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惊奇地打量着着四周的景色,大舅妈对外婆说:“妈,坐飞机就是这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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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外婆起说她这辈子从来没坐过飞机的时候,大舅正捧着一瓶82年的茅台,醉醺醺地往二舅杯里倒酒。二舅一边伸手捂住杯口一边扭头看二舅妈的眼色,眼见二舅妈正和小姨聊得火热,他才放心地让大舅倒满杯中酒,然后贪婪地一饮而尽。大舅妈始终插不上另外两个女人关于孩子教育的话题,只能偶尔冷哼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一句:“我儿子当年我也没怎么教他,不还是自己考出国了。”
中秋佳节,圆月高悬,一大家子人坐在大舅和别人合资开的酒店里,最大的一间包厢里金碧辉煌。大舅喝得满面红光,二舅也有些微醺,乘着媳妇不注意的功夫偷偷瞄一眼服务员旗袍下若隐若现的大腿。这时外婆忽然提高了音调,对着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四个儿女说:“我想坐飞机。”
大舅噗嗤一声笑了:“妈,你这是开哪门子玩笑呢?你都九十岁了,还有心脏病,万一飞机上出点问题咋办?”
“能有啥问题,隔壁楼的小张不就是女儿陪着坐的飞机。”外婆理直气壮地反驳。
“妈。”小姨笑着说:“隔壁张大爷才六十五岁,您可都九十了。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家坐飞机,就得医院开健康证明才成。”
大舅妈终于找到了可以接话的茬儿,立刻扯着嗓门说:“就是啊,上次芳芳(我小姨)她那当医生的男人不也说了吗,你心脏不太好,少吃油盐,不要给心脏增加负担。我说妈,您还是少琢磨那些摸不着边的事儿,好好地想着怎么长命百岁怎么享福就行了!”
被大舅妈一吼外婆有些怵,毕竟大儿子落魄的时候,是这个媳妇起早摸黑出门摆摊补贴家用,熬过了一大家子最艰难的岁月,后来才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在这个大家庭里她几乎是半个家长。可外婆依旧有些委屈地说:“哎,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前能坐一次飞机了。”
一盘油亮鲜红的鲍鱼烧肉被端上桌,外婆的话语淹没在筷子们演奏的交响乐里。岁月渐长,谁都希望家里的老人长命百岁,老人却在年岁里活成了一棵树,只愿它枝繁叶茂不老长青,却没人再会去仔细听听风拂过树叶的声音。
可这一次,谁都低估了外婆的决心。
一个工作日的下午,乘保姆午睡的时候,外婆穿着双老北京布鞋,带着她那已经发灰还沾染上油渍的布制钱包,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出了家门。正在遛狗的张大爷迎面见着外婆,高高兴兴地打招呼道:“哟,去哪儿呀,怎么没让保姆陪着?”
外婆撇撇嘴说:“坐飞机。”
张大爷吃惊地等着外婆,差点把手上的遛狗绳给扔地上。外婆走出小区,走到马路边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颤颤巍巍地钻进车后排。出租车司机从没见过这么高龄的老人独自一人打车,赶紧问:“老人家,您去哪儿?”
外婆说:“人民医院。”
出租车司机一惊:“一个人去医院?啥病呀?怎么没让孩子们陪您去?”
外婆又撇撇嘴:“他们不让我去,我自己去。”
司机一路上义愤填膺地谴责着外婆的儿女们多么的不孝顺,直到出租车缓缓停在人民医院门口,司机亲自把外婆搀下了车,还大声地对外婆说:“老人家,您慢点走。”直到路过的人都对他投来赞赏的目光,司机才心满意足的回到驾驶座。这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起了凤凰传奇的铃声,他不耐烦地按下接听键。
“啥事儿?什么,咱妈让我们今晚带着婷婷去他家吃饭?不是中秋节才去过吗?不去不去,我今晚约了朋友打牌,你跟她说我要开晚班,婷婷要上补习班。对,就这么说......”
外婆撇撇嘴,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进医院大厅。大厅里人流攒动,形形色色的人带着一张张苦瓜脸走来走去,不一样的是病,一样的是被病痛折磨疲惫了的身躯。外婆揉了揉老花眼,从怀里掏出眼镜戴上,走了几步伸手抓住一个白衣服姑娘的胳膊说:“护士,我找蒋医生。”
姑娘惊呼一声甩开外婆的手,用病历拍了拍名贵白色外套的袖子,嫌恶地看着外婆说:“谁是护士,长没长眼呢?”
正好一个护士长就在附近,她走过来瞅了那姑娘一眼,和颜悦色地问外婆:“奶奶,您找哪位?”
外婆看着护士长说:“我找蒋医生,他是我女婿。”
护士长笑了:“您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光说姓蒋的医生,我们这儿有好几个呢。”
“蒋...蒋...”外婆努力地在记忆力搜索着小姨夫的名字:“好像叫蒋,讲不清...”
“讲不清?”护士长愣了愣,然后微笑着说:“您是说蒋卜清蒋大夫吧,他在三楼男科。”
“南科?哪边是南?”
护士长耐心地解释:“不是南北的南,是男人的男,您坐电梯上了三楼,右转走几步就是了。”
十分钟后,泌尿科外的一帮大老爷们眼睛发直地看着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慢腾腾地走到门前,然后伸手推开门又慢慢地走了进去。小姨夫正在给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检查睾丸,小青年忽然见着一个老太太走进来,惨叫一声用双手捂住了下体。
小姨夫扭头忽然看见了外婆,惊得眼珠子都快蹦到地上了:“妈,您怎么过来了?就您一人?保姆呢?”
外婆往前走两步抓住小姨夫的手,小姨夫背后那小青年被吓得往后一缩。外婆说:“我要坐飞机,你赶紧给我开个证明。”
小姨夫赶紧让那小青年先穿好裤子,花了几分钟终于弄明白了来龙去脉,原来外婆那天听小姨说老人坐飞机要健康证明,所以特地来找自己。小姨夫哭笑不得,赶紧给小姨和大舅妈各打了一个电话,两个女人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开车把外婆接回了家。
小姨对着外婆长吁短叹:“妈,您以后可不能这么胡来了,万一摔着满大街都没人敢扶您呐”
大舅妈指桑骂槐地对着保姆破口大骂:“我们家花钱是让你来睡觉的吗?九十岁的老人了,眼睛看不清耳朵不灵光腿脚也不方便,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出门呢?以后你给我把老人家看紧了,别让她再跨出这个小区一步,否则我立刻开除了你!”
外婆看着唯唯诺诺的保姆,有些不高兴地对小姨说:“我这辈子就想在死之前坐一次飞机,别的都不想了。”
“呸呸呸!”大舅妈赶紧冲到外婆面前,紧紧抓住外婆的手:“妈,您听我的话,好好地待在家里,别想着那些不靠谱的事儿。您就想着好好地活到一百岁,好好地享福,别让家里人操心就得了。”
外婆含糊着嘟囔了几句,谁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在往后的几天里,保姆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外婆身边,生怕一眨眼的功夫外婆又像上次一样溜了。大舅妈给家里人挨个打了电话,提醒我们以后少在外婆面前提那些和飞机有关的事情,面得外婆又升起念想,折腾的家里人不得安生。
当老师的二舅妈心比较软,于是对她说:“要不咱们带外婆去医院做个检查,医生要是说没问题,就坐一次飞机了却妈的心愿呗。”
大舅妈声音立刻提高了几个音调:“咱妈年纪都这么大了,万一出点什么事你负责吗?”于是二舅妈讪讪作罢,以后家里没人再提这件事。
可是没过半个月,外婆又偷偷地溜了。那是在一个周日的中午,一大家子人又相聚庆祝二舅荣升处长。各家人分批前往酒店,小姨夫驾车在小区外接外婆赴宴。外婆等到保姆锁好门,搀扶着自己坐电梯走到一楼的时候突然说:“小翠啊,我的假牙没带。”
保姆也是着急忙慌了,她独自回屋去找假牙,而外婆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到小区门口,和靠在车上昏昏欲睡的小姨夫擦身而过,自己又打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出租车马达轰鸣着驶过中心广场,驶过三环路高架,驶过机场高速,最后停在机场。外婆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人民币塞进师傅手里,摆摆手说:“不要找了。”然后颤颤巍巍地下了车。
司机哭笑不得:“老人家,表上面打了七十五呢,您这钱不够啊。”
外婆压根没听见司机在说什么,此刻她的耳朵里回荡着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似乎是回到了年轻时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外婆像一辆破损的战车,虽然缓慢但是笔直坚定的前行着,穿越过重重人流,接受了无数目光的洗礼,她终于走到了安检口。
安检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外婆绕过长龙慢慢走到检票处,路上有人提醒她说:“老人家,要排队啊。”
站在队首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好心地让出了位置:“来,您排我前面吧。”
检票的姑娘看着外婆有些懵,不过她还是很快的反应过来,对外婆说:“老人家,请出示您的身份证和登机牌。”
外婆说:“我要坐飞机。”
姑娘一愣,接着又说了一遍:“您坐飞机得有身份证和登机牌才可以。”
外婆提高了声音说:“我要坐飞机!”
安保人员好不容易把外婆劝到了休息室,然后在外婆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张名片,上面有我们家所有人的电话号码。
正家人着急上火准备报案的时候,小姨接到了机场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于是一大家子开着五辆车排成一长列,浩浩荡荡地驶过中心广场,驶过三环路高架,驶过机场高速,最后一群人冲进了机场,在休息室里找到了被工作人员陪着的外婆。
大舅妈气得脸色铁青,走上前想要说什么,但是碍于机作人员在旁边,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小姨眼泪汪汪地走上前拉住外婆的手:“妈,您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万一出点意外,你可以让我们一大家子怎么办呀?”
谁也没想到的是,外婆忽然间嚎啕大哭,外婆边哭边说:“我这辈子没别的愿望,就是想坐一次飞机,你们都不让我坐。我要是再不坐一次飞机,死了就没机会坐了。”
一大家子人杵在那里面面相觑,大舅妈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变幻着颜色。小姨六岁的儿子,我的小表弟走上去扯着外婆的衣袖说:“外婆,你怎么哭了。”
后来我妈跟我说,多少年了她从没见过外婆这样哭过,就连外公去世的时候,外婆也只是躲在房间里偷偷地抹眼泪。
我妈还说,外公去世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外婆一起坐一次飞机。听说那是外公和外婆年轻的时候,日本鬼子的轰炸机飞过他们头顶,外婆躲在防空洞里对外公说:“你说坐飞机到底是啥感觉呀?”
外公说:“等日本鬼子被打跑了,我带你去坐飞机。”
在外公去世后,外婆就是这一大家子人的精神支柱。因为这个妈还在,所以几个兄弟姐妹们哪怕再有矛盾,哪怕再貌合神离,也终究是一家子人,所以谁都希望外婆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谁都希望家里的老人长命百岁,可老人却在日渐久远的年岁里活成了一棵树,每个人都给它悉心浇水施肥,每个人都希望这棵树枝繁叶茂不老长青,可是当所有人都依靠在树荫下乘凉,却不会去听一听微风拂过树叶的时候,是否会鸣奏出不一样的声音。
后来呢?
两天后,小姨和小姨夫带着外婆去医院做了一个全身检查,最后得出的结果是:由于外婆有中耳炎和心脏等问题,不适合乘坐飞机。
看着外婆回到家难过的样子,大舅妈赶紧上去安慰她:“妈,没关系,医院不让你坐飞机,我们带你坐。”
大舅和大舅妈开着奔驰车带着外婆来到了上海,三个人一起登上了东方明珠塔的观光走廊。大舅妈好不容易成功劝说外婆站到了全透明的观光走廊上。外婆惊奇地打量着着四周的景色,大舅妈对外婆说:“妈,坐飞机就是这感觉。”
大舅妈的儿子,我的大表哥从国外飞回来的时候,偷偷用手机录了一段视频,回到家里反复的放给外婆看。外婆捧着手机里的蓝天白云爱不释手,就连吃饭都舍不得放下来。
小姨夫从网上下了一个模拟战斗机的游戏,高高兴兴地装在笔记本里玩给外婆看。外婆看到小姨夫操控着战斗机在空中和敌人盘旋交战,她认认真真地问:“你这打的是日本鬼子吗?”
小表弟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个飞机模型送给外婆,他说要放在外婆家里最显眼的地方,让外婆每天都能看到。
外婆说:“唉,我还是想坐一次飞机。”
外婆又说:“唉,没坐过就没坐过吧,反正我那走了的老头子也没坐过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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