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电影《决战紫禁之巅》
春
天再次到来的时候我添了一种新症,常常无缘故的感到非常疲倦。这天也都对我说,前线捷报,我制作的连发弩在战斗中大显神威,成功的击溃了南面来的蛮夷。我听了,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他便说,晏机,你不觉得兴奋吗。我说,如果是刚进宫那会儿,可能还乐的不得了,而现在,我不觉得我做的东西用在杀人上,能有什么好得意的。他听后,面上的笑容也很快就消失了。我说,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我们穿过堆满木器的房间,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个巨大的木器,大约有七八米长,两边对称,最前方是一个鸟头的形状。这是一只木鸟,我说。也都绕着木鸟转了几圈,伸手摸了两下,问,那它能飞吗?我说,还没有试过,但是你看这里,只要转动这个机关,木鸟的翅膀就会开始上下扇动,我想,只要操作得法,应该不成问题。
也都兴奋地说,这个木鸟真是太厉害了,我这就回去禀报王。我听了,不由得有点失神,说,你先不必禀报王了,我想它真正能飞了再禀告也不迟。也都点点头,说,也好。
我看着院落外的天空,忽然想起来,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王了。
他们都说王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如今我心里有许多疑惑,不知是否能让王帮我解答呢。但是据说王掌管一个国家,恐怕没有闲暇待见我这个木工吧。这时候也都说,来的时候,易倾还说,想邀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呢。
易倾是皇宫里的庖人,我和也都每隔十天半月便去他那里解解馋,大家聚在一起,谈一些新鲜事。如此便到了晚上,我们如约到了易倾家。易倾是我们三人里唯一一个已有家室的人,他的家里常常很热闹。我们在月光下饮酒,也都说,易倾啊,听说你最近又惹王生气了,怕是早晚有一天,王是要把你赶出皇宫喽。
易倾听后正色道,那有什么办法呢,有几道菜,王特别爱吃,但是若是常吃,定会对身体有损害的。可是王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偏偏要吃,你们想一想,我能不忤逆王的意思吗。我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我说,何至于,王不是心胸如此狭窄之人。也都附和说,对啊,今天王还同我说,以后若是我不再待在皇宫里了,就赐我一个百亩的园林呢。我听了就说,也都必将誓死效忠于王,怎么会轻易离开呢。然后王好像去想什么别的事情去了似的,好半天没有回应我。
又说,王这几日有些反常,不是有什么心事吧。易倾说,王纵然有什么心事,恐怕也并非你我能为之分忧的,还不如这样,我只管做好我的饭菜,也都只管保护好王,晏机只管做好他的木器,大家各尽其职,也就是为国家出力了。也都听后,频频点头,说,来,我们为了王,为了榭国,共饮一杯。
我们一直喝到二更时分,才各自散去了。我醉醺醺的回到家,却发觉家门前正站着一个人。
我仔细看去,原来那人是王的近侍,从前也是见过一面的。他见了我说,晏机,王半个时辰之前就差我来这里,说想见你一面,快跟我走。我疾步跟在后面,不由得问,这么晚了,王传我做什么呢。近侍说,我不清楚,我只负责带你回宫,快一些,本来就已经迟了。
我随着王的近侍入了宫。近侍站在王的卧室门外,轻轻敲了敲门,说,晏木工到了。门里有一个浑厚的男声,让他进来。
我走进屋内,看见王穿着一件素白色的衣裳站在那里。他看了看我,目光中有一种威凛的神情。我说,晏机拜见主上,不知主上深夜传唤晏机,所为何事呢。王伸手示意我起身,叹了一口气,说,晏机,你可还记得,一年之前,你赠寡人一件器物,是由木筒与两三块经特殊打制的玻璃制成,看十里之外的景物,犹如在近处一样。
我回答说,晏机记得,晏机称其为“遥望镜”,不知主上的意思是……
主上说,那器物确实神奇,然寡人用它来观看星宿与月亮时,它们却丝毫没有变化,一点没有拉近的感觉,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我说,恐怕是星宿与月亮的距离,已经大大超越了“遥望镜”的能力范围之外。
王微微笑了笑。我这才想起来,以王的才华,这一点恐怕早就想到了。只听他说,晏机,你既然能造出看地上的事物的木器,为何造不出可以观看星宿的器具呢。
这……晏机想,这天上的世界,是神仙所掌握,并非凡人可以随意观看的……
你不必紧张,寡人并无怪你的意思,那你是相信,天上有神喽。
主上何出此言呢,我稍稍平复下来,说道,这普天之下,万物生长,风雨雾雪,日夜交替,四季轮回,之所以不会出什么差错,那全都是因为神明的庇佑啊。
王点点头,说,从前的时候,寡人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就在最近,寡人做了一个梦,一个令寡人惊怖不已的梦。寡人梦见自己飞升了起来,渐渐远离了尘世,一直飞到星星上面去了,然后我回头,看见我们从前所待着的世界,原来是绿色的,像芥子一样小……寡人继续飞去,飞过了太阳,渐渐连从前的那个绿色的芥子,也找不到了……后来寡人醒了,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若是真如梦中那样,我们的世界不过是像芥子那样小的存在,那么寡人在这个芥子上称王,岂非也太可笑了吗。从前还有一个方士告诉寡人,说,经过他在海边的实地考察,我们所在的地面并非平直的,而是弧形的。寡人还说他妖言惑众,把他逐出了榭国。如此看来,恐怕我们所在的世界并非平面,也并非是弧形,而是圆的,像一个梨子。其实寡人早该料到这一点的,正如太阳是圆的那样。
我惊的目瞪口呆,良久方道,主上日夜为国事操劳,恐怕是太累了……
你也以为寡人是太累了出现了幻觉吗?王竖起了眉,道,寡人本来以为,这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能了解寡人的心思了,如此看来,你也不过和那些卿家们一样迂板。也罢,寡人命你百日内造出能观天象的“遥望镜”,不然的话,寡人就将你逐出榭国。
我登时跪在地上,大声道,主上,百日内未免太难了,请再宽限些时日吧。
王摆摆手,说,好,那么就再给你二十日。一百二十日之内,若你不能交出成果,就莫怪寡人不顾昔日之情了。好了,你退下吧。
是。我一面用袖子擦汗一面退了出去。心中诧异,王今天这是怎么了,做了一个子虚乌有的梦罢了,怎么就这般认真起来。四海未平,倒要窥天了。若是常人行此事,真是可笑至极。可是那是王啊,如今他不但想征服四海,还想征服天界。想到这里我只有发出一声叹息。
于是一夜都没有稳睡。我又想起了我刚见到王的那一天,是深秋时节,天气初肃。我在屋里做木偶,王的车冕就从屋外过去了。父母领着我和四个兄弟姐妹出门迎驾。我们齐刷刷的跪在地上,谁也不敢抬头。我偷瞄了两眼,看见车上坐了一个着黄服的,俊朗的青年人,这便是昔日的王。他环顾四周,朗声说,听闻你们楚地晏氏,多能工巧匠,今日寡人顺路到此,就是想看看你们制作的木器。他的眼神集中到了我手中的木偶上,说,那个孩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呢。
我抬起头,说,禀报王,小民拿的是一个木偶。王说,拿过来,让寡人看看。我将木偶递给侍从,侍从又交到王的手中。王将木偶拿到手上,看了一会儿,忽然朗声笑道,好精细的手艺,果然不错。我说,这木偶后面还有机关,可以操控人偶做不同的动作,只可惜……
王急急问,可惜什么。我说,可惜木偶终归是木偶,还需要人来操控,若是无需操控自行动作,那就妙多了。我父亲听了这话,匆忙道,我这小儿子脑里尽是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主上千万不要在意啊。谁料王却说,好,寡人想将这孩子带到宫中,专门为寡人做木器,你看如何啊。
父亲听后,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说,能得主上抬爱,乃晏家之幸事。说罢又看向我,说,你快叩谢王啊。
我只是看着王,没有动作。我说,我到了宫里,能有什么好处。父亲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上,小声说,混小子,你疯了。
王笑了起来,双肩也微微颤着。只听他说,宫中不乏各种各样的人才,寡人承诺你,能让你的木偶自己动起来。我听了,心里兴奋,便依样也磕了三个头。我就这样在家人的欢呼与泪水中随王入了宫。队伍一路走回了榭城,人们在榭城的主街上看见的只是一个长而肃穆的队伍,队伍的末尾跟着一辆马车,马车上装着各式各样的木器和一个瘦弱的男子。
那便是十七岁的我。时至今日,我在宫里呆了已经五年多,这五年里,我做出了各式各样的木器,或实用或用于装点。其实有不少是上面命我制作的,我心里很不情愿只是没有办法,比方说,可以连续射出六枝箭的连发弩。
但是王的承诺迟迟没有兑现,我始终没有做出无需操控可以自己行动的人偶。
天一亮,我起床简单吃了点东西,便开始干活。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改良我从前已经做出的“遥望镜”,扩张它的视野范围。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我否定了,因为观看地面与观看天空,已经是质的不同,并非简单改良就可以解决的。
我在家里苦苦想了三天,最终决定,先做一个大号的“遥望镜”看看。我拜托了也都,让他帮我寻觅大块的天然玻璃。我日夜赶制新型的遥望镜,两个月下来,已经形销骨立。这是一个巨型的物件,长长的镜筒里装了由我精心设计的三个镜面。我将木器夹起来,试着向月亮看去,月亮仿佛近那么一点了,可我又疑心不过是我的错觉。我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若是观看天空,则效果甚微,若是观看地面,虽然视野变远了,清晰度却大不如从前。我沉思片刻,方然明白过来,问题出在经过精心打磨的玻璃上,我的制作能力十分有限,玻璃无法到达它应有的厚度,纯度也不够。
翌日我便进宫去参见王,详细的谈了自己在制作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说,不知主上能否下旨让石匠研制新的工艺,做出人工的玻璃来。王说,好,寡人这就下旨,但是,纵然石匠不能将人工玻璃做出,我们的百日之约依然不变。我点点头,说,晏机知道了。
王忽然说,寡人知道,你对寡人不满,因为我当日之承诺至今尚未兑现。
我急忙跪在地上,说,晏机不敢。
王悠悠道,当日寡人也不清楚,这事情居然是这么难,但是你要相信寡人,寡人所说出去的话,从未落空过。说着,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偶来,说,这个是寡人自己差人做的,较之你之前的那个,可以做出更多的动作,只是仍然需要人力的操作。
我感到胸口一热,刚想说些什么。王又说,你和也都,易倾他们是知交吧。我说,是。王便说,他们都是些忠良之臣,能交到这样的朋友,是你的幸事。我说,主上,晏机……王打断了我,说,好了,你退下吧。
我揣着木偶离开了。那木偶也不知是经了哪一双巧手做出,居然比我从前做的更为精密复杂。若是有工夫,我定要将它拆开仔细看看里面的构造不可。但眼下我仍然忙着改良我的遥望镜,不然百日零二十天一到,我便要被逐出榭国了。
眼见期限将至,我的希望也一天一天磨灭下去。终于到了第一百二十天,我依然一无所获。这天我坐在家里,等着王差人来传唤我。我的神情是暗淡的,或许今天过后,我就将离开榭国了。
我没有等到王的侍从,却等到了也都。他急匆匆的冲进来,说,你听说了吗,王留了一封书信,带了几个随从,昨天夜里,悄悄的离开了榭城了!
我一惊,你说什么,这是真的吗?
也都说,千真万确,这会儿,公孙大人正在大殿内宣读王的旨意呢。
我便随他急急入了宫,大殿内已是一片骚乱。交杂的脚步声,妇女的哭啼声,内臣的私语声,凡此种种,不绝于耳。忽听公孙大人说了一声,肃静,主上遗有书信一封,经众臣鉴别,确为主上真迹无疑,现宣读如下:
寡人不德,未以天下为重而私自逃遁,自知罪孽深重,望众卿谅之。寡人既去,可令寡人长子幽煋承寡人之位……
我们愣愣的听着,也忘了跪下。
只见幽煋站了出来,用袖子掩着脸,跪地道,儿臣领旨。
于是我们又一齐跪了,这次是跪在新的王面前。
公孙大人继续念下去:封次子熔允为淮南王……
熔允站出来,说,儿臣领旨。公孙大人继续念下去,每念到一个名字,便有一人出来跪谢,王似乎一早便考虑的十分周详,连看管马厩的杂役,都封了新官。
可是这长长的名单里,却偏偏没有了我,也都和易倾。
终于,公孙大人停止了宣读,说,王命不可违,王既私自离开,必有其因,大家也不必过分悲痛,自即日起,年号便要更改了。
下面有一个声音,道,我不相信,王不是这样背信弃义之人。我定睛看去,却是也都。
公孙大人摇摇头,说,不管你相信与否,事实就在眼前,也都,你从前是皇宫里的侍卫,可是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平民罢了,来人呐,给我赶出宫去。
我和也都及易倾颓颓然的出了宫。易倾说,王果然是痛恨我了,连看马的都升了官,我不如回老家去吧。也都摇头道,这不可能,王不会是这样的人。易倾说,都到现在了,你为王说话又有什么用呢。又问,你入宫有几年了。也都说,七八年了吧。易倾说,反正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大家回去准备一晚,明天天亮的时候,我们就离开榭城,回老家看看。
我说,好啊,我也已经有五年没回家了。翌日晨我们便打点好行装,在皇宫外集合。只有我的物件最多,拉了两辆车四匹马。易倾说,你这是准备回楚地定居了吧。我说,你可别笑我,这都是我这几年做的玩意儿,想带回去让爹娘高兴高兴。也都忽然说,你那只木鸟呢。我说,太大了,装不下,就拉在家里好了。我们一路上说说笑笑,话题自觉不自觉的都拐到了王身上。易倾说,你们来的晚,不知道王刚继位时候的事情。王从继位初始,就被认为是古今第一圣贤,先王无数,未能出其左。也都听了只是冷笑,说的对啊,丢了王位不做的事情,哪个先王干的出来。哎,晏机,你说说,这王在位期间,天下大治,他为啥好端端的就走了啊。
我在心里想,或许和他做的那个梦有关吧。口上却说,圣人之意,哪里是我们这些庶民可以揣测的呢。也都听了,也不知什么缘故,火气一下子就大起来,什么圣人不圣人的,枉我平日里对他忠心耿耿,如今走了,连个屁都不放。我急忙说,你快别说了,王待我们已经不薄了,你看,他还送了我一个这样精致的木偶呢。
我说着便把木偶从怀里拿了出来,心里说,我这下可有时间看看里面的构造了。我小心的将木偶拆开,却蓦地发现,木偶里面,藏着一张玉帛。
快看,我把玉帛掏出来,大声说,上面还有字呢。
上面的字是:西。
我说,王这是暗示我们向西走呢。也都冷笑道,看你那高兴劲儿,西边是你家,你当然要往西走啊。我和易倾就不一样了,下个路口我们就该往南走了。
谁料易倾说,我听王的旨意,也往西边去。
也都说,你这是侍奉王侍奉傻了吧,我可不管你们,我可要回家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行,你也得跟着我们走。
也都说,胡闹,我就是不跟你们走,你们能怎么样。
我说,好,也罢,你今天不跟着我们往西走,他日你我再见,便形同陌路了。
也都瞪圆了眼,说,好,你们厉害,我跟着你们去还不成吗?
我与易倾相视一笑。
我们向西走了大约有五六天时间,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硕大的城池,虽然比榭城差些,却也是一派繁华富丽之像。我们刚刚步入城池,便有一行人走到我们面前。为首的一个,穿一身白衣,朗声道,你们哪一位是易倾大人。
三人便都很惊奇,易倾向前走了一步,说,我便是。那人说,我家主人一早便吩咐我在这里等你,连日子都算好了。易倾问,你家主人是谁。那人神秘的笑笑,说,我家主人留给你一件东西,说你一看便知。
我们随着白衣人向城内走去,行至一家硕大的酒楼前面,白衣人向前方一指,说,这便是我家主人留给你的东西。我们定睛向酒楼前的招牌上看去,上面是“易家楼”三个大字,正是王的笔迹。
易倾激动的几乎落了泪,当场跪倒在酒楼前,说道,主上之恩德,易倾虽万死不能报。我和也都扶他起来,也都说,好嘛你,现在得了个酒楼,可别忘了请客。易倾笑着说,哪次不是我请的你们。又问,那,你们家主人呢。
白衣人说,主人并不在此处。易倾又问,那他现在在何处?白衣人说,主人先前已有嘱咐,不可轻易透露。说罢他便带着他的随从离开了。我们行至酒楼内,发觉此处已经布置的相当完备,从桌椅到碗筷甚至到厨子跑堂账房,应有尽有。我看易倾似乎又有些动情了,不禁推推他,说,先别着急感动,如此看来,王还没有忘记我们,我和也都准备饭后继续向西走,你不如就留在这里,做你的酒楼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