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海鲜乌冬面被点上,大块的虾肉蒸腾着热气,我们慢慢等着面前食物煮熟。这是我在这家公司的最后一天,至少我心里是这样默默许诺自己。
「休完产假有什么打算吗?是继续在平台,还是单干?」
我看着对面的捷西,她难得透气的放松和笑语盈盈,眼角却难掩疲惫。
「那天艾连在饭桌上,还追着问你准备休到几时。」
「我能说什么,总不可能拍着胸脯谄媚老板吧,实话实说,看身体状况咯。」
「真羡慕你啊,我还得在部门继续扛。」
我把脸撇向窗外的空旷平台,遮阳椅上懒散坐着几位用食的客人。肉团子在我肚里滚动游走,时而腰又绷得生紧,从八个月前默数着,这一刻的收官我是期待的。
我撤了之后,部门里只剩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人力卡得紧只出不进,捷西下决心在月末的考核中再筛掉一个,匀出指标寻个帮衬得上的得力助手。
这公司的生存状况我是通透明了,在我离开后最大的不同,恐怕是捷西没有可以肆意倾吐的对象了,这熟悉的情绪倾倒我不再需要忍受。想到这里,似乎一年的纠葛收起了它张牙舞爪的藤蔓,慢慢顺从服帖下来,离别时刻我竟有一番怜惜之意。
「你女儿还好,你每周能陪伴她几时?」
「还是那样,作息完全岔开,周末偶尔,幸而我们母女关系是好的,女儿还说了快快长大就能帮我分担。」
我们聊到饭食已罄,锅里的汤底敛住了热气,店员在吧台捯饬着迎接下一波客人,硕大的「生日快乐」灯牌一字摆开被点亮,是小女孩最钟爱的温馨画面吧。
她顿了顿,「艾连的大女儿18岁,我上次见她疏离得很」。
「你还是要比较争口气。」
「是啊,你说奇不奇怪,艾连总结我很爱表现,证明自己,我是这样的人吗?」捷西突然特别严肃等我启齿吐一个答案。
她大概是忘了上次说话的情景。
「即使要离开,也一定要做出成绩,高光时刻走」——这话唇齿间,还沾着新鲜未干的露珠。
自搬到老板门口的办公区,我才恍然坐实了捷西的尴尬处境是真的,过了甜蜜的磨合期,艾连的训话已经毫不顾忌她的情面,早晨的微光总是夹杂着艾连凛冽逼仄的声音砸到我们这片桌面,不合时宜得让我一阵错愕。两人无论是谁,还未及开口,对方已经预设了一场即将到来的争执。
「你们的沟通进入自动驾驶模式,形成反射局面了。」
我和捷西的关系,也是从这样的局面里慢慢趟过来。现在我大多时候学会了笑笑不说话,让双方关系氛围,在一种还尚可的状态里维持下去。
这餐饭吃到三点,想起来我还有手头工作没交接完,我提醒该往回走了。在历历印刷着斑马线的十字路口,我问她何不着手准备B方案,她笑笑,「你知道的,我的高管位置很难找到合适的,下一步就只能是创业了。不过你看,兜兜转转,我们又回到当时设想的场景,在同一部门组建团队,你倒是先休息了」。
我们并行挨得很近,我又有些自觉的疏离,已经很久没有亲密挽着她的手了。这一年的变化太大,不及预期,抱持着和她共事的心愿来到这平台,前期基于共同价值垒筑起的小小堤坝,它被一次次事件情绪反复侵蚀和冲刷,在这十字路口前,很默契地,我们没有再提未来怎么走。对她卡在高管的夹层里,上下两难对付的境遇,我感到既可怜又心灰意冷,走到这个行业的终局也不过如此。
这家公司是捷西十年前的老东家,她引荐我共同过来。艾连是这家公司的主要合伙人,真正意义上的老板,经营管理的那一份自家的紧张自然不同。
「有些严厉,实干派,从不过多解释背景和向下画饼」,捷西细细描摹了艾连的人格画像和处事风格,我听得一个正襟危坐。
「客户管理和项目统筹能力强,偏执行,策划差点」,关于我的求职人设塑造,我们还做了很多问答和演练。
「我会说你是我多年跟随的项目经理。」我默许了,捷西也需要相较她的身份有所展示。
一间不算大的办公室,门窗被拉紧,艾连搬了张椅子在我面前,没有隔断,身体前倾的姿势让人感觉逼仄。对于这主动的推荐,他似是表现得很热情,但又审慎打量,睨着我,每句问话间不留思考的空隙。
「你能提案吗?」我想了想,迟疑地说,「没有怎么提过,都是总监层面讲」。
「让我看看你写的案子。」我描述了几个,资料的规整和分析能辅助着做,他马上要眼见为实,「打开电脑,现在让我看看」。我只好窘迫地查找一番,快速让他扫描了前后的页面和框架。
「若是让你谈判和追款,商务上的节点你能控好
吗?」整场的沟通,唯有这个问题我是给予了斩钉截铁的肯定。
「需要点儿自信,给她定高半阶,助理总监吧。」五分钟后,已经出去的艾连,转而推门探进半个脸,给人事简要递了这句。
结束后,捷西很快碰头问我的想法。怎么说,这场压力面试的确让我有点隐隐不舒服,对于能否与老板磨合好也需要一些信心。但新业务的接触无疑是吸引我的,哪怕它可预见地会有繁杂细碎的不适,以及快速运转的强度。我曾引以为傲的侧重商务沟通的能力,缺少对新业务的熟悉做支撑,被捷西刻意地反复提醒,有意识地雪藏了,「客户只是个来源,还是要靠内容去拿,这里做垂类赛道,也不一定接得住」。艾连正是做策划出身,整个平台也更以创意和内容为导向。
「一个在行业沉浸六年的人,怎么没有提过案呢?不过看得出,她学历高,又做了妈妈,骨子有傲气。」我断续听着话筒里的声音,透着干燥的理性,语速有点稍快。
挂断电话,捷西冲我眨眨眼,所有你对着客户介绍公司的场面,身经百战了,可都算是提案呀。「他是有点古怪,所以行业内都叫他艾连,A-l-i-e-n,外星人。真委屈你了,毕竟他的一张脸没有文森养眼,好看。」
我们都释然笑了,仿佛文森已经被淡忘很久。
文森曾是我们笃定要追寻的老板,他的笑容真有点太远,模糊了。他总是笔挺的背,优雅,侃侃而谈,上海的开阔视野和精致讲究,以及多年在数家国际咨询公司的浸润语境,造就了他的独特气质。在他的几套Suit,暗蓝色的衬衫最得我意。我后来踩着同一时刻经过地铁,有个男人的背影与他很相似,高耸,矫健,也是一件同款的暗蓝色的笔挺衬衫,我看他等候红灯,看他涌入人流,一阵眩目的恍惚。
「你怎样,下定决心了?」我关心她女儿的情况怎么兼顾。
「关关难过关关过,总该面对。」
捷西把我推到艾连面前,既然接收了,她碍于情面也是一定要来的。这家公司一直缺个能做管理统筹的人,艾连的殷殷邀请这两年也前后释放过几次。至于捷西女儿的大病,显而是个持久战,在事业上只能用更勤力的付出来滋养着,可见的光景里容不得一丝喘息。
那之前,我们陆续盘算了好几位老板,艾连是文森不得已的替代。
有时我也很好奇,文森没有给我们带来太多的现实业绩,他带着太高不够接地的思维,总是在这方水土滑铁卢,屡屡失败,但为何能这么特别地镌刻在心头——他确实是这家公司唯一有的人情味,温暖地烘干过湿润的我们。
捷西正是文森亲自招进的人,她来的时候,我在公司已经逾五年,业务都已熟稔,大多时候像温水煮青蛙的沉闷重复。
这位初来乍到的姐姐,一头的泡面短发,嗓音很干脆利落,时常我在工位上会竖起一只耳朵,仔细听她与各色人等是如何快速地打交道,几句不经意的来往获取言外的信息,熟练而老道。我对她的兴趣像春草一般,油然滋长起来。
第一次我们下馆子时,天已夜了,他们二人刚从外面回来,探讨客户的后劲还大着,我寻着契机进来敲了敲桌面,嗨该去吃饭了。
广府的美食总是让文森回到华东时,还时时咂嘴,店子不必大,越是小巷越有意思。后来让文森念念不忘的,无非还是广式柠檬茶、隆江猪脚饭、阿婆牛杂,还有文森初次在公司附近落脚时,接待他的葱姜白切鸡,鸡肉紧致鲜美,酱汁的浓郁恰到好处拌进饭里——那家小店我们反复光临。而我们谈起往昔,总拿这些吃食招摇着,让文森速回到这片地方。
一碗云吞面呈上,细密温热的虾肉和蟹籽,我默默听着他们讲到这个案子的投标思路,不知不觉将锃亮的盘子底儿尽收眼前。出来时我拉着捷西,「投这个全案整合项目是谁的主意?是要谋个大额吗?」
那时文森作为职业经理人,空降到公司不久,勇猛而激进,想着攻下几个大的山头快速能有进账。这不是公司的核心主业,资源和团队更是短时间难以牵动起来。我主动剖析清楚这一切,怕是他们都白白浪费了精力,在市场部门分享会上,我意有所指地,做了一次关于「二八定律管理精准客户」的分析。
晚上,我照常在公司加班,对话界面陆续弹跳出了几句话:
「其实我蛮感谢你,你是我来之后,第一个伸手拉我不要走弯路的人。」是捷西发来的消息。我看着屏幕笑笑,这也是我五年里走过的弯路,只是多摔打几次,跌倒过的经验之谈罢了。「我知道,但你能倾囊相授,我心里很温暖。」
「我们这组现在没开单,有点日子难过。」
「别气馁,都有这个开头的过程,先挺过转正期。」
时光流经,一次善念,将此后的因缘深种。我一直知道,捷西的能力在这里施展不开,这里是她不愿提及的低谷。此后的遭遇,她紧紧抿着一口气,总记得我说的要先挺过转正期。
「你还是很有韧劲的,有机会一起去见见客,我觉得会有火花。」这段话让我不禁有些雀跃。
心有感应地,我被安排作为她的考核官,作为她的拜访客户进行实战演练。这是公司对新人考核的常规环节。两张长面的桌子拼合,我们面对坐,桌子长面那头是文森,合手托腮,全程微笑看着我们,似是非常欣慰,其他给分的同事陪坐了压压的一排。
那场沟通足足进行了三四十分钟有余,不像是考核,倒像是——业务探讨。我们不断地深挖需求,相互递话,我想要捷西的经验被看见,也被我积极汲取。
捷西带来文森被辞退的风声时,我或有预感,一年为期,他的考核怕是难以翻越此关。我电话给他时,已经在收拾行李打包寄回上海了。「新的总经理会到任,你们还可以好好合作。」他在那头拾找着一些零碎的安慰。
我像是用了很久时间,去消化这一事实,郁结在心中的块垒横亘,靠泪水流泻太慢,就用汗水,用身体的每一次发力和抵抗,去让它软化,抚平。文森回来华南,再谋一个新平台,也渐渐变成一个越推越远的等待,一个信念的符号。我走进健身室,大体重的负累启动让我每一个张合的细胞都透着拒绝,我数着文森许诺的月份,从年底,到年初,一直到开春后。我想象着能飒飒再次站在他身边,然后一点点让身体熟悉和内化,这种酸痛释放的感觉。
那半年,在这样虚无缥缈的等待中,缓慢游走。三人行的餐食,也逐渐变成了两人的密谈,我和捷西感情快速升温。
「我刚停落月台。」「闸口。」「龟速上扶梯了。」「前方,嗨路边等你。」
每日情景再现,从早晨上工开始,地铁涌涌出来,她有时在我前面等我两步,一边打点早餐。到中午,到晚上,我们攒着手里的三顿饭,思忖怎么在楼下巴掌的几条街换着花样,一日结束再坐往地铁同一条线的尽头。女儿住进医院后,她搬到就近的亲戚家,我们遂在地铁的中台告别,随着两架扶梯并入不同方向的人流。
我们一起会客,在洽谈桌上成为最紧密的拍档,承托着接住,补充着应答,理解对方下一句未说出口的话。我们一起,谈论公司的处境,一起,怀念文森的过往。
但这样日子对于捷西来说,愈发开始不平坦。
公司每月对于业绩的考核加码,将头名和末位都通报出来,有奖有惩。疫情后的市场环境不如前,新进的人都仰面看着当家领导的资源倾斜,失去了直接老板,要重新找准站队的处境,对于捷西非常难堪。跨年清算时,缺口太大,她甚至补不齐业绩的基数。
在朝夕相处中交换成长经历,我逐渐深刻地了解她,难堪的不仅是坐实表面的降职降薪的屈辱,更是对她内里十分要强性格的挫伤。
捷西生于内地家庭,下面还有一个时常被拉来比较的弟弟。在那个人际封闭的小城市,父辈很注重亲戚间相互帮衬的关系维护,也早早给她铺好嵌入在事业单位系统的一格位置。她小时候不擅于在长辈面前称呼讨巧,当然也不愿依顺,父母一直叨念着她不够聪敏懂事。毕业后执意南下,要从零,凭自己的本事闯干一番。
几年的努力积累,很快让她能在一线城市独立负担一套房。那天,她特意开车载上父母直奔目的地,说是准备看房,问父母是否喜欢,完事将一串钥匙拍在桌上。
「他们太惊讶了,这想起来都算是我人生一大快事。」她坐在茶水间的高脚椅上,饭盒凌乱散落台面,午休的间歇四下无人,我安静地从头听到尾,这一刻她的音调是上扬的。
这样要强的捷西,很难回想当变故骤然发生,她怎么在生活强压的缝隙里,一点点捡拾起,弥合上,满身都是裂纹的自己。
女儿血象数据不好,在医院辗转了几天,她拿到确诊书那时,正处在三月料峭的春寒。她大概正在凉风里抹着眼泪,生生撞上了熟识的同事。此后我经常和她关在一间会议室,把百叶窗微微打斜,互相照应掩护,她向着窗外看着时来查勤的人事,熟练和医生打着电话。夫妻二人权衡下来,丈夫考虑到再就业容易,辞工全程住院照顾女儿。只是她太疲累,放心不下,即使丈夫就在现场,也要远程跟进着医院挂号和一切问诊进展。
生病之后,我们大多谈论的还是她视若珍宝的女儿。不过这话题,不再是女儿的大提琴怎么用指发力,女儿的毛笔什么握笔姿势,病来山倒,别说玲琅满目的兴趣班,5岁的女儿不得不先辍学了。方寸的隔离罩子,严控的油盐摄入,女儿躺在蓝色格纹和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妈妈仍在苦心规划她的人生,需要熬身体的恐怕不行,考虑做个舞蹈老师也许是可以的。
「育儿对我来说是一场投资,她总要过得比我好吧。」说这话时,她仍然如此坚定。
一次我们外出见客,离家不远,我邀请她来楼下吃饭,顺带回家里小憩。
几盘热菜摆上桌,她的手机还响个不停,最后干脆拉开了视频。视频那头是一家母婴店,场景有些手忙脚乱,她的老父亲询问该给孩子买多大型号的尿不湿,语言沟通不清,老父亲反复将一张张尿片展开又叠起,放在手掌心比划大小。几个回合下来,捷西有点急了,两人夹着方言嗡嗡地大声吵嚷,好不容易通过导购才敲定下来了。
「家就是一支战队,战友们拖了后腿,只靠我一人操心维持。」她闷闷地说。
捷西破碎的生活,也将我们那共同的半年塞得满满当当。当家庭的大后方濒临坍塌,我感受到她想要拼命握紧,找回掌控,对事业生出越发认真的要求和期盼,弦儿从未松过。
我们在前台留下最后一张合影,相约着,在新公司同样位置卡张对比照——那对比照我时常记在心里,但再没有力气提起。楼下的西北面档口高挂的橘色灯笼依旧,我嗦着大块的面筋,捷西细细叮咛嘱咐,「干活儿界限不要拎太清,前期闷头先做。知道你属意商务,搭档在做的一些客户开发职责,不归你的,即使思路不同也不要冒头指点」。
命运在这里交错前行,从我的旧环境到她的老东家,像是调换了个儿。
在这条线的地铁中台最后一次分开,时间片刻地骤停,我凝视定格的那场景,她敞开手抱了抱我并祝福,「我安顿好这边项目的手尾,随后一个月来」。
很快,我卷入快节奏的新生活,与见过的这位严苛老板正面交手。艾连对时间管理的极致切割,让我忌惮于随时走进他的办公室,打断他对于方案的深度思索。他思维是沉浸式的,很难迁移精力从一个项目到另一个项目,稍摸索几番我便知道了这规律。我一边侧面讨教他一日的生物钟,在几时最能放松开颜,一边沉下心适应他书面化的写作和沟通,开始的对话效率极低。
初期信任还未建立,这适应是极其艰难和痛苦的。捷西关于前司的消息,时不时还响个不停,我忙得无暇顾及。
第一个月我就经历了连轴转的12天,含括着接待经纪人的影视拍摄,以及并行的项目和突发情况。结束因恶劣天气滞留空中的一天飞行,我仍随着艾连回到公司,继续处理他插手检视的项目,花了一小时梳理细节,汇报这原本在我范围内能搞定之事。
我和捷西讲述到此,夜已深了,将摸清的人事关系和盘托出后,我不禁大吐苦水,没留意到自己弹药般蹦出的段落密密麻麻,掺杂的情绪恣意——那倾倒,对这土壤不适的知觉,像极了后来她也在这里泥泞深陷,对我反复叙说的不满。
23:22分了,她望着我满屏的文字,极为冷静地敲下:「老板的需求和客户的需求,你觉得先满足哪个好?」
我突然哇的一声涌上头。连续12天的疲累击溃了我,让我不耐地想要终止话题。
「你怕是把我当树洞吧!辛迪,我想谈谈我们的关系,算我把你推进火坑了是吗?」
我们无言以对,对话框总算暂停下来,我瘫在床上关掉了工作。
这压抑的新土壤,它不似我待过六年环境的舒展,我还未及先将自己安顿,我的戾气,她的多思,在这个容器的四壁里碰撞到不堪,这段缝隙慢慢往纵深裂开,已不期然昭示了故事的走向。
捷西在前台伏案签署入职合同时,是一个日常又不那么寻常的周一上午。隔壁的主管特意化了淡妆,新老员工坐了一屋子,她轻松地和这里十年以上的几位老面孔,打了招呼。艾连安排了一间独立办公室,临窗的一角她摆上关二爷和供台,把我常见的那只八角塔也搬来,小心对着风水位原样挪到台面上。
我的标签,是以捷西多年带的团队下属进来的。深吸了口气,我探身进来这办公室,一时不知以什么口吻沟通。一张偌大的红木茶色台面背靠一排立地书柜,这上位对下位的姿势——它不同于角落里那手肘相邻的工位,捷西拎回一大包新购不菲的衣服,偷偷向我展示她预备在这里穿的战袍,此刻就着在她身上。它不同于会议室百叶窗遮挡下的桌面,捷西早晨会先剥个煮水的茶叶蛋,在我朝外的背影掩护下,开始她边和客户作战、边和医院安排的打仗一天。它不同于那方桌,那圆桌,无数次热气腾腾的吃食端上的围桌。不同于,哪怕疫情最严厉时,我们一人一捧外卖盒的那两个电话隔间。
你在想什么呢,辛迪?我问自己。「我早和你说过了,前司是我事业的低谷,将近二十年的广告从业生涯,事业部总监都不过是我的低配。」捷西此时看着我的眼睛。
也许,有个熟识的上司,「有姐罩着」,职业发展将成坦途,总是个好事。
「这位是捷西,我们事业部总经理,辛迪的上司。」
艾连随即带着她接入了所有项目,或者是我听得扎耳,他特别在「上司」这里顿了顿。对方是艾连描述行事风格较稳,和我气质特别相似的一位领导,我初次见面就很主动地上前握手,「你好,我是负责这项目的辛迪」,这场景还新鲜着过去不久。
以往的我,的确很看重在客户沟通的关键位置,对于领导有时占据了这管道感到十分介意。但这里的全案整合项目,没操作过确实让我隐隐发怵。艾连把权责交到捷西手里后,卸下这担子我又倍感轻松,长舒口气。这是公司今年要打造的一个标杆案例,我对看起来无法容错的工作氛围一时感到退缩,没了之前角力突围的勇气。
每当压力上身,我就想到,偏偏我是捷西引荐的人。艾连怕年轻后辈耳根子浅了,说话还保留着几分,但同时不忘在捷西这里再次谆谆鞭策。几次下来,本就多思的捷西更为紧张,时时来敲打,双倍压力叠加着传输于我。
「艾连给你总监的位置,自然按总监的能力要求你。别忘了,我们在一条船上,老板对我们的评价是一体的,一损俱损。」
捷西说着将盘子搁放在面前,她的胃不好,每顿饭需捎一碗汤水。食堂里的配餐日日翻覆着几样,好像变得味同嚼蜡。人挨着人的座位,组成一个巨大运转的人肉工厂,到点翻台。
我听着捷西对老板心思的一层转述,自然也少不得她帮忙打的圆场——就像与艾连的面试,关于我不会提案、不会写案子的解释说法。层层的评价像被闷在陈年的窖桶里,这声音逃脱不出,不断渲染放大。
隔三差五,每件事都要这样绕几圈回来,我被压得不堪重负。「我只想好好做事,请你们停止这样做。如果是批评,不如让老板直接冲我来。」我不太确定,这夸大的成分有几分,是否真有她描述的严重。
「看来我这个拐杖是时候退下了,你好自为之。往后也忘了我们之前说的话吧!」
我不禁想起发生在前司谈话的一幕闪回。某个具体的导火索,让我小嚷了一声,「我终于明白你和丈夫怎么吵起来了」。闻言她一下弹跳起来,一字一句回,「我告诉你家庭私事,不是为了让你来戳我痛处!」我见她严肃模样,一时有点吃瘪。
彼时与她走入亲密关系的泥沼,相互界限逐渐模糊,也担着十分的风险,我害怕重复了她与家人的沟通回路。她关心与操持着所有,她需要「被需要着」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所以无论丈夫辞工在医院全程看诊与陪护,父亲在家里与医院间奔忙物资所需,她仍放不下地插手,觉得这不够好,不够自己方式的好。
捷西亦是掏心掏肺地为我好,在她思考中也总是多了几层转折,推测她眼中的我以及我眼中的她怎么互相想象,我们的关系就像这路径,越走着越长。
而我又会害怕这种相处,我与年近六十的妈妈,至今没有完成分离的课题。妈妈持续地付出牺牲的背后,实际是要被看见被认可的需要,她对我每个苦口婆心的张罗劝说,都有期待落空带来反复的争吵。
来自妈妈辈的正当告诫,像是「你不听话,这辈子注定要撞上南墙」,「不懂感恩,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能够护住自己不被批判的只能是攻击回去,抵挡住我所有的愧疚和负累,这些我的妈妈企图拿来困住我使我就范的东西。在漫长的成长中,我抱紧舔舐自己,无比重视自己被谴责和不愉快的感受——即她所谓的「自私」。妈妈盼望着我过了青春期能一夜长大,又失望着发现永远等不来那天。
我与捷西走到亲密无间用了一年,而第一次恶劣爆发,日子正正好,距她来这里新入职才短短一月。
她与我说话逐渐变成公事公办,甩来新项目的需求书时,我正在焦头烂额于一堆运转的会议中,也是不太适应自己的新角色,我着急回了一句,「这活儿你也可以」。
她迅速冷冷砸了过来,「你安排不了我的工作!你不会安排自己时间,那就当手,当纯粹的执行」。
无法想象,一直与我在困境里抱团取暖,反抗职场PUA的她,转而将矛头对准了我。我哭着跑到了楼下的花艺店,花了足足一个钟清理干净情绪,才重新与她开会。
从她办公室出来,我手里堆叠着太多东西,溜得飞快,半掩的电脑壳子里还夹了条数据线,没留神屏幕划拉出一个小口子。开始我想恐怕是界面死机了,反复重启之后才意识到花屏正在扩大化。
「按我们这关系,也该有这一劫」,我叹口气。连夜,我进专卖店找售后,售后没买保修,我担心这一周电脑返厂要误了事,在换屏与换机之间,我强装镇定选择了换机。第二天是周末,又赶早过来开了新机,对传电脑的内存,花屏果然已经弥漫到整机都是,再晚来一步这折旧又要贬值了。
忙碌完了一天,我精疲力竭,沉沉睡去直到晚上。
等我醒过来再看信息时,不见我回,捷西已经在上手处理对外的客户沟通了。「把我当成工具人,真厉害。」她自顾自的留言像竹节虫子爬满了一屏。在长串的符号后,我敲字回复了一天的经历。
「呵,你怎么不说手机也碎了?」
信任已经荡然无存,我终于得偿所愿,看着捷西启齿吐出和我妈妈一样的句子。「不懂感恩,你真是个白眼狼。」
随后而来的,这段共同的决定也很快招致后悔。
「前司虽然挣得不多,胜在清闲,还能兼顾到女儿和家庭。」对比着现在的情况,她常常感叹。或是深夜老板组局的创意脑暴会,或是周末节假临时约见的合作伙伴,各地出差奔忙在外,她不可推卸地被征用,按她的话说,「只有每晚洗澡时静静坐在马桶上,那一刻是独属于自己的」。
「都是当时你急的。」她埋怨我,为什么急不可耐要跳槽,偏偏在她女儿病情不稳定时,一切这么被动地不得不接受艾连的邀请。
文森太过现实主义,来华南的合作谈崩之后没了后续,便再无一声交代。尔时,前司降职降薪的境况在她心口步步紧逼,无论是这名誉还是钱包的碾压,都需要扬眉吐一口气——艾连是几位老板中,综合考虑职权与人品,还算不错的现实选择。
当时也不是没想过单飞,捷西转介的猎头沟通几番无消息,这也竟成了借以翻找的话柄。「你看大环境不好,你连猎头也是没有接收的。」
「这就是掌心向上,接受了好处必然要承受其相应代价,世事向来公平。」暗自地,我一边合理化这遭遇,一边又心有不甘。一波心思继续浓烈翻滚,我想起我们当初的愿景,奔着在平台生根发芽,有自己组建的团队。若非有价值,你又如何挑选了我作为伙伴。我来这落脚两个月后,前司溢出的提成仍每月如数到账。而你的欠债高起,业绩基数都张着缺口,我不服。
一旦有了不甘,人性的野草开始在内心疯长,长势猛烈铺天盖地。
作为老板的上传下达口,捷西还未能很好与艾连的意思谋合,又有自己的见解与推测,这没形成高效的通路,反而多方的沟通更乱了。有时艾连直接指派我的活儿,我自然更上心应对,又有些想要崭露。
第一次面客,我自如控场从容应答的局面,一时让老板惊讶折服,对比着面试说自己甚少提案,「先做再说」,这也成了在艾连看来难得的闪光。后面,我有了一次意外的锤炼机会,在更大的演讲舞台上做案例路演,角逐行业内年度盛典的唯一全场大奖。「一件说大不大的小事,你可以的,试试看。」
与艾连演练过几次,对于这并非亲自经手的项目,不如老板自己讲的熟悉,我有些忐忑。
「上台机会都留给年轻人,我们已经拿到金奖的保底了,全场大奖有则当然更好。我希望的,是你能够理解这套叙事,未来新品牌将从你手中开始打造。」艾连倒是微笑看着我。
过两天就上台在即了,捷西抓着我问,「演讲有什么想法,想上吗?」
这是还算宽敞的一间会议室,玻璃临界另一端是我们的办公区,一览无余,视野和声音都称不上隔断。创意公司的特色就是边界不强,随时聚众碰头,据说适当的凌乱还有助于激发大脑灵感。
「若是拿不到全场大奖,公司都睁眼看着,怕是对你的发展不利吧。」捷西观察着我的状态。上一刻我还沉浸在幻灯片里考量着最后几页的顺序,和讲演的逻辑差强能对照上,这下可生拉硬拽把我扯了出来。「你压力太大,也可以我出头,说服艾连卸下这担子。」
玻璃外面的同事们还埋头在自己的事情,没人瞥向我。这突然包裹住我的「为你好」没来由再次让我心烦意乱。当然最后拿不到结果,这想象也变得可怖的具象化——不久前参加的行业峰会,巨块的屏幕横跨了整个会场,乌泱泱的人头涌动,我甚至看不清台上的脸。如果是反打的视角,台上的人又会看到什么?在狂飙冲刺的高速路上,旁边有个声音不合时宜问,你要考虑刹车吗?
我忍不住冲她呛出了声,没敢看外面投射来的眼睛,夺门出去。
万事纷扰堆叠,只是在等最后一根稻草。我约上了人事,欲言又止,「你们看我和捷西是完全独立的吗?因为我的独立价值聘用我?」
「这是当然,怎么?」
我张张口,它像是被什么堵截了,对于这引荐我的「上司」,让我们工作隔离,不用再直线汇报,这在内心呐喊多时的诉求,却一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走走停停,在广场的小院里坐很久,光线渐暗,我看不清前面草丛的深浅了。人事是个中年女性,身型敦实,说话时在包里掏出细烟管,一支接一支点燃。
「所以,关键在你们无法定位与切割关系。」她看得通透,一语道出重点,氤氲的烟圈飘浮起来有些浓郁,我佯装撑着脸,半掩鼻息。二十天前检测出来二胎的消息,我还斟酌着闷在怀里。
「喏,你眼前有两条路」,她摊开手比划着,「是姐妹还是上下级,定了就往下走,不管她表现如何,你只管用一个关系回她。一边划清界限,一边使小性子,是搅合不清的」。
这应该是我听过最智慧的分析。
第二日,行业大咖与评审座无虚席,我上台心无旁骛讲完,台风舒展,那刻非常享受。
结束了这次重要演讲,我主动找捷西发起谈话。「怀孕了」,蜷在大厅慵懒的沙发里,我摊牌说,「只求大家相处好好的,情绪稳定」。
她陷入沉思,还是像往常一样快速运筹着。「从你入职到现在刚好半年?哎这动机,我们两人该解释不清了,当时还是我的引荐。」
听着她慨叹,熟练地做最坏的盘算,我也一下跌到谷底。怎么寻着契机开口,是一方面。而艾连把几个最繁忙的客户都交到我手里,正是攻关出成品的关键时期。当然,这肯定有点出乎意料,我来这公司已解决了一胎生育,家庭后方的战友们也一直给予我支撑,90后、最年轻的中层,能够全力往前奔跑,艾连对我的期待不小,又要怎么合理体面地退出。
「主动提降薪吧,把老板的期望卸下,对你也舒适。懂得进退,还能给你留一分情面。」她琢磨很久,最后给了这条建议。
「万不得已,这不可能接受。」我一边想着,公司若真的现实逐利,会对我下什么狠手,这让我在接下来无法控制地不安。但对于捷西这态度,我又感到十分错愕,降薪应该是在她职场词条上抹不掉的屈辱,她又何以让我主动地重蹈这一切。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弄明白。
一周后的下午,石头落地,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难堪。事情赶着发生,是因为人事变动交接得频繁,在艾连又一次要给我的任务加码时,捷西逼得没办法,在那场景下来不及做任何铺垫,只得尽量轻巧地,把我的情况和盘托出了。没有疾风骤雨,甚至小水花也没溅起来,艾连很平静接受了这变化,还不忘叮嘱前期先保密下来。
是的,事情进展总比捷西担心的要顺利。
接下来备产的这半年,我印象并不深刻,也许是我已无心恋战,也许是她有刻意谦让,日子还算平稳地滑走。我身体逐渐沉重起来,惫态越来越明显,形成对比的,退出了艾连关注培养的核心圈,担子倒松弛很多。
每日的午餐话题,还是配着三菜一汤,她在叙说,我成了唯一的称职听众。有时我关照自己状态,也错开些理由不再赴会,这一切我学会不动声色。抽离出了三人关系的搅合,不用再卷入无谓的猜测,那些故事好像变得和我不相干系。
她开始把力量都聚焦在与艾连的角逐争论,艾连对她的责备在「管得太细」和「过分放权」中反复游移,使得她对每走一步更为小心翼翼。她的多思让她总是担心最后成为这背锅侠,未及拿到最终结果之前,对过程风险的预警愈加刺激了艾连的神经。置身局外,我才看清她与老板的协作本身存在的问题。
更多时候我在一旁陪着,权当听听这波澜起伏的职场故事。情绪如数倾倒,边界依然不清,外部条件没变。我不禁想,内心丧失了力气也是一件好事。
我对这段关系真正的释怀,也来自我对自己,对她,人格底层的真正同情和理解。
对于捷西来说,人生正是Hard-困难模式,在这种模式下,一切靠自己拼命努力才能勉强获得好的。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长大,执意南下闯出天地,境遇造就人格。撕裂的姻亲,月子里与婆家大吵一架,从此婆婆再未看望。叠加上女儿的长期卧病,丈夫终于受不了争吵,在这艰难情境放弃妻儿只身回婆家,逼得她全力支撑不得停歇。事业打拼起起伏伏,哪怕是来到新的平台,也预想着艾连要招她来顶的,不过是对内为老板背锅,对外得罪人的角色——与此类似的,主张我也只能通过降薪,来换取待遇的一点松动和公平——而这环境,也自然不断被她的认知外化,从而形成自证闭环的重复。
我想我的人生应该是Free-自由模式,不愿受束缚与控制,自己本身具有价值而值得被好好对待。随着生活中展开的更多沟通对话,在一些事件中参照磨练,我对自己的情绪和思考模式也有了全然接纳。我优先爱自己,保护自己的感受,不轻易被评判渗透侵蚀,而对它下意识的反向攻击,这恰是涌动的自信的生命力量。
在不长的两年里,很难得我与捷西的关系走了很远,从姐妹到上下级,亦姐妹亦上下级,我们有了很多微观互动故事的发生。我深深地了解她的背景,她的境遇,和她在新环境变动下的所有内心轨迹。她带我进入一个新的职场,无论结局导向如何,我在这里看到新的业务模型和人性样本,对这馈赠我仍心怀感激。我们的关系变了,但又带着一点命运的必然性。
距离入职以来一年期满,今天是个吉利的日子。夜色落下帷幕,我拉着我的小皮箱,走了出去。
这是一段很特殊的职场旅程,围绕一个亲密的人物关系。职场从理智来说不该有真心朋友,但我们确确实实交代了真心。随着待产,生活停顿下来,这两年的纷纷扰扰好像尘封许久,在这次写作中重新又把匣子打开,让感受翻出,静置,再用文学消解现实。这种感觉很神奇。
我回翻了大量的场景,重新还原那些湮没的细碎事件和冲突导火索,这一点并不轻松,因为要扎入面对原始的情绪之谷,这已被我刻意压抑了很多时日。梳理清楚事情的发展和冲动,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她会这么看,冲突怎么一步步垒起来最后积重难返,我们都不再沉湎于捡拾挽留这关系。就像编辑珍妮老师说的,故事找寻的是,为什么我和捷西之间最后也生疏了。
最后,我还是感激这相遇,她曾带我穿过了一扇扇门,认识到人性。
当时间推远,我能更好地看清这一切。
当时在其中游梭的苦楚,如今可以再次有机会凝结为琥珀,珍珠,故事的结晶。
本故事由
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
导师指导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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