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极为复古的合成器音乐，到致敬老港片的戏曲化民乐，就像影片中极富边缘化的混搭风格一样，《南方车站的聚会》完成了一次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音乐融合。而为这部作品担任作曲的，是首度在亮相大银幕的独立音乐人B6。在与刁亦男导演的合作中，他用音乐为这段纷扰、暧昧与肃杀的故事展现了自己理解和表达。
影乐志：
B6老师您好，很欣喜的看到您第一部院线电影作品公映。之前有关注到您写《人间世》、《繁花》这样的纪录片和舞台剧音乐，而为《南方车站的聚会》这样现实题材的作者电影创作音乐您应该算头一回。首先想问问这些作品间您有什么创作观念上的转变吗？
B6：
我觉得这些不同配乐工作之间主要的区别有两个，一个是项目内容的整体调性；第二个是与导演的合作方式。《人间世》是一部需要有极广的大众传播意义和普世价值观的电视系列纪录片，影片包括音乐要力求让所有观众，老爷爷、阿姨、中学生都能有情绪上的共鸣。虽然《南方车站的聚会》是院线电影，也需要面对大众，但区别是，作为一部典型意义上的作者电影，以我的立场来看，比起与观众情感互动，更重要的是表达导演内心的世界。
所以我的工作首先是尝试从侧面去捕捉一个陌生但又具体的对象，这个对象就是刁亦男导演本人。刁导的电影作品带有强烈个人色彩，这种色彩无法用两三个风格样本或案例概括归纳，这种色彩直接延展到影片情节、叙事方式、片中角色的性格和行为举止。自从去年读完剧本、读完导演阐述、到武汉勘景、去拍摄现场探班、一直到观看初剪，整个过程中我曾经屡次试图要求刁导能够针对音乐详细说一次戏，但都失败了，事实证明他不是一个乐意于说剧本的导演，或者更准确说这显然不是他习惯的方式。
影乐志：
那您跟导演如何相互传递所需的要求呢？
B6：
这并不代表刁导不乐于沟通，经过一年断断续续的工作接触中，我的记忆里我们主要传递的除了配乐要求以外，更多的是相互分享电影、聊对艺术的看法、各自领域里文化层面的观点、以及一些彼此身上较为奇异的往事——所以不完全围绕电影，更不是围绕这部影片的配乐。但这不是开小差，我想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过程，对我之前所说的对导演本人的捕捉才能初见成效。
影乐志：
所以您跟他沟通后，刁导对这部作品的音乐有什么很明确的要求？
B6：
就像我之前说的，这也许不是他习惯的方式。比如告诉作曲家这里需要弦乐，这段弦乐需要什么调起、转到什么调，然后怎么结尾——我知道有个别导演会这样做，但显然不是刁导。但他并不是没有要求，但肯定不是音乐性语言，刁导对于音乐的所有表达都是相当文学性的。例如开场音乐，刁导曾经要求说过他需要一个凌冽的、硬朗的、黑夜里的孤独男人的风格。所以要求我对于这些词汇的理解和他尽可能要接近。
影乐志：
那就开头这段音乐，刁导在给了你这种描述性的构思之后，您怎么去把这种文本性的东西变成音乐表达呢？
B6：
我发现自己和导演在音乐和文学的转换特长上正好颠倒，导演没法把文学语言转换成音乐语言，我正好没法把音乐语言转换成文学语言。所以我们找到了一个中间的桥梁，这个桥梁就是电影本身。
我和刁导都喜欢欧洲70年代一些黑色电影当中的格调，当然我们各自喜欢的点和原因有所不同，但这些有着一种我们都认可的情绪基调。其次，我个人非常喜爱70-80年代的那些B级片，类似John Carpenter、Lucio Fulci、Dario Argento等等，包括那些电影配乐的音色。
我工作室里有不少70-80年代生产的合成器，所以和那些邪典配乐的质感一样，我想让这些老设备的原始出厂音色在2019年再次响起来。所以开头大家听到的声音用的就是单纯一台Yamaha DX7，出厂预设11号。我有过四个不同的DX7型号，从DX7到DX7IIFD到TX7再到Reface系列的新版，我个人最喜欢的显然还是最原始1983年的单声道初版。然后只是加上Chorus（合唱）和Reverb（残响）效果。如果要再具体点，Chorus用的是Eventide H3000预设第527号，残响效果用的也是H3000里的Reverb Factory。H3000这台1986年生产的效果器真是一台神器。前段时间我拜访了Eventide在新泽西的总公司，看到他们把这台老家伙像文化遗产一样放在库房里陈列着，很幸运我还有一台能正常工作，希望它还能继续为我工作一些年。很酷的是Eventide已经把很多经典老设备插件化了，虽然不能做到老硬件100%的质感，但是仍然非常强大，而且有太多老硬件做不到的功能，最重要的是对于很多没办法买到或者负担昂贵硬件的音乐人是最好的选择。
说回影片音乐，开头的音乐在影片里比较短，但其实我还是录了好几个版本，有钢琴版的，吉他版的，有的版本长达四五分钟。我个人其实很喜欢那个钢琴版本。
▲
B6工作室的雅马哈DX7合成器与Eventide H3000
©️ B6
影志：
所以说您还是个很有复古情怀的人，这样的文化对你的影响很深吗？
B6：
其实并不是一味觉得年代久的就等于好，还是要看是否合适。电影方面，因为个人趣味，我收集了大量7、80年代美国，意大利还有其它欧洲国家的B级片，部分片子可以倒背如流，所以我对这些作品的气质和相关文化相对比较亲近，我非常清楚当年那些电影（音乐）是用什么机器录出来的。加上从小摇滚乐的文化背景，有很多80年代的地下音乐和这些B级片都有文化上的关联性，另外我最早的音乐背景是工业环境音乐，所以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影乐志：
另外我发现影片里除了开场合成器音乐之外，还有很多民乐的内容。比如刁亦男导演就提到音乐致敬了胡金铨的《大醉侠》，所以影片音乐的民乐部分可以简单聊聊吗？
B6：
以前我在媒体上表达过我个人不喜欢民乐，原因我在这里不复述了。但是这次我觉得也许应该尝试一下我不喜欢的东西，不光是因为我也喜欢胡金铨导演的作品，还有我觉得也许会因此改变我对民乐的看法？这次的尝试对我来说，无论是从乐手录音、演奏技法把控、还是录音素材选择上对于我更像是在做
sample music
（
采样音乐
），曾经一度我认为就快要无计可施的时候脑海中就会出现类似DJ Shadow这样的人物对我说这一切其实没那么糟。比如影片中湖边的段落，导演的要求是有波光粼粼的感觉，有些许悬念，每一个出现的器乐都仿佛要撩动人物内心的涟漪。我们尝试了笙、古琴、笛子等器乐，但作曲的工作不光光停留在录音完成，关键是拿到这些声音样本后，反复的拼贴调整甚至取舍。我认为这些素材的使用都是建立在现代音乐作曲之上的，外在听到的是民乐音色，但内核是不折不扣的现代音乐。
刁导在开始之前就强调他不希望在有民乐乐器的段落里出现明显的典型化民乐风格以及程式化演奏模式，这点我是赞同的，但可惜工作结束后似乎并没有改变我对民乐的看法。
影乐志：
那您怎么看这部现实题材的作品里出现的民乐，会不会很出戏——虽然这些民乐所对应的场景会有一些动作戏元素，它可以以某种角度去存在。而且民乐部分的混音也特别靠前和突出，可能会让观众感觉猛地被乍一下。
B6：
我很理解您描述的这种感觉，我个人认为这种感觉是导演刻意要表现的。我不确定大家会不会觉得这部片子从头到尾会有一种特别古怪和尴尬的幽默感。这是我几乎没有在中国影视剧里看到过幽默感——它是黑色的但又不是典型意义上的黑色幽默，更不是所谓冷幽默，是一种带有独特个人色彩的幽默感。非常odd（怪异），非常不合时宜，但又非常深刻。
影乐志：
比如围在尸体旁一群穿着鬼步舞鞋的警察？
B6：
对，这个场景很明显是的。他对演员的表演的掌控非常细腻独到。我记忆里是有一场追杀戏里的细节：周泽农从楼道里逃到楼下停车棚，正好车棚里有一对路人夫妻，因为楼上开枪的人枪法并不是太准，一枪正中男路人胸口，这当然是非常残酷不幸的，我相信100个导演来处理一定会有很多雷同的方式，但刁导的方式是非常细节的，我们能明显看到一种荒诞生涩的虚无感在里面，这种气质我们可以从早期Spaghetti Western, 到70年代的B级片，甚至一些日本黑帮片里感受到，但刁亦男比上述这些处理得更隐晦，更细腻。
所以这样的地方音乐和声音应该起到同样的功能。
影乐志：
所以您觉得影片里民乐的混音也是因为如此才刻意做得比较靠前吗？
B6：
本影片声音的终混是张阳老师负责的。张老师在声音方面的构想也和我有过充分的沟通。比如他会在终混阶段把我某些音色原本的混响和延迟效果进一步夸张化，呈现出一种更人为更戏剧感的结果，非常非常棒。
影乐志：
不过从正片看，除了声音很突出外，影片里音乐的表达确实很少。
B6：
是的，这个问题我们得从刁亦男导演的电影生涯来看，他之前的作品从《制服》、《夜车》到《白日焰火》音乐就非常非常少。《南方车站的聚会》已经相对增加了很多，他是一个使用音乐相当谨慎的导演。当然从我个人角度来说，肯定觉得可以更多，并曾经多次表达过我的看法。
影乐志：
所以您觉得在这部片子里，您希望用音乐所表达的内容表达完整了吗？
B6：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希望音乐可以更多，因为我个人想表达的还没有完整，还是有很多地方我认为需要出现音乐，某些地方甚至可能需要浓重的音乐，可能会对情节有所帮助。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音乐的增减也很有可能在某些角度改变影片的气质，导演需要做一个判断，决定权在刁导那里。在这一点上我和导演沟通过很多。
影乐志：
那沟通过后，您觉得他认为一部电影不需要这么多音乐的原因可能是什么？
B6：
其实到最后导演也没有确切和我说过不想用很多音乐的原因，但我能体会到他所追求的电影气质有一套坚固而独特的美学体系，这套体系可能不需要过多的音乐去渲染画面、烘托气氛、带领情节。这是导演对于本影片的美学的体现。我非常认可导演对我说的一句话：一切只为这部电影服务。
影乐志：
所以我记得在跟您很早的聊天中，您说您为这部电影其实写过很多音乐素材，但是最后都没有使用。是原本这些戏里面都计划有音乐，但是后来被否决掉了吗？
B6：
并不是计划有音乐，我记得刚拿到初剪的时候整个片长有三个多小时。我在开始工作的时候，会给我个人认为可以有音乐的段落铺设较长段落的音乐，这些音乐比较像草稿，主要目的是表现音乐气质和方向。而这些草稿对于导演来说肯定觉得过于浓重，他并不接受音乐撑满画面的方式。其实有一些地方刁导所需要的是有音乐感的声音，类似声音艺术的手法。
当然，张阳老师在声音层面做了非常多的工作，比如片中的雨声、火车声、大厅里的混响，花了很多心思。因为我和张老师都是音乐人背景，所以我们两个工作中基本不用过多沟通，有时候我给他的东西他能立刻明白我要的意思，几乎是心有灵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