气地掷下汉堡,但管不住手也停不住嘴,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地进食着。

“你……看起来很痛苦。”绅士说道。

“确实。”以林很庆幸机器人击碎了自己魔怔的状态。

“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呢?”机器人伸手拿过以林手中的汉堡,“你为什么还要吃?”

“因为喜欢吧。”以林冷静了下来,从对方手里抢回了汉堡,咬了一口。其实凉了的汉堡也好吃,他一直都知道。

“每次都是它……”机器绅士斟酌着用词,无数问句在处理器中回荡,最终淹没,“每次都是它。”最终,机器人不过是重复了自己的句子。

“每次都是它。”以林附和着点点头。

“为什么?”机器人蹦出短促而轻的问句,像是蓄谋已久的子弹,又像是打水漂时信手甩出的石片。

“要说为什么的话……”以林下意识地追索喜爱的源头,发现那竟来自许久前父亲荒谬的误会:儿时的他,更爱的是有五个鸡块和一个玩具的开心乐园餐,薯条和可乐都是添头;但他的父亲总买成巨无霸套餐。错了若干次后,父亲终于记住了要买“有玩具的”套餐,但自己已经习惯巨无霸汉堡的味道,这就是源头。

为什么父亲总是会买错呢?以林想。片刻之后,他从回忆里找到了答案:那时他细细地读过菜单,发现巨无霸套餐是最贵的一款。

父亲兴许以为,最贵的就是最好的;他的最好,却不是我的最好……以林觉得脑海中有灵感闪过,却捕捉不住。

为对方着想。直接、简单。大爱,普世,溢出,正外部性。天堂里伸向对方的长筷子……想法随冰可乐冲进胃里,再化作带有牛肉味的饱嗝。

“原来如此……”以林看着对面的绅士,“理性,精准,只是我们的工具化思维。爱,恰恰是并非完全理性的。沟通与信任出现隔阂时,爱就是填充物。爱的算法,就是为他人求,却求而不得的最优解。”

“你,明白吗?”面对人类的期待,机器人的思维网络飞快地重构着。它瞥向餐厅的门口,那里的骚动中断了它“升级”的进程。它敏锐地觉察到,一宗恶性事件即将发生。

并没有对以林嘱咐什么,机器人向门口奔去。

“哈哈,成了,成了!”以林却很兴奋,机器人此刻不再像他的“仆人”,而是一个兼顾餐厅内老弱妇孺安全的“成熟的人”,一位真正的绅士。

“终于……成了啊。”青年咽下最后一口汉堡,伏在桌上,散落的餐巾纸被无声洇湿。

(二)

志刚早上醒来时,父亲仍在睡觉。响亮的鼾声在寂静的清晨里固然突兀,志刚听着却是心安。

他茶杯里是满满一杯茶,早已凉透,但他还是一饮而尽。这是他们父子俩的默契。喝隔夜茶不好,妻子也劝过他,他也知道。

妻子的不好,是营养上的不好;他的不好,是口感上的不好。这两般不好,却抵不过老人的一个好。

喝茶好。父亲说。喝茶好哇。

父亲从前有喝茶吸烟的习惯,后来因经济原因,两者都停了。甚至可以说,当下志刚的房子,有十几平方是老爷子从茶商和烟贩子手里抠回来的。及后来手头松动些,老人又拾回了爱好——烟是不可能的了,娃娃已经在家里满地乱爬了;茶还是可以的。

于是茶叶来势汹汹。或真或假的茶农茶商,趁上直播的东风,卖力地推销着:红茶、绿茶、白茶、黑茶;正山小种、冰岛茶、老班章;大红袍、铁观音、明前龙井;茶叶,茶膏、茶饼、茶砖;茶壶,茶杯,茶具,茶几……老爷子将一包包茶、一盒盒茶、一箱箱茶搬进志刚的家里,几可与他老伴、志刚的老娘那些稀奇古怪的“纯天然”保健品分庭抗礼。

志刚两口子没有申诉的理由:两位老人家花自己的退休金,东西也只往自己房间里放。于是,就如“三辞三让”的前两趟一样,志刚夫妻出于道义劝过几次就不再劝。千金难买高兴;茶叶本来就定价十分自由;保健品的成分看着还行,权当喝糖水了,吃不死人……他们自我劝解着,放任着老两口各行其是。

但天降的灾祸还是不期而至。志刚的老娘感觉腹胀、胃口不佳,医院检查,说是腹积水,初时以为只是肝脏问题,不曾想是癌。查出已是晚期。老太太不可谓不积极配合治疗,但人力有时穷。在秋天某日,或已入冬的某日,老太太走了,留下了半屋子的保健品。

扔了吧,老爷子说,吃了小半辈子,又哪里显出好了?转过头,又和志刚夫妻商量,算了,留着吃也好,别浪费了。

那些保健品并没有动,只是老爷子的茶,和老爷子的话一起,渐渐显得少了。

爸,多出去走走吧!志刚劝道。

喔,好!老爷子应着,并不动弹。他窝在自己的太师椅上,如一根藤萝,又如冬眠了的蛤蟆。

某一天,老爷子忽然狂号起来,嘴上不干不净地骂着,骂得累了喝口水,又对着虚空开始演讲。

找人看看吧,兴许是中邪了。老家的亲友如是说。

是该看看。志刚点头附和,转身拽着他爸去了脑科医院。

也算是老年病吧,医生说。看到没,这、这、这,都有些萎缩了,但按照年纪,倒也是这个时候了。

是从前磕到过吗,看着像是旧伤。医生又问。

老爷子倏忽间清醒过来,点头称是,央求医生开些药。

老爷子吃药很准时,但茶也因此停了。大概因为药的副作用,他在被窝里整宿整宿地睡,生物钟与志刚一家人已不再相同。偶尔半夜醒来,只静静在家里踱步,儿媳妇被吓到一次后,老人踱步时会开一盏小灯。他只盯住地面,偶尔也看看窗外的月亮,丈量着自己与万物影子的长短,希冀着从中找到生命的密码。

老爷子重新开始泡茶,是在某日夜里。他碰上夜班回来的志刚,后者手里拿着麦当劳的纸袋。

没吃?

没吃。

做点面条?

不用麻烦了,我吃这个就好。

老爷子看着那个夹着两块牛肉饼、生菜、酸黄瓜的面包,颇为嫌弃,但也没说什么。他久违地打开茶罐,冲洗茶具,品茗阁重新开张。

喝口茶吧,解腻。他把一杯茶推到志刚面前,志刚一口就抿光了。

牛啃牡丹。老爷子摇头,第二泡冲进了志刚的大杯子里。

于是每日凌晨,志刚的杯子里总会冲满一杯茶。初时志刚喝了会失眠,后续却只当作安神茶——喝了,才好睡觉。直至志刚不再上夜班了,也依旧如此。

自从那桩事发生以后,志刚虽然天天从麦当劳门前路过,但几乎不再吃了。

爸,晚上不用给我泡茶了。志刚睡前嘱咐他爹。

好,我知道了。老人一挥手,又低头看直播。

你也不要看太晚。

我晓得了,不用管你老子。老人偶尔不满地嘀咕两句,更多时候只是嗯嗯地应声,但感觉精神既不在此处,也不在彼方的直播间。神游物外。志刚想起这样一个词。

第二天醒来,志刚看到茶杯倒得满满的,一摸,自然是如室温般凉快。

大概那个动作已成为老人习惯的一部分,权当喝白开水了。志刚一饮而尽,心中默默数着这茶冲到杯子里至今的时间。大抵不过七小时,八小时?隔着三分之一天的辰光,两人以茶杯和茶水相持着,像是陷入循环的棋局。

某日早上,志刚起床,茶杯空空如也。到房间一摸老人,手脚和头面都冰冰凉,鼻子一酸就号了出来。老人走后,家中还陆续收到快递,打开都是茶叶。

志刚便开始自己冲茶,一般在白天,偶尔在夜里。

如果是夜里的话,他会叫上一个外卖,就着汉堡来喝茶。

(三)

大民从麦当劳里出来,提着外卖,心情松快。这家县城里新开张的麦当劳,对于他和家里人而言是稀罕物,因此便想着一起尝尝鲜。

这洋快餐并不便宜,一个馅儿都裹不周全的面包、炸土豆条再加上冰比水多的可乐,居然卖几十块钱。就是这雪糕软软的,看着还不错。两个雪糕,一个给孩子,一个给家里的老汉。

蛮老汉有福气,儿子待他这般好。大民在心里自夸。他待儿子可不咋的,自己可不能学他。

老汉年轻时大小是个干部,满嘴主义,经常在外边跑。后来参与抗洪,受了伤,坐上了轮椅,头脑和腿脚一同退化了。大民和他的娘自小是靠自己,年轻时权当家里少个人;年迈的老汉回到在家里,也不过当他做栽在轮椅上、懂得吃饭的盆栽。

大民不是没买过雪糕回家给他吃。当时那雪糕裹着一层巧克力的脆皮,老汉只是舔,舔得雪糕化成雪白的糖汁,从扁长的木棍流淌下来。家里人都笑了,老汉也笑了。大民笑着笑着,有些笑不出来。

这次的软雪糕装在杯子里,还带个勺,老汉总晓得吃了吧?大民正想着,被人撞个趔趄,手里塑料袋一松,东西全撒了。沾了泥沙的面包和土豆且不论,那白花花的雪糕从杯子内倾泻,霎眼成了混在地上的褐色糊糊,着实叫人心疼。

大民眼疾手快,从地上拈起雪糕杯,一仰头,把杯底下剩余的雪白挤到嘴巴里。真香甜啊,若是自己吃,怕是舍不得。

“喂,走路不长眼的家伙,你赔!”大民逮住了撞他的家伙。那家伙倒横,一甩手就将大民推开,又从裤子口袋踅摸着,抛下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

钱倒是够了,可是……

这近乎施舍的举动激怒了大民,他紧走两步,过去揪住对方的后衣领,“你当我是叫花还是怎的?”

对方又拂了拂身上的大衣,露出腰间明晃晃的二尺长刀来。大民想退,手底却不经意推了他一把,方才退开几步,与那人拉开了距离。对方拔刀在手,对着他只晃了晃,就往麦当劳里面走去。

隔着玻璃窗,大民看到里面的人在惊慌走避,那凶徒却往东边去了。餐厅那边围起一片不小的地方,搭了片供儿童玩乐的区域,放了些滑梯、木马什么的,大民方才后悔不直接带孩子过来玩,现在只剩惊恐。

尖锐的嚎叫声透过玻璃,只剩下雏鸟嘤咛般的残响。

刀刃上已沾上了血红。大民恨自己的眼睛太尖,此刻想要逃,双腿已经发软。

“孬种!”大民感觉后背被抵住了,他回头,却空无一物。“孬种,孬种,你是谁的种?这看着骂的是你,其实骂的是我呀!”

老汉粗野的嗓音在大民脑海中回荡,二十年过去了,那是他对大民说过的最后一句清晰的话。

老汉出事的前一天,大民带着家里的东西去找他,却被老汉要求留下来帮忙。看着漫无边际、咆哮着的黄泥水,再看看那些像是从泥地里勺起来的人们,十来岁的大民下意识想打退堂鼓。老汉就这样骂了他,骂完指着自己讽刺地笑了笑。

大民留了下来,做分发物资之类轻省的活。半夜,狂风暴雨,大民得了预言般醒来,逆着疏散的妇孺跑到堤边。父亲不出意料地在水中挣扎,周围众人仍努力去救,但眼底下是近乎尘埃落定的绝望与惋惜。大民确信那时与老汉对视了一眼,老汉的话在风雨里听不清,浑浊的水流打了个旋,便把那石头般的男人淹没。

老汉是幸运的,总归被一棵拦腰吹断的大树救了一命,自此变得沉默。只近些年中了风,夜里睡不安稳,在醒不来的梦里嚷嚷。初时大民也被惊醒,过去看他,母亲半梦半醒地抚慰着,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果然,老汉闹过一阵又睡下。

嚷什么呢?大民想起那个晚上,疑心那只是老汉对自己不成器的儿子的又一句训斥。后来,听得多了,却也没有个所以然来,也就把问题抛之脑后。

怎么现在又想起来了呢?大民问自己,手里加了些力气,从背后箍住那个持刀的凶徒。凶徒比他瘦小,力气却不弱,此时像是只疯狂的蚂蚱。

明明想要逃跑,但还是跑了进来。

明明是生死攸关的时刻,自己却在走神。

大民自嘲地笑笑,歹徒的后脑勺在他的视野里快速放大,对方的头槌令他眩晕,两人便滑稽地在地上打滚。左边的额角发热,大民不知道是碰撞的地方起了个包,还是磕破皮流下血来。他左手抵在凶徒的颈后,右手握拳使劲往对方身上锤。

“净显你能是不是?”大民骂着,感觉力气回来了一些。

“就你是英雄,别人都是傻子、垃圾、废物点心?”头晕目眩,他只凭着意志挥拳。

“操!”

“大哥,大哥,醒醒,能听见吗?我需要你按住自己的肚子……”

声音透过白色口罩,像是在听广播。

“现在你失血过多,要尽量保持清醒,否则很危险……”

依然是忽远忽近的声音,渺远得像隔了一场暴风雨。

大民茫然地看着周围,店内的装潢本就有鲜红色的元素,但血已经变成褐色。食物与纸盒、塑料盘遍地都是,间杂着倒地的、遍体鳞伤的人。

有气泡的是可乐,没气泡的是血。大民昏昏然间,思绪乱飞。

“大哥,快醒醒、醒醒!”

大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听懂了老汉当年那句含糊的话。

口舌不清,谁听得懂啊?!

大民苦笑着,抓住那个靠得最近的人,尽可能清晰地向他重复老汉说过的那句话:

“先救孩子!”

(四)

十六岁的徐以林坐在麦当劳里,羡慕地看着游乐区内玩耍的孩童。

虽然有点吵……不,不止是有点吵的程度。还有塑料垫散发的异味。为儿童而设的分外低矮的桌椅。

何苦呢,为什么?他无数次想问父亲,但总开不了口,总是时机不对。

徐志刚端着餐盘走过来,一份巨无霸套餐,一份开心乐园餐,甚至还有玩具。

徐以林先下手为强,拿过了巨无霸,不由分说地开啃。

“欸,你怎么抢了我的?”徐志刚不解,“你不是爱吃这个吗?以前还老埋怨我买错。”他掂了掂画有卡通图案的盒子。

“那是十年前。”徐以林熟练地倒出薯条,挤出番茄酱,从盒子里把吃的拿出来。“哟,现在还改良了。苹果,牛奶,营养丰富,特别适合你。”他近乎戏谑般拿食物在父亲面前排兵布阵。

“但你还是小孩……”徐志刚说。徐以林不出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的父亲。

徐志刚讪讪然坐下,拿起苹果片塞到嘴里。

“爷爷当年也是带我坐这张桌子。”徐以林说。

“你爷爷还带你来过这里?”

徐志刚知道父亲徐大民差点在这店里丢了性命,平素根本不愿来,就算出门买菜,也宁可绕路走。

“他说要尝尝你晚饭吃的都是什么东西。”徐以林挥舞着手里的汉堡,“但是他最喜欢吃的是新地雪糕。”

“雪糕?”

“嗯,草莓味的。”

徐志刚忽然觉得内疚——在他印象里,父亲只是一个酷爱茶文化、以至于深夜仍在泡茶的老头,而儿子轻巧的话语,为他揭开了父亲不可知的一角。这些年他只顾自己,对周遭的人事变化,近乎于迟钝的境地。

哪怕是现在,与儿子独处的时光,也是带着些功利心——如果徐以林问出最开始的问题,徐志刚会说,这个位置,是唯一可以俯瞰整个餐厅的位置。

是的,徐志刚一直在观察着,等待着。他偶尔也会焦躁,但转眼间就会自我排解——你已经等待十年了,不必急于一时。

十年之前,这里曾发生一起凶案:从外地流窜过来的杀人犯,半夜在麦当劳对店员行凶,碰巧遇上值夜班的两名警员。犯人持有枪支,在行凶过程中开火,导致三死一伤。犯人行凶后逃离,因监控设备遭到提前破坏,至今仍未落网。——凶案中那位受伤的“幸运儿”,正是徐志刚。事件过后,徐志刚被调离一线,转为文职人员,过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但他自此被四张脸缠住了,三张死者的,一张凶手的。

他时常想,凶手的脸将会是如何变化:长出了胡子,剃掉了眉毛,留长了头发,晒黑了脸庞……凡此种种。再一一与人对视,去找那双藏着野火的眼睛。

那些年他扑在这桩案子上,在生活里将自己锻造成一副专为案件而生的人脸识别机器:这个眉毛太长,不是;这个眼睛歪斜,不是;这个人中太短,不是;这个嘴巴外翻,不是……

直至他与一名外卖员擦肩而过。徐志刚一时因对方数据太过吻合而宕机,过后迟滞的信号才疯狂袭击大脑:是他了!是他了!是他了!

捶足顿胸已太迟,徐志刚翻阅档案系统,没有收获。那犯人或许用上了化名,徐志刚想,然后独自憋着一股气地开始了蹲守。

当徐志刚带着悔悟的心情看向已经变得陌生的儿子时,他竟悲哀地祈求:怎么都好,请不要让那个该死的混蛋在今天出现。他比以往更渴望度过无聊乏味的一天。但他的直觉又告诉他:就是今天,今天就是你的幸运日,仔细看看周围的人群,揪出那个畜生!

屡屡困扰着他的四张脸庞浮现在眼前,其中一副顺着他的目光飘到柜台,贴在一个低下头刷短视频、百无聊赖等出餐的外卖骑手身上。

“注意观察。”当时牺牲的同事,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曾对徐志刚说过这样一番话,“犯人里面,能做到对犯罪行为泰然自若的人并不多,更多的是会把他们的不法行为写进肢体动作里。比如,瑟瑟缩缩猫在角落,眼睛还到处乱瞄的,心里必定有鬼。”

那个外卖骑士倚在墙边,被半长头发遮住,看不清脸。徐志刚看向他身后墙壁的镜子,发现他举起的手机,屏幕内漆黑一片。

他在照镜子。徐志刚与骑手的目光通过镜面的层层反射碰撞在一起。对方抬起头,眼中野火虽衰,火苗仍在,显然已经发现他了。

“照顾好自己。”徐志刚下定决心,匆忙给儿子留下一句“用途不大”的废话,然后冲过去,为过去那桩凶案做个了结。

“警察!别动!”徐志刚掏出准备了十年的手枪。

骑士也从马甲里变出一把枪来。

砰!砰!砰!

(五)

得益于徐以林的“实时构筑利他目标的非线性规划算法”,亦即世人所说的“爱的算法”,养老陪护型家政机器人“绅士”通过了图灵测试。他所在的研发公司也以此申请拍照,名正言顺地开展智能机器人的售卖。

相比起“绅士”为徐以林带来的名利,他本人更在意将机器人投入应用。毕竟,这是他一开始的出发点。

在公司留下思维拷贝,徐以林霸占了“绅士”的使用权。每两三个星期,他就让养老院里的“绅士”带父亲徐志刚出来,三“人”一同散心。

路过麦当劳时,徐志刚呆呆不肯走,看着里面的儿童玩乐区。那里正开着生日派对,温馨的生日歌忽然传来“砰砰砰”的礼炮声。他痴傻的脸忽然有了几分自豪。

当年在麦当劳里生擒歹徒,是徐志刚的高光时刻。甫见面就兵戎相见的双方,当天并没有开火。徐志刚是不敢,而歹徒是不能——真的手枪早被变卖。人是会变的,昔日刀头舔血的恶獠也要遭受社会的戏弄,退化成一个得过且过的三和大神。

事后,徐志刚理所当然地获得嘉奖,因事件背后的悲剧意味,他从不向外人夸耀。然后,像是家族遗传的诅咒,徐志刚的精神状况在退休前几年的某一天忽然急转直下,配枪被收回,他也被特殊照顾,与一群年轻的警员对无止尽的纸质档案分类、整理、装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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