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你真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儿,我其实不爱听。没有人愿意选择苦难,如果我可以选择的话,我也不愿意经历这么多的痛苦。
口述◈不湿鞋
文◈孙嫣然
我叫不湿鞋,取名不湿鞋是因为我坐在轮椅上,脚碰不到地面,所以下雨下雪也不会打湿鞋子。
2016年7月,我被诊断患有未分化性星状细胞瘤,是一种WHO三级恶性脑部肿瘤(一共四级),发病率极低,发病原因未知,目前发病的位置是脊椎,但是复发时会扩散到脑部。医生说这个病的平均寿命是4年,也有一些文献说年轻女性的五年存活率相对高一点,但三年后这个优势并不明显。
我在丹麦念硕士,去年临近毕业时查出癌症,现在一边治疗一边写毕业论文。学了这么久,付出这么多努力,就差一个论文了,我想把它做完。
🕛
患上肿瘤,身体撕开一道口子
2016年5月底,我开始有一些轻微的症状,腿麻、背疼,我以为是健身太厉害了伤到了。后来发现不对劲了,我上楼梯开始费劲,一个20多岁的人,上楼梯的时候要想着,好,接下来我要抬哪只腿……
我找了医生,做了很多身体反射检查,医生说:我们现在比较肯定你的身体有问题,但是不知道是什么。于是,当天我就开始住院了。
头一个月里我做了各种检查,医生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下半身无法活动,到了6月底,做了核磁共振,他们发现我背上有个挺长的阴影。
接着,我做了活体检查,就是取样化验,全麻,背上开了一道接近20cm的口子,一周后知道了那个阴影是肿瘤。紧接着,我又做了一次肿瘤移除手术,相当于我一个月连着做了两场手术。移除肿瘤的时候,那道20cm的口子又被打开,移除完了再缝上。
只有一道口子,好事。当时我想着做完手术纹个身把伤口盖上,如果是两道口子,我大概只能纹个火车轨道了(笑)。
手术后,我完全失去了下半身功能,瘫痪了。不过这是无法避免的,就算不做手术,肿瘤也会压迫神经,最终造成功能丧失。
8月出院后,我去了康复中心。康复中心是针对病人身体功能性损伤的有针对性的康复训练,对于我脊椎这种情况来说,术后的康复是很重要的一环。因为人的身体有一定修复功能,这取决于受伤部位和个人的身体修复功能,运气好的,能在康复训练后恢复90%。
我住在那里,每天做康复训练,希望能恢复一部分身体功能。但是由于我的肿瘤特别长、特别大,切除的同时也拿走了一大块中枢神经。我的医生告诉我,我在康复中心恢复功能的几率极小,基本是没有,不要抱希望。
很长时间,我在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我想要站起来,我要重新走路。这个消息对我的打击绝对是巨大的。但我同样感激他们的诚实,没有希望,才没有失望。
即便如此,我还是在那里待了三四个月,除了康复训练以外,他们也会教如何使用轮椅,如何在身体残疾的情况下完成日常生活。学会了以后,至少我能照顾自己,能独立。
康复训练很辛苦,明明腿纹丝不动,可是我还得努力去想怎么抬腿。我和那里的病人都认识了,训练的时候我们互相鼓励才能坚持下去。不出所料,我没有恢复太多,但是我学会了怎么在轮椅上生活。
🕒
生活从此打开hard模式
在轮椅上,每件事都变得很难。
我爸妈来看我的时候,我有次想让他们体会下半身不能动的感觉。我妈说,她想都想不出来。拥有这个能力的时候,做很多事就是条件反射,根本不会去思考没有这个反射是怎么样的。我让她想象摔倒了,下半身不能动,但是必须要爬上床坐着休息。很难想象,这就是我结结实实要面对的日常。
现在住的公寓,算上厨房和洗手间才20多平。适合轮椅的公寓也有,但是数量很少,供不应求,我一直没有找到。但是如果我不住这里,就会被送去养老院。我不想被送去养老院,那样的话我在康复中心辛辛苦苦学习的技能就白费了。
我选择回来住,就是选择了hard模式。从前最习以为常的每一件事,现在都变得尤其艰难。
我以前会花很多时间在厨房。我喜欢做饭,饮食结构很健康,喜欢烘焙,梦想是开一间面包店。有时候心情来了还会学做一些好玩的菜,朋友们很喜欢吃我做的东西。做饭对我来说是很减压的一件事。论文要交啦,我就去做做面包——也不算拖延啦,压力太大嘛。但是现在,做饭和烘焙我都做不了了。吃饭也变得不规律了,有时候随便吃一点,有时候不吃。
与此同时,我和他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有一些生病之前认识的朋友,生病之后突然消失了。
有一些朋友只是点头之交,甚至称不上是朋友,生病之后我们关系却变得特别好。
他们经常说,你需要帮忙吗,我来看看你吧,我带你出去走走吧。我们突然变得很亲近,能够彼此信任。我是一个很独立的人,很少向人求助,但是知道自己能够跟他们说「我需要你」的感觉,其实特别美好。
前段时间,我和一个朋友去意大利玩了三天,去了比萨和佛罗伦萨。那个朋友现在在德国念书,为了这趟旅行专门来丹麦找我。
在轮椅上旅行真的困难重重,我时常会感到沮丧。我在轮椅上,这么麻烦,这么难。但是她能理解我,她知道我在责备自己,觉得自己是负担,她就会说,没事,有困难我们一起去解决。整个旅程虽然充满了问题,但是玩下来我觉得很开心。
像丹麦这种北欧国家,大家一般都不会跟你搭讪的,顶多四目相对的时候微笑一下。可是我坐着轮椅走在街上,就会有陌生人跟我聊天,你好吗?你需要帮忙吗?有一次,有个小哥见到我以后说,你等一下,然后飞奔跑去街边的店里,把一束花塞我手里,说 祝你今天愉快。
我在康复中心的城市时,有个爸爸抱着小宝宝散步,小宝宝手里有一只花,爸爸抱着宝宝走过来,让他把花给我。
莫名其妙,但是觉得好暖。
▲ 我在观看一个画展
🕕
我不怕死,我怕疼
去年12月,我觉得自己考虑成熟了,就向瑞士某机构提出了安乐死的申请。这个项目流程非常严谨,我需要填写和翻译大量文件。他们甚至需要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此我要写一个life report,就像这样的一篇自述。这都是为了确保申请是经过了理性思考的,而我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我计划在癌症复发的时候去做。复发后,会恶化得很快,马上就会到脑部。那时候,我就可能不再是我了。我Google过脑癌患者临终,这么死太残忍了,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极大的恐怖。我不想这样。
之前,我接受了丹麦的一个英语采访,对于我安乐死的抉择,很多人开始评判我,「怎么能抛下父母?」
当你不是我的时候,你说的话都没有什么意义。不要轻易评判别人,很多人不明白这一点。
诊断结果刚出来的时候,医生误诊成脊髓炎,说还是有1/3的治愈率的。我想着那就拼一拼,如果能恢复到健康就什么都不说,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
但我的身体状态越来越差,恶化的越来越快,坏消息接踵而来,一个比一个糟糕,一直都是坏消息,我觉得不会再有好消息了,这时候才决定告诉我妈。
我是独女,这件事对她肯定是震撼性的打击。但她就是在电话里说,好好治病,不要想什么存活率。一开始我们没有告诉我爸,不想让他太操心。他们去年来丹麦陪我住了几个月,现在回国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