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日剧《世界奇妙物语-来世不动产》
离职潮
文/庞贝
李
末得知自己时日不多了,听医生的意思,癌细胞像滚筒洗衣机的泡沫一样,已经占据了他大脑。那名包裹在白大褂里的中年人,用惋惜的眼神将李末浇了个透心凉,然后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奇怪的是,对于死亡,李末并没有太多恐惧,内心深处竟有些许兴奋。他匆匆忙忙将一大堆病例胡乱塞进公文包,以至于镀金的皮扣只能扣上一个。
抱着膨大的公文包,上等小牛皮与细密的丝线构成的表皮,与汗津津的手掌融合在一起,由于紧张变得灼热的手掌,将细腻的小牛皮赋予了温度。李末甚至觉得自己怀抱着的,是一名刚出生的婴儿,恍惚间他觉的这些冰冷残酷的死亡佐证,竟有些温柔娇嫩。
恍惚间李末被簇拥着来到一楼大厅,在接踵摩肩的人群中,他小心翼翼的抱着公文包,缩着脖子,通红的眼睛无神的在地面上游离,不时发出“哧哧”的笑声。
吵杂的医院里瞬间变得安静,穿着褐色制服的安保人员警惕的将手摸向后腰,人潮在李末所站立的地方默契的分开,如果站在楼上向下望,被病痛折磨的人海,在死亡面前分开了。
没等保安动手处理这个笑容诡异的年轻病人,李末眼中流淌的泪水打消了他们的顾虑。人潮瞬间将他吞没、保安将手从警棍上放下来。
毕竟,在这儿,哭泣的人都是羔羊。
李末准备先回公司一趟,毕竟要死了,也要死的体面一些。在医院地下的泊车位周围,几名年轻人正对着一辆红色的超跑咔嚓咔嚓的拍照,李末木然的走过去,在包含惊讶、怜悯与恶毒的注视下打开车门,小心翼翼的将膨胀的公文包放在副驾驶上,温柔的系上安全带。
他年少成名,风光无限,从一名大山深处的小木匠,到科技圈的当红新贵,也只用了2年的时间。也许也要感谢那些肆虐的癌细胞,在他脑袋里搅了个天翻地覆,才让那些天马行空的点子,变成账户中分割数字的标点。
公司名叫“临安往生”,最初是李末开在大学楼下的复印店的名字,临安是个他出生的小城,往生是他爷爷棺材铺的,全称叫做李往生老字号棺材铺,李末的整个童年,都是在那学的手艺。自然而然的,就把他们结合了一下,成为世界上第一家临终关怀公司。利用成熟的神经元接入技术,让人们在死亡来临之前,从快感的巅峰一跃而下。而李末,就是那个设计出快感巅峰的天才。
李末坐在宽敞的会议室里,背后是林立的高楼,他将椅子微微挪动了,以便让自己完美的处于背景的中轴。
那个膨胀的皮包被他安放在左手边的椅子上,下面还垫着两三个天鹅绒垫子。笑颜如花的秘书递过来一杯温开水。李末抿了一口,示意秘书小姐再来两杯,放在他左右。
在秘书不解的眼神中,李末转过椅子,静静的看着窗外的世界。
阴云低沉,那座最高的楼宇隐没在天空,只有红色的信号灯,一闪一闪,让李末觉得那双眼睛,正在嘲笑自己。
李末的女朋友包含敌意的注视着这个狂妄自大的男人,虽然他们已经分手了2天,但鉴于李末依旧是自己的上司,以及每个月6位数的薪金,她还是气鼓鼓的来到被称为天台的会议室。她下定决心,一定要等李末第三次道歉再原谅她,2天前的分手宣言真是的既无理又粗鲁。
“罗罗,你觉得我是天才么?”
“李董,请叫我罗白白,另外,我没见过这么自恋的人,哼,怎么?天才就能欺负人,就能说分手就分手,就能打一个电话就不理人家,就能…”
带着哭腔的罗罗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捂着嘴,直愣愣的站在那里。
李末转过身,看着红着眼眶的罗罗,抬起右手,说道“坐”
“有何吩咐,李董。”罗罗看着一脸木然的李末,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端坐在他的手旁。
灼热的心渐渐冰冷,来着的路上,罗罗曾幻想着李末用玫瑰满会议室,在暖色调的灯光里,她将躺在宽大的会议桌上,将趴在透亮的落地窗前,或者是跪在那张最豪奢的办公椅下,一如往常。
但此时,种种粉色的浪漫热潮渐渐褪去,窗外的乌云中正孕育着冷雨,李末那张普通的面容让罗罗心悸不已,无数次亲吻的面容变得陌生,曾经吐露出最动听情话的嘴唇,此刻紧紧抿着,上面密密麻麻布满血丝,那是被牙齿撕咬的痕迹。
穿着秋装套裙的罗罗,觉得阵阵寒意从颈后袭来。
“还记得王城么?”李末的声音有些虚幻,但每个字都咬的无比沉重。
罗罗舒了口气,温柔的说道“当然记得,那是成就你的起点”此刻的罗罗,早就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抛之脑后,只想顺从着李末,因为此刻的他,如同一条吐信的毒蛇。
“那你还记得,当时我做了什么么?”
“你……驯服了死亡。”罗罗的语气中带着崇敬,但颤抖的声线也暴露出她的恐惧。
李末盯着罗罗的嘴唇,从那粉色的丰润中,吐出那几个字眼,让他面色潮红,热血翻滚,一股蓬勃的欣喜冲上头顶。他仿佛看到了试验成功那天,蜂拥而至的记者癫狂的按下快门,聚拢在iCU周围的医生激动的开始鼓掌,甚至有些不解且年长的病人,在询问过子女后,竟拖着五颜六色的点滴,开始向李末身边挤去,那重症折磨许久,瘦骨如柴的身体爆发出骇人的生命力,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站在护士站桌上的李末微笑着,朝着几近疯狂的人群挥手致意…..
那是李末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甚至高过与超模做爱的快感,不仅仅是荷尔蒙与多巴胺,他挥动着的手掌带起的风,与人潮的沸反盈天的声浪混杂在一起,虚拟的权杖宛如实体,他紧握双拳,安然接受那些绝症病患的跪拜。
罗罗看着眼前闭目沉思的李末,他潮红的脸颊呈现出病态的美感,虽然看出他在极力压抑上扬的嘴角,但依旧无法掩盖背后的自得。毕竟,自人类萌发自我意志至今,无时无刻在与死亡进行着殊死搏斗。
而如今,全世界每秒有20人离开人世,这20人里,除去那些意外事故,那些被现代医学所放弃的病人,几乎都选择了临安往生的死亡方案。生老病死,人类第一次将死亡变成一个可控的,纳入商业范畴的生意,虽仅仅成立2年,但临安往生已然成为了一头体量庞大的巨兽。而它的灵魂,就是李末神秘的算法。
李末从回忆中艰难的爬出来,抚摸着罗罗冰冷的手背。
“白天鹅,聚英,爱丽,寻他,那些互联网巨头们早早的围坐在餐桌前,擦拭着刀叉,红着眼睛盯着死亡这块香甜的蛋糕。”
“但这些浮躁虚伪的商人,只不过是将天堂和地狱那套换个壳子,以为有72名处女,流着蜜糖与牛奶的河流,或者用阿鼻地狱的种种折磨自己的仇敌,将深埋于心底的恶释放出来,把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欲望彻底贯彻。”
“但,死亡是一匹烈马,不会屈服于皮鞭,也不会渴求鲜草。”
罗罗回想起两年前那个晴朗的夜晚,她坐在医院的天台,靠着栏杆,手机的光芒点亮一小块夜,其余的夜色,围绕着她,注视着她。
手机里播放着王城的临终告白。
出于隐私,长达42小时的全过程并未进行全球直播,而是由18个国家机构和24所顶尖大学组成的监督小组进行了审核,以确定这名在电脑中侃侃而谈的年轻人与病床上的植物人同属一个独立人格。
在此之前,几大科技巨头仅仅是对意识清醒的病患进行过临终接入,但效果差强人意,在人们看来,那只不过是在死前玩一场游戏,当死亡来临之时,他们依旧清醒,痛苦也未减分毫。
年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毕竟是从录像中抽取的音频合成的声音,罗罗并不在意,手机中,名叫王城的年轻人正在对这个世界告别。
纯白色房间里,穿着T恤牛仔裤的王城坐在一张折叠椅前,淡然的对着不存在的摄像头侃侃而谈。
“很难描述那是什么感觉,在粘稠的黑暗里,浩浩荡荡的长河携裹着冰冷的河水,冲刷着我,那些附着在我眼睛上的黑暗,浸入骨髓的痛楚,堵塞的耳朵,混沌的头脑,都渐渐清明,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我知道,我重生了…….”
荧幕上,年轻人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絮絮叨叨的对照顾他许久的父母道歉,然后是他的旧友、医务工作者、亲属、和邻里。
最终,他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参加了最高法的庭审,亲手按下了安乐死的按钮。
那一刻,人类掌控了死亡。
古埃及的金字塔中,枯槁的法老王面对死亡低下高傲的头颅,为阿努比斯献上处女与公牛;朝歌城中炮烙将死亡具现,化为氤氲的青烟;狂野的西部荒原,铁轨下的腐肉上,密密麻麻的苍蝇被皮鞭惊起,轰的一声散开,露出黑奴惨白的牙床;千千万万的重症监护室里,死亡是尿袋,是阿片,是感染发红的留置针头。
雨势小了下来,罗罗已经喝了8杯水,抑制不住的尿意使她紧紧崩着双腿,黑色的紧身裙被崩的紧紧的,潮红的脸颊和粗重的喘息被她压抑的很好,至少,滔滔不绝的李末并未察觉她的异样。
李末停下来,艰难的喘了口气:
“罗罗,我要死了。”
在罗罗身后站定,语气平静,李末低着头,注视着罗罗雪白的脖颈上细密的绒毛。
“罗罗!我要死了!”
这次,他从背后环绕着罗罗,大声嘶吼!
罗罗原本端着精美的汝窑杯,感受到身后战栗的男人,心头一软,飞快的转身,抱着不断啜泣的李末。
“啪!”的一声,瓷杯摔落在会议桌上,碎裂开来。
“怎么回事!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玩!”罗罗抱着李末的脑袋说道。
李末没有应声。
罗罗用她豆沙色的嘴唇亲吻着李末乱糟糟的头发,她小巧的鼻子嗅到男人特有的臭味,以及冰凉刺骨的消毒水味。
那是医院的味道,也是死亡的味道。
这让罗罗想起他们事业的起步阶段,那时李末开着一辆租来的奥德赛,载着她和一堆不知名的仪器,在各大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前蹲守,寻找一个愿意接入“临安往生”的人。
虽然拿到了医疗器械的准入证书,但劝人去死的活计并不招人待见,无数次他们被病人家属殴打,那时李末穿着一身廉价西装,将穿着粉色护士服的罗罗护在身下。
罗罗还记得重拳雷在李末背上的声音,像蒙着人皮的鼓。透过李末胳膊的缝隙,罗罗看到一脸讥笑的中年医生,和围绕在他身旁幸灾乐祸的护士。
他们越来越穷,廉价西装上沾染了许多血迹,为了洗掉它们,罗罗在一座西部医院里偷了一瓶酒精和84消毒液,花了一晚上才将黑色的血迹洗了干净,但还能看到粉色的痕迹。
那时李末会宠溺的摸摸她的脑袋,然后到车上继续摆弄那些奇奇怪怪的设备。罗罗一人的时候,会接一些电话,大多是给家人报平安,编造一些旅行,伪装成快乐的文学少女。那时父亲还是不理她,依旧在生罗罗的气,毕竟放着三甲医院的护士不当,跟着穿着皱巴巴西装全国流窜,放谁都会不解,但时间久了,还是托着老伴不时联系,每次都会问一句你在哪,然后发来一张回家的机票。
但罗罗从来没取过。
3年前的某个凌晨,李末也像此时一样,弓着身子,把头埋在罗罗胸前,止不住的着啜泣。
罗罗回想了半天,才记起,那天是最后一笔投资用完的前夜,下一家医院如果找不到理想的志愿者,那他们将宣布破产,李末的梦想将彻底破灭,他视为生命的机器,可能会被拆解成碎片,贴上废品的标签,摆上华强北的货架。
相同的味道,隐藏的李末的发梢里,罗罗骄傲的认为,无论李末拥有多少个女人,能分辨出这种味道的,只有她自己。
上次闻到这种味道,他们在破产边缘遇到了王城,从此一路青云。所以此时她并不担心。
“怎么回事?你去的那家医院?结果在哪?”罗罗抬起头,发现那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
罗罗起身,将浑身瘫软的李末扶到椅子上,跑去打开那个公文包。
“这……脑癌?”
“我这就去联系最好的医院,我们这就去复查,你把公司……”罗罗干练的将散乱的头发挽成马尾,皱着黛眉,掏出手机准备联络私人医生。
但在她余光一撇,突然发现李末的异样,他正盯着桌子上茶杯的碎片出神。
罗罗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挂掉已经接通的电话,抚摸着那张恢复镇定与冷漠的脸。
“罗罗,去把我的笔记本拿来……”
“可……”罗罗瞥了眼桌子上锋利的碎片,犹豫了一下,拨通她助理的电话……
李末皱了皱眉头,也不言语。
不一会,便想起了敲门声,罗罗打开一道门缝,接过助理递来的笔记本。
正要关门,却听李末说道:“稍等,顺便去换杯水……”
罗罗听闻,忙道:“我不用了,我已经……”
李末粗暴的打断了她,说:“不,是给它的!”
罗罗惊讶的看着公文包前的水杯……忧心忡忡的来到李末身后,用拇指温柔的按压李末的太阳穴。
不一会,助理匆匆忙忙的送来一杯水,依旧是罗罗接过来,端放在公文包前的桌子上,将那杯已经凉了的水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李末撇了她一眼,噼里啪啦的用笔记本写着什么。
喘了口气的罗罗依旧压抑着令人屈辱的便意,但李末亢奋且神经质的状态以及他手边的碎片,让她神经紧绷,一刻也不敢离开。
正在罗罗考虑是否拨通安保电话,强行将他带走的时候,李末疲惫的声音将她唤醒:“罗罗过来,签个字……”
“怎么……”
“叫你签你就签。”
罗罗本想看看条约上写的是什么,但李末仅仅露出一个签字栏。她想了想,为了稳住情绪激动的李末,漫不经心的在签字栏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罗罗将笔放下了一刹那,李末绷直的身体,突然瘫了下来,用一种罗罗从未见过的语气,恳求道:“现在,杀了我吧……”
“你……再说什么疯话!我知道你现在……”
罗罗的身体突然僵住了。
因为她突然发现,瘫坐在椅子上的李末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而是盯着一个地方,不断恳求着。
“杀 了 我 吧……”
窗外的雨早就停了,黑夜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在这座城市,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的城市上空,临安往生的大厦是这座城市的制高点,甚至比郊外的邙山都要高一些,而罗罗与李末所处的办公室,恰巧是这座高楼的制高点。
也许是因为太高了?否则我怎么会这么冷……
罗罗这么想着,安慰着自己。
雨水从窗户缝隙里渗出古怪的腥味,远离大地的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偶尔有红色的信号灯在规律的闪烁,妖冶的红色斑点,如同不断滴血的伤口。透过磨砂玻璃,罗罗听到吸尘器的噪音,由大到小,由近到远,最终在电梯的叮咚声里,宣告这座楼层彻底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