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灭绝师太，原是个美人。
许多电视剧或电影里，比如题图这版，都没设定对这一点。
《倚天屠龙记》原文，师太出场时，金庸说她“容貌算得甚美”。却不是一般美，是“甚美”。
自然也有美中不足，“两条眉毛斜斜下垂……几乎有点儿戏台上的吊死鬼味道”。
为何甚少人意识到，师太原是个美人呢？
哪位说了，师太是反派呀。然而李莫愁、梅超风与康敏，都算反派，大家却还记得她们美。
哪位说了，师太有年纪了。然而师太原也不甚老，出场时四十四五岁而已，徐娘半老。她在万安寺圆寂时，不过五十来岁，怕也不比梅超风大。然而大家印象里，总是老着一辈似的？
大概是因为，师太的作风，刚烈凛然，不让须眉，以至于简直成了无性别女子了吧？
关于师太的细节，我们所知不多。大略有：
——她恩师风陵师太，是郭襄祖师的徒弟。
——她俗家姓方，兄长是河南“金瓜錘”方评，被谢逊所杀。
——大师兄孤鸿子被杨逍气死了。杨逍还轻蔑了倚天剑，当场扔在地上。
没了。
单从身世，很容易推想出一串故事：也许师太生性古板；兄长与师兄都被明教坑死，从此痛恨明教；咬牙切齿要灭了明教，光大峨眉？
但这些似乎无法支撑她老人家，一涉及正邪之争便歇斯底里的形象。
似乎得从郭襄说起了。
郭襄四十岁后，创了峨眉派。那时她父母兄姐俱丧，十六岁那年的烟花已成往昔，神雕侠侣也绝迹江湖。收了徒弟叫风陵师太，也不过聊表对风陵夜话初闻杨过的回忆而已。
那种氛围，说风陵师太是个槁木死灰的性情，也不奇怪。
否则，怎么会给自己的徒弟，起灭绝这样的法号呢？
猜测一下，灭绝师太年少时，怎么个姑娘？
灭绝师太并不喜欢多嘴多舌的毒手无盐丁敏君，也不太喜欢老实巴交的静玄。她喜欢的纪晓芙和周芷若，都是聪明有悟性，缜密有算计，然而内心飞扬，会爱上魔教少年郎的人。
自尊心强的师父喜欢的学生，往往与自己年少时相同。越自尊，越如此。
不难想象的是，年少时，灭绝师太生得美，又是武林世家出身；有版本提到她年少时，跟师兄孤鸿子有婚姻之约。那时，想必她也如少女时的纪晓芙，少女时的周芷若吧。
然后，兄长与师兄都死在魔教手中。
不难想象的是，对灭绝师太这种名门正派而言，兄长与师兄的死不仅毁灭了她的世界，而且永久地剥夺了她幸福的可能。名门正派的姑娘不大好改嫁。周芷若被张无忌扔在了拜堂仪式上便歇斯底里，灭绝师太遭遇的远为严重。
应该是从此开始，她明白了江湖多么残忍现实。周芷若是在被张无忌抛弃后苦练武功，到屠狮大会大开杀戒的；灭绝师太是在生命中最关键的两个男人死去后，开始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灭绝师太毫无疑问，是个大义凛然的侠客。三观正，立场稳，驱除鞑虏，剿灭魔教，刚正不阿。然而读者身处张无忌这种亦正亦邪的视角，不免觉得师太她老人家正邪之见太重，敌我矛盾太狠辣，已经刚毅到了有戾气的程度。
如果您接触过一些上年纪的女强人，大概会注意到，越是崇奉强权的场合，女强人越少女性味道。谈吐做事，都已经男性化了。这不奇怪。男性的世界本就如此，中年领导们说一个女强人“比爷们还爷们”，算是夸人的话。
当她自己的思维和逻辑都男性化之后，灭绝师太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她的女弟子们地位远高过男弟子；她对女弟子们跟男性，尤其是魔教男性可能的瓜葛，深恶痛绝。
大概可以猜测，她的心态是这样的。
许多生活单一的长辈，对小辈的多种选择很是敏感，甚至排斥。无他，比如一个人一辈子被迫只吃萝卜，自然会自我暗示，使“只吃萝卜” 内化为真理；有可能的话，也要让周遭所有人只吃萝卜。因为若承认“也可以不吃萝卜”，那么这位长辈一生的牺牲，便没意义了。
于是灭绝师太走了极端。除了将魔教斩草除根，她不接受其他可能。纪晓芙与周芷若被她看作曾经的自己，所以当纪晓芙拒绝去坑害杨逍时，灭绝师太选择了亲手结果纪晓芙，却对外说是杨逍杀了她——这是对外欺骗，也是自我欺骗。
在师太内心里，的确是杨逍逼杀了曾经的自己。
这就可以解释，师太最后为什么会死在万安寺了。
万安寺大火，张无忌救出六大派，师太本可以趁势走脱，但范遥为了救她，传了点绯闻，被玄冥二老嚷得天下皆知。师太大怒，觉得清誉全毁。于是之后跳塔时，自己救了周芷若，又不接受张无忌的救助，死了。临死前，她如是说：
“魔教的淫徒，你若玷污了我爱徒清白，我做鬼也不饶过……”最后一个“你”字没说出口，已然气绝身亡，但手指仍然不松，五片指甲在张无忌手腕上掏出了血来。
注意一个细节。
她自己救了周芷若，然后死掉，宁死没让自己和周芷若，受张无忌半点恩惠。
爱徒的清白为何那么要紧呢？
因为，如上所述，在灭绝师太那里，纪晓芙与周芷若，都是年轻时的自己。
她很矛盾。在这个只相信强权与结果的江湖上，她让自己变得人见人怕；她一门心思要广大峨眉、灭了明教，但终生之憾，即她的兄长与师兄，以及随他们而去的生活，终究回不转来。她为周芷若与纪晓芙先后设计了“你用美色诱惑魔头，然后达成目的”，说明她在意的是结果。
但与此同时，她又想让纪晓芙与周芷若永久性地与年少时的自己那样纯真清白，不会背叛自己。
在另一个故事里，林平之因为灭门惨案，从一个风流少年变成了复仇魔鬼。他对令狐冲的恨，大概也就是“明明我可以跟你一样潇洒，可是却得为复仇失去那么多。”同理，灭绝师太曾经很美，但因为粉碎的生活，她变成了一个铁面人。但她还是想让纪晓芙与周芷若成为自己，那个虽然美，却还没愤世嫉俗、满腔仇恨的自己。所以当张无忌身上所带的魔教阴影向周芷若袭来时，她宁死不屈地救下了周芷若：只要周芷若还清白着，就像，年轻时的灭绝师太自己，还在似的。
今天开始，在喜马拉雅开一个电台，聊金庸。
类似于上面这篇的，以及先前写过或未写过的许多文字，常读的诸位都熟悉了。
自己录音做。听着大概比读文字方便些。
之后大概会有三十来期吧。
编辑说，3月最后这两天，节目有8折特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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