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生命自然是从脱离母体开始,但其记忆和记录未必同时开始。记忆是主观的,既取决于脑活动的成熟程度,也取决于所受到刺激的强度。在没有录音的条件下,自我记忆只能从识字写字开始,非自我的记录则取决于客观条件。
1945年12月15日(农历十一月十一日)早上,我出生于浙江省吴兴县南浔镇(今属湖州南浔区南浔镇)宝善街家中。具体时间从未有人告诉我,我始终不了解,因为那时没有出生证,也没有任何书面记录,家人最多记个时辰。解放后,“生辰八字”属封建迷信,家里没有人再提,我自然不知道我出生在哪个时辰。
这个世界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印象,是我从睡梦中被惊醒,已经坐在床上的母亲赶快将我抱着,说着“不要怕,不要怕”。外面天还没有亮,但屋里已点着洋灯——煤油灯。地板上睡满了人,好像都已经起来。两个陌生人在说着什么,一会儿推开门走了。后来父母亲告诉我,当时南浔镇上来了很多兵,还传来枪声。我家的房子不临街,建在原来一座烧毁住宅的房基上,地势高,还有面街的围墙。从沿街一家店铺的后门进来,要走上几级台阶,推开墙门才能进来。所以当天就有沿街的邻居来我家避难,晚上就在两间房间内“摊地铺”过夜。父亲与众人将墙门堵死,在墙上架梯子出入。那天天还没有亮,两个国民党军队的散兵翻围墙进来,又从窗口跳进房间。面对惊醒的众人,他们不停地说:“老乡,不要害怕。求你们给我两件旧衣裳。”拿到衣服后就将军装换掉,然后又翻墙离开。
我请南浔的朋友查了,南浔是1949年5月2日解放的,那天应该是5月1日,当时我3岁5个半月。
以后的印象更清晰,邻居都走了,家里又恢复原样。过了几天,街上传来鼓号声,大人牵着我到街上看热闹:南浔中学的学生在游行,学生敲着洋铜鼓,吹着号,拿着彩色标语旗,喊着口号走过。晚上有提灯会,参加的人提着各式各样点了蜡烛的灯游行聚会。父亲给我用红纸在竹架上糊了一个五角星小灯,里面还点着小蜡烛。我兴高采烈提着这个小灯站在大街边上,可是一阵风吹来,蜡烛上的火将纸烧了,提灯的绳子也断了,只剩下一个竹架掉在地上。
前几年南浔的陆剑兄在旧档案中发现了我家的户口表,拍了数字照片送给我。这是一张油印表格,用毛笔填写的“吴兴县南浔镇第十一保九甲十二户户口登记表”,注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查”。上面的栏目有关系、姓名、性别、年龄、出生年月日、籍贯、职业、住址、门牌、已婚未婚、教育程度、居住年数、他往何处、备考共14项,相当详细。第三行就是我,填着:子(关系),葛剑雄(姓名),男(性别),一(年龄),一一、一一(出生日期),绍兴(籍贯),宝善街(地址),二八(门牌),其他各栏空白。这是迄今为止已发现的我的最早记录。表上填的显然是农历,我出生于十一月十一日(公历是12月15日),正好满1岁。
表上登记的地址宝善街28号,不是我的家,而是父亲买下的一间沿街门面房,与我家前面的店铺相隔几个门面。父亲从绍兴到南浔学生意,在王宝成银楼当学徒,满师后留在店里工作。日寇侵占南浔,老板王士坤逃难上海,但店里还有几十两黄金没有带走。父亲及时妥善保管,以后又冒着生命危险,将这些黄金隐藏在一个新马桶里,躲过日本兵与汉奸的一次次搜查,送到上海王士坤家。王士坤感激不尽,在父亲结婚时送给他一块“火烧白场”(被火烧毁的房屋废墟)和北面一堵残留的围墙,我家的两间住房就是在清理后的原存地基上建造的——那堵围墙又高又厚,1980年南浔镇供销社收购我家房屋时的估值几乎是房价的一半。为了证实我家的产权,还专门派人到上海找王士坤核对过。王士坤还资助父亲自立门户,开一家“银楼”,实际只是加工金银首饰的小作坊,老板和伙计就是父亲一人,就开在宝善街28号。表左侧写的“泰丰”两字,是店名,我幼时还在家中找到过一大沓印有“泰丰银楼”广告的包装纸。
表上的内容还纠正了我家一个一直存在的错误。表上第五栏记着:侄,乃雄,男,一四岁,八、一五出生,籍贯绍兴,教育程度小学。他是父亲的堂侄,家里托父亲带他出来学生意,年纪还小,就住在我家,做些杂活和家务。解放后浙江省禁止私人经营、加工金银首饰,父亲关门失业,乃雄回了绍兴老家。父母亲一直叫他Nan Yu,大概因为他们的文化程度有限,让我将他的名字写作南育,并且误以为葛家我们这一辈是南字辈,现在才知道应该是乃字辈。
表上还有些不该有的错误,说明行政的粗疏低效。父母亲的年龄都错了:父亲出生于1912年,1946年应该是34岁。即使用虚岁,最多写成36岁。母亲出生于1921年,1946年应该是25岁,顶多写成27岁。父亲没有正规上过学,母亲倒是在南浔镇上过小学,表上却被填为“不(识)”。至于我的姓名排在年长我三岁的姐姐的前面,而她排在我后面并只填名字,无疑也反映了当时重男轻女的惯例。
上海市公安局保存着比较完整的解放前的户籍卡,“文革”期间“清理阶级队伍”,我作为学校“专案组”成员,凭“闸北区革命委员会”的介绍信去查过。想不到南浔镇也保存着这些档案,并且被陆剑兄发现,使我有了人生最早的记录。
现在国内有些高龄纪录得不到国际机构的承认,原因是找不到原始的出生证或可靠的出生记录。如果我今后有幸创下高龄纪录,这一页户口登记就是可靠的出生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