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8年3月10日洛老因气喘加重入院治疗,时尚清醒,与师母与我仍可对话。3月12日因病情恶化转入加护病房,之后多沉睡,其间,医生趁洛老醒时,指向师母及我,问是谁,洛老微弱回答:“ 老妻”“老友”。3月17日晚上,洛老一手握住师母,另一手握住我,长达15分钟,之后入睡。当天香港诗人杨惠思亦得洛老同意见面,我亦播放谭五昌教授的“办好洛夫国际诗歌奖”之承诺,洛老点头言谢。——中国台湾诗人方明向新京报讲诉他陪伴病中的洛夫
3月19日凌晨三点二十一分,被称为“诗魔”、中国现当代最重要诗人之一的洛夫先生,在台北荣民总医院逝世,享年九十一岁。
洛夫(1928年5月11日至2018年3月19日),原名莫运端、莫洛夫,湖南衡阳人,被诗歌界誉为“诗魔”、华语诗坛泰斗。著有《漂木》《边界望乡》《石室之死亡》《因为风的缘故》等作品。
读高一时,洛夫便开始写诗。然而,他的一生却经历多次战乱与漂泊,颠沛流离:从衡阳到台湾,到温哥华,再到台北。转辗在不同的异乡,无法回到故乡定居。
漂泊产生了洛夫的乡愁,被广为传颂的《边界望乡》即是一例。2001年,他写出三千余行的长诗《漂木》,同述乡愁。而漂泊的生活境遇其实也使得他与更多元的思想相遇、相碰与相融,
“好的作品是超越时空的,万古常新的。我常说我自己是绝对现代的,但也是绝对中国的。”
《漂木》第四章节选:
自那块砖头从我胸口移走之后 / 梦,一个个浮了起来 / 一条毛虫从宇宙的黑洞爬出 / 我忘记是否曾经来过这里 / 只知道风不是衣裳,云不是伞 / 阳光施舍的只是一些染发剂
而据诗人颜艾琳向新京报讲述,3月3日在台北飞页书餐厅,为洛夫举办了新诗集《昨日之蛇》的发布会,到场读者达100多人,现场的新书也卖光,洛夫还与读者进行了十分钟左右的交流。当时洛夫身体状况看起来还不错,却不料受到感染,因此住院。半月之后,竟已去世。
3月3日,飞页书餐厅,洛夫诗集《昨日之蛇》发布会现场。
撰文 +采写 | 新京报记者 张进
诗魔的诗与路
前半生是故土,后半生是异乡
说起现代乡愁诗,余光中的《乡愁》应是最知名的一首,另一首可与其媲美的,要数《边界望乡》,作者是与余光中一起称为“台湾诗坛双子星座”的著名诗人洛夫。
说着说着 / 我们就到了落马洲 / 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 / 手掌开始出汗 / 望眼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 乱如风中的散发 / 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 一座远山迎面飞来 / 把我撞成了 / 严重的内伤 / 病了病了 / 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 / 只剩下唯一的一朵 / 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
——《边界望乡》节选
洛夫1928年5月11日生于湖南省衡阳市衡南县东乡相公堡一个姓莫的商人家里,原名莫洛夫,因对苏联文学的喜爱在报考高中时自己更名为洛夫。父亲莫逢春曾为其取名“运端”,“不乏子承父业之意”,洛夫却没有遂其父愿,反而因看了叔叔留在阁楼里的旧书,如《西游记》《水浒传》《三侠五义》等,渐渐迷恋上文学,更因在初中时期读了冰心的诗和散文,埋下了写诗的种子。
《洛夫诗全集(上下)》作者: 洛夫 版本: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3年10月
“我念中学时,理数成绩较差,国文与英文成绩则为全班之冠。上课时常在下面偷看小说,偶被老师发觉,除训斥一顿之外,书籍也被没收。我是在念初二时喜欢上诗歌的,十五岁,小白马般的年龄,热情而多感,情感的变化有点诡异,想爱却又不懂爱,也不敢爱,我生平读到的第一首诗竟是冰心的《相思》……这首小诗对我日后的诗歌创作颇有启发。”几十年后在接受采访时,洛夫对冰心对自己创作道路上的影响很是肯定。
读高一时,洛夫开始写诗,并在《力报》副刊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首诗,名为《秋风》。之后又在衡阳的《中华时报》《市民日报》《力报》上发表了二十多首。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内战依然在继续,很多人的命运在连续的战争中被改变,洛夫便是其中之一。1944年,日军占领衡阳,那时正读初中的洛夫被迫与家人迁居乡下,到1949年,洛夫在未和家人商议的情况下,独自做出决定,只身赴台。那年5月,陆军训练司令部去衡阳招考青年学生去台湾受训,声称成绩优良者可保送陆军军官学校继续深造。战争时期,洛夫的学业多次被打断,人们也人心惶惶,经济早已崩溃,“年轻人不知何去何从”,抱着可能有机会在台湾读书考大学的期望,洛夫就这样和几十个同学一起报名参了军。临行时,他顺手从书架上摸了两本艾青与冯至的诗集便决绝而去,却未料到,这一去,便是孤身漂泊的四十年,母亲和家乡只能出现在诗中,遥不可及。
《洛夫传奇》作者: 龙彼得 版本: 海天出版社 2012年11月
近五十年后,1997年1月3日,已身处温哥华的洛夫做了一次演讲,题为“我的二度流放”。1949年的离乡便是“一度流放”,也是其漂泊生涯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异乡”或“异乡人”就此成为洛夫无法躲避的词。在《与衡阳宾馆的蟋蟀对话》中,洛夫写道:“夜已过半/躺在这前半生是故土/后半生是异乡的/衡阳宾馆”。
这是很后来,再次回到家乡时洛夫的切身感受。而当时离去时,他是抱着“闯一闯”的心态的,可惜,参军后的发展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顺遂。
从衡阳搭运煤车去广州,再乘军舰去台湾基隆,到达基隆的第二天便被拉到陆军训练基地屏东,接连的舟车劳顿自然耗人,军队中白天跑步操练、晚上站岗放哨的日子,更是苦不堪言。幸好经衡阳老乡刘德智的介绍,联络到海军第二巡防艇队队长刘俊泉少校,后者给洛夫补了一名文书上士的缺,洛夫在台湾的生活才算初步安稳下来。
洛夫于1981年献给妻子陈琼芳的《因为风的缘故》 。
六十多年的诗歌生涯,洛夫有诸多名作,如《石室之死亡》《因为风的缘故》《魔歌》《漂木》等,除了自身写作,其最大的贡献就是创办了诗刊《创世纪》。1954年7月,海军陆战队举办“三民主义讲习班”,洛夫与张默同时参加。两人因都在海军里面的《忠义报》发过诗,早已彼此仰慕,又经过这次相处,两人立即协商办一个刊物,并自掏腰包。3个月后,《创世纪》创刊号问世,印了1000本,多数赠给了诗友。虽然创刊并不算顺利,但后来,一众台湾重要诗人以及大陆朦胧派诗人的作品,都在《创世纪》上刊出,对台湾和大陆诗歌的贡献都不可忽视。
回眸传统,学习古典,并非就不前卫、不现代。我认为越是创造性的,也越是现代的;好的作品是超越时空的,万古常新的。我常说我自己是绝对现代的,但也是绝对中国的。
——洛夫论诗
1955年5月,洛夫被调到左营军中广播电台任新闻编辑,与诗人痖弦结识,长达六十多年的友谊就此开始。两人在诗歌上相互“较劲”,后者也成为《创世纪》的重要创始人,洛夫结婚时,痖弦也充任了介绍人。就在昨天(3月19日),洛夫去世后不久,痖弦贴出一句话:“一路都是诗,再见了,老友!”言语简单,却无法不让人想到,语句中因漫长友谊蕴含的真挚。痖弦在悼念词后还附上了洛夫名篇《石室之死亡》的几句节选,如下:
“我的面容展开如一株树,树在火中成长 /一切静止,唯眸子在眼睑后面移动 /移向许多人都怕谈及的方向 /而我确是那株被锯断的苦梨 /在年轮上,你仍可听清楚风声、蝉声”。
开始写这首诗是在1959年,在金门。当时金门和厦门正进行激烈的炮战,洛夫正巧在军官外语学校毕业后被派往金门担任新闻联络官。当诗人面对残酷的战争和接踵而至的死亡,“生命面临一座悬崖即将摔下去那一瞬间的惊悸与沉思”便出现了,而沉思的形式就是诗歌,就是这首后来被反复研究的《石室之死亡》。
当时,由于出任《创世纪》总编,洛夫曾有系统地连续制作一系列专辑,介绍欧美具有前卫性的现代诗名家,包括他们的理论与创作,有里尔克、瓦雷里、波德莱尔、马拉美、蓝波、庞德、艾略特、叶芝以及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布洛东、阿波利奈尔等。“在这个名单中,我个人特别倾心于里尔克的形而上的玄奥,艾略特的宗教神秘感和阿波利奈尔的超现实的非理性。后来我惊讶地发现,我在创作《石室之死亡》时,竟然无形中受到他们不同的影响。”这首诗也称为洛夫在“现代诗探索期”的代表作。
1960年,洛夫去金门县参加庆祝大会时结识了名满金门的姊妹花陈琼芳,两人于次年10月10日在台北“国军英雄馆”举办了婚礼。
婚后的生活虽然条件艰苦,但还可相互陪伴,到1965年11月,洛夫被派到越南西贡任军事援越顾问团英文秘书,期间两年,所有的家中事务全落在妻子身上。幸而妻子陈琼芳“能干是出了名的”,把家事料理得妥当。在越南战争期间,洛夫再次近距离见证了战争与死亡,并写出了一系列的“西贡诗抄”。
《石室之死亡》后,洛夫在诗歌上做出了又一步突破。在面对中国强大的传统时,洛夫进行反思,在古典中融合进现代性,并于1974年出版了《魔歌》,其中不乏名篇如《金龙禅寺》《长恨歌》等。在诗集的前言中,洛夫说:
诗之入魔,自有一番特殊的境界与迷人之处,女人骂一声 “魔鬼”,想必她已对你有了某种欲说还休的情愫。古有诗圣、 诗仙、诗鬼,独缺诗魔……唯我目前道行尚浅,有待更长时间的修炼。
自此,洛夫便有了“诗魔”的称号。
《洛夫谈诗》作者: 洛夫 版本: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5年11月洛夫有关诗美学暨人文哲思之访谈。
尽管诗歌不断取得突破,但洛夫的乡愁却依然只能停留在诗歌中。随着两岸关系的缓和,台湾当局解除“探亲”禁令,1988年8月17日,洛夫终于在阔别四十年后,再次回到故乡,此时,母亲去世已七年之久。回乡前几年,洛夫写了《血的再版——悼亡母诗》,回乡后,他也终于完成了到母亲坟前拜祭的心愿。
此后,洛夫多次回到故乡。据诗人方明说,从1988年9 月到1995年11月,洛夫先后11次回大陆访问、开会、学术交流、旅游。可见其对故乡的怀恋。这时,他再也不用像写《边界望乡》时那样,在落马洲(香港与深圳交界处)用望远镜眺望大陆了。
乡愁得到缓解不久,1996年,出于对政治情势的考虑,洛夫决定移居温哥华,成为海外作家。当他处在陌生的国度,感受到强烈的异乡感时,创作也进入新的境界。这时,他提出“天涯美学”的概念,并解释说:“我之所以提出“天涯美学”这个概念,主要是鉴于一位海外作家离开故土,远走天涯,虽一时割断了地缘和政治的过去,却割不断养育我们的生命、塑造我们的人格、淬炼我们的精神、培养我们智慧和尊严的历史与文化。”在这种创作美学的思维下,2001年,经过10个月的“闭门谢客”,洛夫写出长达三千余行的长诗《漂木》。
《洛夫长诗》作者: 洛夫 版本: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7年3月
收入长诗《漂木》。节选:“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为严肃 / 落日 / 在海滩上 / 未留一句遗言 / 便与天涯的一株向日葵 / 双双偕亡 / 一块木头 / 被潮水冲到岸边之后才发现…… / 而那漂来的木头 / 竟然把躺在沙滩上喘息的教授当作自己 / 把横行於他腹际的 / 一只螃蟹视为海神的暗喻 / 紧紧顶住老教授的背脊。”
一生经历多次战乱与漂泊,前年,洛夫决定回到台湾。去年,把房子等事务处理停当后,他回到台湾,一直住在四四南村的老家。从衡阳到台湾,再到温哥华,再回台北,几番波折后,或许洛夫终于享受到了片刻的安稳与平静,或许,这并不是件忧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