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在预料之内的事情,就是《摘金奇缘》在内地没有办法获得海外一般的高的票房和口碑。大多数的差评集中在了这个片子根本在臆想东方的家庭观念,是一个不伦不类、不中不洋的东西。但其实仔细审题,会发现它的片名用的
Asians
,亚洲人不是特指中国人。
它的基础设定就很鸡贼,这不是真正意义上传统的中国,而是具有部分异化,并泛化的东方。
《摘金奇缘》群戏
故事的主要发生地是在新加坡,一个亚裔移民国家,关于这个家族的介绍也是很早从大陆移民的old money,而且不是在新加坡发的财,是本来就很有钱,来新加坡开荒的。这个背景可以解释他们为什么有中国式家庭的传统观念,但并不完完全全是中国式的。
而片中指涉到的中国部分,是香港和台湾,有殖民历史的两个地域。
它的选角也和地域背景紧紧关联,片中有三个处于同一叙事脉络上的女性角色,家族的背后真正执掌者——卢燕,家族的事务管理者——杨紫琼,以及“皇后”位置的可能继承人——吴恬敏,三个演员的背景和角色相当契合的。卢燕在北京出生,她就是一个“贵族”,50年代便在好莱坞出演电影。到明年一月她就92岁了,本身就是近代历史的见证者,也是横跨中美电影界的重要人物。杨紫琼是二代华侨,出生在马拉西亚,以侠女角色闻名,从香港电影打到国际。她的角色不是贵族出身,没有对等的家世,无论做多少努力,都不会被真的认同。吴恬敏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国华裔,和片中的瑞秋较为一致。
《摘金奇缘》卢燕
这三个女性人物的更迭变化,其实在戒指这个重要道具上,已经有所彰显。卢燕手上有一枚家传戒指,象征的是正统的“皇后”权位,但因为她不满意杨紫琼,没有给她儿子这个戒指迎娶妻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巨大的祖母绿戒指,价值上也许可以和祖传戒指匹敌,但是意义上完全不行。虽然没有正统的授权,但是杨紫琼的地位也逐渐处于一个默认的状态。最终,她将自己的这枚戒指给了儿子,去跟吴恬敏求婚,代表了“皇后”权位正统意味的又一次重大变化。
《摘金奇缘》
片中有两次准备食物的情节,一次是吴恬敏第一次见杨紫琼,一次是吴恬敏问到杨紫琼的戒指。在第一次准备食物的情节里,杨紫琼是整个后厨的指挥者,她的表现其实是给吴恬敏一种预设,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嫁了进来,就要学会成为在后厨执掌一切的那个人。
第二次准备食物的情节里,依然有很多人,大家坐在一起包饺子,前一次的昙花party和饺子宴,都是这个家族的传统项目,但是后者更为私人。所以才有了问结婚戒指、卢燕指责杨紫琼饺子技术这样的情节,暴露出杨紫琼“皇后”位置的不稳固之处。
《摘金奇缘》杨紫琼
另外一个让我觉得很有趣的设计,是宗教部分。
第一次得知吴恬敏存在的时候,杨紫琼和家族里的阿姨婶婶们在一起读《圣经》,大家对这个新冒出来的女朋友特别好奇。而吴恬敏的一次决胜点,也就是参加婚礼,除去教堂元素,在杨紫琼和阿姨婶婶间又出现了关于宗教的台词。其实这也是最终这个家庭要接受吴恬敏这个香蕉人的潜在伏笔,她们已经接受了西方文化中极重要的一环。
那么作为一个坚守东方传统观念的家庭,为什么要开始学习西方的宗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东方家庭观念和西方宗教理念,在影片里做了一个对等映照处理。
东西方最固化和古老的东西可以开始融汇,那么新的事物,也必将走向融合。
如果说这样一个完全出发自好莱坞视角的亚裔电影,有什么部分能够让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有一点共情,我觉得还是在吴恬敏和杨紫琼的博弈上。虽然吴恬敏是一个香蕉人,但是我们的内心也还和外表一样,纯粹的是黄色吗?
《摘
金奇缘》
吴恬敏
仅仅作为90后初的一代人来说,我们的成长过程里,已经有不少西化的部分。往后的代系里,越来越多的幼儿双语教学,越来越多的好莱坞电影,越来越多的不婚主义和丁克家庭,越来越多的个人主义追求。
这都是整个时代趋同性趋势下的影响,我们的成长中也摒弃了不少固有的东方传统观念。
但面对我们的父母辈、祖辈,他们的成长背景和观念认知,形成了类似吴恬敏和杨紫琼的这种对弈。
当杨紫琼说,她做了多年媳妇,体会到只有一件事:
无论做了多少努力,永远是不够的。
她施压给吴恬敏的这种无力感,难道你在面对自己的父母时,没有过吗?
最近因为贝托鲁奇的去世,我又看了一遍《末代皇帝》。《末代皇帝》是一个典型的西方人创作的东方故事,并且歪曲了大量的史实。但是,很多东方的观众依然供奉它为经典。这里有几个原因,一个是陌生化,我相信大部分看这部电影的人,并不了解溥仪,他并不是什么主流的人物,最多知道他是谁,所以对于这个故事没有先入为主的概念。另一个,就是贝托鲁奇超凡的艺术技巧,一定程度上让人忽视了史实问题,而是关注于他个人的理念表达。
《末代皇帝》
《摘金奇缘》远非《末代皇帝》这样的艺术巨制,它就是一部工整的商业片。但是它在北美市场上商业的成功,和《末代皇帝》在西方世界上艺术的成功,同样有值得探讨和研究的价值,而并非用不适宜中国观众趣味和认知这点一棒子打死。
换而言之,我们拍出来了东方故事获得西方人的认同,西方人也拍出了他们的故事获得我们的认同。但是现在西方人拍出了一个他们眼中泛东方的故事,造成了电影市场的轰动,我们有能力拍出一部全外籍的西方故事,创造我们自己的佳绩吗?
事实上我们的市场目前只能做成西方概念里的东方故事,或者是东方外壳里的西方故事。
你可以说《摘金奇缘》只是他们自我意淫的狂欢,但是《摘金奇缘》的成功,必然有它成功的价值,需要我们抛开偏见去剖析,而不是站在最东方的中国人视角上,只剩下批判。
以《摘金奇缘》为范本出发,假以时日的逐步变化和改善,像是迪士尼刚拍完的真人版《花木兰》,可能就是下一个引爆票房的亚裔主角电影。倘若有一天好莱坞能够拍出世界市场范围内,乃至中国一样认同的全华裔电影,甚至是用我们自己的主创,那个时候我们自己的电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