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二战史的朋友们一定知道“敦刻尔克”(Dunkirk)这个地名。1940 年 5 月,纳粹德国军队绕过“马其诺防线”,进攻比利时、荷兰、法国和卢森堡。德国装甲部队的“闪电战”横扫法国北部,把英法联军 3 个集团军约 40 个师的数十万人逼困在法国北部敦刻尔克一隅。
但奇迹却发生了,在伯特伦·拉姆齐海军中将指挥下,5 月 26 日到 6 月 4 日之间,近 34 万英法军队从敦刻尔克搭乘国内民间力量组织的各色船只,穿越英吉利海峡,成功回到英国本土,史称“敦刻尔克大撤退”。
敦刻尔克战役地图(来源:维基百科)
克里斯托弗·诺兰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
“这是人类最伟大的故事之一,同时也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具有悬念的情形。有 40 万人——全部英军——被困在敦刻尔克的海滩上。他们背后就是海,家乡就在仅仅 26 英里之外,但却似乎永远也到不了。敌人正在逼近。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降,要么死。”
盟军士兵当时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投降,要么死”,这种绝望是诺兰认为影片中最具有悬念的部分
有趣的是,在维基百科“敦刻尔克”的词条下面,相关的电影条目出奇地少:除了诺兰的这部新片,就只有 1958 年版的《敦刻尔克战役》(Dunkirk),1969 年上映(译文君这样的老年人比较熟悉,主要还是因为看的是上海译制厂的配音版)的发生在大撤退后不列颠空战期间,英国情报人员反间谍为主要剧情的《伦敦上空的鹰》,以及根据英国国民作家伊恩·麦克尤恩小说《赎罪》改编的同名电影。
与其他二战题材电影汗牛充栋的数量相比,“敦刻尔克”的位置多少有些尴尬,似乎与其“ 20 世纪历史转折点”的地位无法相称。诺兰在采访中也有同样的表述:“敦刻尔克就是一则不受关注的经典故事。”而他之所以会选这个题材,更多是因为“跟大多数英国人一样,我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它已经深入骨髓。这正是我所追寻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国民性”?
说到“国民”,那就无法回避刚才提到的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这个名字。
诺兰和麦克尤恩
大家知道,《赎罪》(Atonement)中关于敦刻尔克的部分主要集中在中间,男主罗比·特纳蒙冤数年终于出狱后,加入英国远征军来到法国,却赶上了这场可能是英国军事史上最大规模的溃败。
太阳出来了,天空万里无云。对德国空军来说,这是绝好的一天。他们又静静地走了一个小时。前面没有路时,特纳就依靠指南针穿过牛群和羊群,越过萝卜和初生的小麦。离开马路,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安全,一个养牛的牧场有十个炮弹坑,一百码方圆里随处可见被炸飞的血肉、骨头和烧焦的皮肤。但大家都陷入沉思,默默无语。特纳困惑地看着地图,猜想他们正位于离敦刻尔克二十五英里的地方。……
路一直通向北方,前面的地平线上有一片乌云,是油在燃烧,这意味着敦刻尔克到了。现在不需要指南针了。路上到处是废弃的军事用车,但坚壁清野,不会给敌人留下任何可用的东西。远去的卡车的后车厢里,神志清醒的伤兵睁着空洞的眼睛,向外张望。路上还有装甲车、后勤用车、履带式小型装甲车和摩托车。混在中间的是民用小车、公共汽车、农用货车以及二轮运货车,由男男女女推着或由马拉着,里面塞滿家用工具和行李,堆得高高的。空中飘着柴油燃烧产生的烟雾,非常难闻。车队行驶的速度还不如成百上千个正在行走的士兵,他们中的大多数背着枪,带着笨重的厚长大衣——在气温升高的早上这成了一种负担。……
三人穿过路,在树下继续行走。这时太阳已高高升起,感觉很暖和,而树阴还没有遮住路面。几辆横卧在壕沟上的车辆已在空袭时被击中。他们经过丢弃的卡车时,看见周围到处是过往部队在寻找食物、饮料或汽油时散落在地的各种供给。特纳和两位下士踏着沉重的步履穿过飘散的打字机色带轴、复式分录账本、锡制桌子和转椅、厨房用具、引擎部件、马鞍、马镫、挽具、缝纫机、足球纪念杯、折叠式椅子、投影机、汽油发电机——投影机和汽油发电机已被人用扔在一旁的铁橇毁坏了。他们还经过一辆救护车,它半陷在壕沟里,一只轮子已不翼而飞,车门上有块黄铜做的牌子,上面写着:“此救护车为旅居巴西的英国人所赠。”……
突然头顶上传来手枪的声音。如果他们没有听见,事情将会变得棘手。当他们处于同一平面时,风笛声戛然而止。在一块开阔的空地上,法国骑兵全副武装,下马排成了一长队。最前面站着一个军官,他依次向马的头部开了一枪。每一位骑兵都笔直地站在自己的坐骑边,礼节性地把帽子握在胸前。所有的马都耐心地等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这种令人联想到失败的仪式让大家心情更为沉重,下士们也没有心情和苏格兰人纠缠搞笑了,而他们正好不必受到干扰。几分钟后,他们经过一个壕沟,里面有五具尸体,三个女人,两个孩子,他们的箱子丢在一边。其中一个女人穿着毛拖鞋,和那位穿上等细麻西装的人一样。特纳移开目光,不想让自己受到影响。如果他想活下去,必须密切注意天空。……
小说《赎罪》中,上面这部分罗比·特纳眼见的惨状,其实离敦刻尔克海滩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包括最后罗比因败血症死去的地点也是在撤退点东面的布雷敦斯(Bray-Dunes),但麦克尤恩用清晰的文字,描述了英法盟军在这场战役中的溃败。
在电影《赎罪》中,导演乔·赖特(Joe Wright)安排了一个将近五分钟的长镜头,真实再现了敦刻尔克海滩上的混乱。以下就是这个著名的电影长镜头:
麦克尤恩在小说版《赎罪》也有一段关于乱作一团的海滩情状的描述:
特纳以为自己对什么都不抱希望了——直到他看到这片海滩。他曾以为那军队精神将会风靡一时,这种精神让士兵们即使面对全军覆没,也还能将石头漆成白色。他尽力在眼前杂乱的行进中维持着秩序,而且可以说基本上已大功告成:坐在临时拼凑的办公桌旁的最高指挥官和军队长官,陈词滥调的官方批文和公文摘要,用来隔开停泊船只的绳索,虚张声势的中士,围着流动餐室排队的沉闷无聊的士兵。几乎所有的个人热情都了无踪迹。这些日子来,他一直朝着海滩走啊走,可是他心里并不知道。然而,真实的海滩,此刻他和下士们正举目凝望的海滩,不过是过去种种海滩的变体:溃不成军,这就是其终局。显然,此时他们终于看到了——这就是一场混乱无序的撤退走投无路时的场景。顷刻间他就调整了心态。他看到成千上万的人,一到两万吧,或者更多,散布在广阔无垠的海滩上,远远看上去,就像撒在黑色沙滩上的一颗颗谷粒。然而,除了远处一艘被浪打翻而随波漂流的捕鲸船之外,再没有别的船只了。潮水已经退去,离水岸几乎有一英里远。没有船停靠在长长的防波堤上。他眨了眨眼睛,又极目远望。人工筑造的防波堤长长地延伸着,六到八码深,先齐膝,再齐腰,最后齐肩,慢慢升高。它在浅湾中向前伸展了五百码。他们等待着,可是海面上仍然一无所有,除了水天交界处升起的滚滚浓烟——在空袭中被击中的船只火舌翻腾。没什么东西可以在数小时内抵达这个海岸。可是他们仍头戴钢盔,面朝地平线默默站在那儿,对着波浪举起步枪。举目望去,他们恬静自若。
这些人只是整个大部队的一小部分。大部分人都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踯躅徘徊。一小群士兵围着在最近一次斯图卡式俯冲轰炸空袭中受伤的士兵。六匹拉着大炮的马簇拥着沿海岸疾驰,和人一样毫无目标,横冲直撞。几位士兵正试图将那艘翻了的捕鲸船再翻正过来。还有一些士兵则脱掉了衣服,准备下海游泳。在东边,有一场足球赛正在进行之中。从同一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了齐声合唱赞美诗的微弱歌声,歌声时隐时现,逐渐消失。离足球赛更远的地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些官方活动。海岸上,一辆辆卡车排列整齐,用锁链连接起来,搭成了一个临时堤岸。更多的卡车被开到远离海岸的地方。海滩近处,士兵们用头盔舀沙,挖着散兵坑。在一片沙丘低凹处,靠近特纳和下士站着的地方,几位士兵为自己挖好了各自专有的整洁的掩护洞。他们躺在洞中,往外张望着。他们看起来就像土拨鼠,特纳不禁想到。此时,大部分官兵仍旧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彷徨,仿若散步时刻某个意大利城镇中的居民。他们并不清楚为何要加入这支庞大的队列,只是他们不愿离开海滩,说不定什么时候船只突然出现呢。
特纳瞧见一股海军沿着滨海人行道走过来,就驻足观望。他们一共五个人,两名军官,三名普通士兵。这队人身着鲜艳的白色、蓝色和金色军服,微光闪闪,格外夺目。没有任何掩饰。他们个个腰杆挺得笔直,表情严肃,皮带上别着左轮手枪。他们迈着沉稳威严的步子经过那群穿着战地服装、满脸污垢、颓废忧郁的士兵,一边走一边左看看右瞧瞧,好像在清点人数。一位军官还不时地在文件夹中记录着什么。他们朝海滩走去。特纳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直到其身影消失在远方。突然,一种孩子气似的被遗弃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麦克尤恩笔下,乌云压顶的敦刻尔克海滩充满绝望。
所以当电影中罗比·特纳出现在一片红色罂粟花海中,向着金色阳光走去的镜头出现时,不自禁会发出一声叹息:在“死或者投降”的黑暗面前,为什么还要给罗比这样一份美丽和希望。
说来,这份黑暗与阳光的残酷对比,正是麦克尤恩在《赎罪》中打造出的两个世界。
在真实的时间维度和世界,什么叫有罪“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人们整天都在目睹着彼此犯下的种种罪行。你今天没杀人?可是对多少人的死你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
而在另一个借助女主之一布里奥妮虚拟的世界,“罗比和塞西莉娅手牵着手走在她身后,……她思念姐姐,或更确切地说,她思念的是——姐姐和罗比。她们的爱情,无论是战争还是布里奥妮都没有将它摧毁。电梯载着她沉入城市之下,这使她感到由衷地欣慰。”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麦克尤恩用老年布里奥妮的自白给出了答案:
“罗比·特纳于 1940 年 6 月 1 日在布雷敦斯死于败血症,塞西莉娅于同年的9月在贝尔罕姆地铁车站爆炸中丧生。那年我从未见过他们。我徒步横穿伦敦,最后在克拉珀姆公地上的教堂门口驻足,然后,怯弱的布里奥妮瘸着腿走回医院,无法面对刚刚痛失了亲人的姐姐。”(摘自《赎罪》)
或许唯一的希望,只存在于罗比在病逝前一夜心中所念及的,来自塞西莉娅的那句简简单单的话:“我等着你回来。”
“我在信里附了一首从去年的旧《伦敦信使报》上剪下的奥登悼叶慈之死的诗。这个周末,我要南下去看望格蕾丝。我会在箱子里替你找你要的霍斯曼诗集的。得赶快走了。每时每刻你都在我心里。我爱你。我会等你。你要回来。西。”(摘自《赎罪》)
“看了她最后一封信后,他所有的想法都烟消云散了。特纳触摸了一下胸前的口袋,就像是行一个屈膝礼。信仍在那里。在天平上,这是一些新的东西。他可以昭雪洗冤,拥有纯净的爱情了。仅仅体味这一可能性就让他想起,多少往事已成烟云。如今他对人生的品位,从前一切的抱负和快乐,都丝毫没有减弱。未来将是一次再生,一次凯旋归来。他可以恢复从前的他。想当初,在黄昏时分,他穿着盛装,穿过萨里公园,踌躇满志地憧憬着未来;他走进那座房子,满怀激情地和塞西莉娅做爱。”(摘自《赎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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