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能够坦然面对死神的时间是多久?
万米高空中的生死较量,机会稍纵即逝,舍与取,只在瞬忽间的抉择。
每一毫秒都是直达终极的考验,考量一个人的意志、品质,更考量智慧和忠诚。
震动是突然产生的。视线摇晃,继而模糊,烟尘骤起,浓烟密布。持续强烈的震动中,座舱内各种仪盘仪表以及操纵手柄仿佛立刻就要挣脱束缚从它们各自固定的位置上跳将出来。巨大的噪声压迫着耳膜和头顶,双耳剧痛,头颅似要炸开,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仿佛都要撕裂般地跳出抗荷服的压迫——这是在两万米以上的高空、以接近音速飞行的飞机座舱内。
10月的中原大地,骄阳普照,晴空澄碧。这是搞飞行的人最喜欢的天气。试飞员滑俊跨进了机舱,他今天要执行一项高空试飞任务。任务要求在保持某一个高度和速度的情况下,获得飞机平飞极限加力1分钟的数据资料。滑俊按程序进行开机前检查。一切就绪后,他向地面给出了手势。15点整,他打开加力,一声轰响,战鹰出击,某新型战机如一支利箭射向万米高空。十几分钟后,他到达指定高度和区域。按照飞行计划,飞机跃升到规定高度后就改为平飞开始实施试飞课目。但是,没有任何预兆地,震动突然产生。
平飞中的飞机突然开始剧烈震动,整个座舱都在抖动。从事试飞工作28年,作为单位最资深的试飞员之一,滑俊历经风险无数,但这却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异常现象。滑俊很清楚,如此剧震会损坏飞机的发动机和其他部件,甚至整机解体。消除震动最及时有效的办法就是关闭飞机动力。但此时将正在高速运转的发动机突然关闭动力极有可能造成空中停车!一旦失去动力,飞机就如同一只失去控制的铁陀螺,会失速旋转,急速下坠。
飞机是一个复杂的系统,一架飞机有数十个子系统、数百个机载成品设备、数万个零部件、数十万个元器件,机载系统软件规模高达几十万行甚至超过百万行。每一部分在高空特殊环境与飞行状态下综合联动时的变化情况更是数不胜数。试飞之艰难之危险,常人难以想象。尤其是试飞初期,高故障率更是不可避免。每型战机列装前,都要完成1500至4000架次的飞行试验。而一架新型战机从首飞到定型,飞行中平均17分钟就会出现一个技术故障。
这一次,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巨大险情,滑俊遇到了。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滑俊首先想到的是:保住飞机!因为一旦飞机坠毁,丢掉的不仅是一架飞机,还有全部的测试数据。为了保住飞机,在向地面指挥员报告情况的同时,滑俊迅速关加力、收油门。果然,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加力一关,发动机空中停车了。此型飞机装备了左右两台发动机,但在这一刻,两台发动机同时停车。双发停车!地面指挥员听到滑俊的这句报告,不亚于晴空霹雳。容不得他们发出惊呼,这架没有了动力的飞机,迅速开始坠落。面对险情,滑俊坚定沉着,他一边尽力保持高度滑行,一边按程序开车。空中开车,启动右发,没有成功;启动左发,没有成功。再次开车,分别启动右发、左发,仍然没有成功!
一连4次开车启动,都失败了!无线电里,塔台的呼叫清晰传来,指挥员和监控提醒他:“注意高度和速度。”他盯着高度表,失去动力的飞机像一只巨大的陀螺,急速下坠,转眼,飞机高度掉到了8000米。仪表显示接近机场了,但此时舱外天空突变,阴云密布,能见度转差,靠肉眼完全无法看见机场。滑俊在顷刻间面临数重危机:他既要集中目力寻找机场,又要密切注意飞机状态,同时继续操作开车。
高度有限,飞机在重力的作用下持续下坠,下落的加速度会越来越快。这样的高度和速度下,再有数十秒,飞机就会坠落到地面。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如果重新开车不成功,或者成功时来不及拉起做降落处理,自己连同飞机都将万劫不复——形势万分紧急。
事后在面对众多媒体记者的采访时,滑俊都会被问到一句话:“那时候你紧张吗?”滑俊老老实实地说:“还是紧张的。”媒体追问:“在那么紧张和生死攸关的危险时刻,你想的是什么?”滑俊说:“我只想着一定要把飞机完好无损地开回去!”
7500米、7300米、7000米,高度降到6500米了!塔台又在呼叫:“注意高度和速度——”《空军飞行人员飞行大纲》规定,飞行员在一些特殊的条件下,允许跳伞逃生,弃机保人。这些条款,30多年前刚刚当上新飞行员第一次登机时他就十分清楚,按照大纲要求,此时他完全可以采取弹射自救。启动此型飞机的逃生系统须要有一定的高度指标。现在,滑俊的高度已经接近逃生临界值。
如果他还继续留在飞机上,哪怕仅仅多停留三五秒,他都将不再有逃生的机会了。逃生座椅的按钮就在座位下方,此时高度也够,他只要伸手轻轻一按,半秒钟后,他就能从这架危机四伏的飞机上离开,洁白的伞花在碧空中张开,清风托举,白云安抚,大约10分钟后,他会平安地降落在踏实的地面上。他依然能获得九死一生归来后的所有荣誉和褒奖:毕竟,他尽力了。但是,这架飞机,这架凝结了多少人数年心血的飞机连同宝贵的数据都将毁于一旦。由于数据丢失,故障原因无法查清,此型飞机的研发都将可能无限期中止。
滑俊没有选择跳伞,他继续稳稳地坐在座椅上,按程序开动启动按钮:第5次启动。无果。第6次启动。仍然没有成功。高度低于4000米后,飞机的下坠更快了,地面指挥员甚至已经没有时间再提示,因为每一次语言的对接,都会耗去最宝贵的时间——这可能是以秒计算的最后的倒计时了。塔台指挥室里突然静下来,空气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只有听筒设备中的电流声吱吱在响。无线电里,滑俊的声音依然沉稳,他报出的高度是6000米。频谱仪晃动的曲线显示:从空中发生故障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6分钟。也就是说,在无动力状态下,滑俊在高空坚持飞行了6分钟。
滑俊,历任飞行学员、飞行员、副大队长、团领航主任、试飞大队大队长,飞行团副团长。此时的他,已在飞行团副团长的岗位上干了4年,是试飞员队伍中举足轻重的柱石级人物。如果说,一个普通飞行员是金子堆出来的,那么,已经飞了30年的滑俊,岂止是白金级的锻造。
时间刻不容缓。按照空中开车程序,滑俊第7次开动按钮,这一次,飞机所在高度层的空气条件有所改变,滑俊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发动机的轰鸣声——
塔台,极度寂静的指挥室里,人们也听到了这轰然而起的声音,这欢乐无比的发动机运转声啊!开车成功了!重新调整好高度和速度后,滑俊让飞机处在良好的状态,地面塔台指挥也迅速做好调度,净声,让出空域,救火和救护车到位。几个性急的战友已经按捺不住冲出指挥室站到天井阳台上,这里视线开阔,可以在第一时间看清更广阔的空域。
数分钟后,一阵熟悉的轰鸣,飞机穿云而出。塔台上下,翘首仰望的人们看到,银灰色的飞机在近场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后,徐徐降落。滑俊带着他的飞机回来了。在空中出现重大危急的险情、飞机空中无动力飞行长达近7钟的危急情况下,滑俊和飞机安全回来了。他最终得到了加力后飞机平飞时间最大数值的宝贵科研数据。
飞机在跑道一头平稳停住。打开座舱盖走下舷梯的滑俊抬头看去,失职许久的太阳正从云层中露出一小片亮灿的脸。远处,一群人正奋力奔跑着,那是他的战友们,有扛梯子的,有背药箱的,居然还有人扛着担架,他们高高地挥着手,一边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一边快速向滑俊涌来……
(本文已刊于解放军报2016年12月27日11版,原标题:飞越生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