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前,我刚来城里,正在办公室里跟一堆花生死磕。同事小姐姐看着我和那堆花生,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以至于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我还没有被媳妇儿收编。没有女人的日子不叫日子,我的生活也就自然而然地很不规律,直接后果就是大胃兄颇为不满,一个劲儿地找我麻烦,厉害的时候能把我疼得死去活来。
我就买了些带壳的生花生,据说这东西养胃。
我很小的时候,我爹赶大车。天还很黑,他就出门了,早饭都顾不上吃。长此以往,他的胃就开始不舒服,有了很重的胃病。一块赶车的老人们就嘱咐我爹,每次出门的时候带些生花生,饿的时候就吃些,胃病就会好起来。从此之后,他的口袋就离不开花生了。
我也不知道这事儿科学不科学,反正我爹不会骗我,病急乱投医,成不成,先试试再说。那天我抱着花生在那里死磕,小姐姐看着我,我拿些花生给她,她象征性地拿了几颗。她当然是不缺花生吃的,小姐姐打小在城里长大,父母又是领导阶层,自然是锦衣玉食、万千宠爱。
小姐姐磕着花生,问我:“小鱼,花生树高不高,好不好看啊?”
“什么,花生树?”刚吃了一半的花生,被我喷了出来。
“就是花生树啊,花生不是长在树上么?”小姐姐满是疑惑地看着我。
“花生怎么会长在树上呢?你没有看过许地山的《落花生》么?”
小姐姐没有说话,脸色有些羞红。
我接着唾沫星子满天飞地给她上起了自然课,“花生是草本植物,顶多二十来公分高。我们村里种过花生, 满地绿油油叶子就像巨大的冰种翡翠,那黄色的花儿跟闪闪发亮的金子一样缀在上面,美极了。结果子的时候,那些花儿就会长成须根样的东西插进土里。在土里,这些须根前端慢慢胀大,最后就变成了花生。”
我给小姐姐讲述的时候,念念有词、手舞足蹈,搞得人家一懵一懵的。之后我发现这样是不对的,因为这个毛病,我错过了很多不错的姑娘。
花生怎么会长在树上呢,世间怎么会有花生树这种东西呢,真是可笑至极。
后来,我发现我又错了,我宁愿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而且我相信花生树真的存在。
2
我的生命中有一棵花生树,是跟我娘下地时碰到的。
那时候,我也就四五岁。玉米收割完以后,秸秆就晾在了地里。娘在秋天的一个慵懒闲散的下午,带着我去了河边的田地。她想趁着天气晴朗,赶紧把秸秆扎成捆、堆成垛,再用板车拉回来,之后这些秸秆就成了冬天灶里的熊熊火焰、碗里的阵阵饭香。
那个下午,太阳并不像夏天那样的炙烤,它收敛了很多,但是依旧直接热烈。
娘把我放在地头上以后,就赶紧去翻弄那些横着的玉米秸秆。整片地像极了一方池塘,娘虽然瘦弱,但是干起活来虎虎生风,那些秸秆随着她的手臂舞动起来,此起彼伏、上下翻飞,就像池塘里随风而起的水波。当那些带着节奏的哗哗声停止的时候,娘就把那些躺着的、分散的秸秆扎成了捆子。
我没有心思看这些,只是趴在地头上捉蚂蚱。我轻轻地扒开那些略微带着枯黄的野草,看准蹦跶的蚂蚱,右手合成碗状,只一下就扣住了,蚂蚱在我手里焦急地四处乱窜。我赶紧捏住它,有时候捏得太紧,蚂蚱嘴里就会吐出青色的液体来,估计是吓破了胆。
若是蟋蟀的话,就有些麻烦,速度和准头必须拿捏得极准,才能够一击而中;多数时候,是扑上两三下,扑得狠的时候,蟋蟀不是开膛破肚,就是缺胳膊少腿。我拔下一棵狗尾草,把它们从脖子上的缝隙里穿起来,穿满一串就扔在地上,继续捉。
根本就不用担心扔在那里的蟋蟀和蚂蚱,它们被串在了一起,蹦不了你,也跑不了他。这样的一个下午,我能够捉上好几串,看到它们一个紧挨着一个地被串在一起,心里突然有种快感,这或许就是操纵别人命运的快乐。可是捉到第五串还是第六串的时候,我突然厌倦了。
我跑过去找娘,或许我能给她帮上忙。我踩着地里的野草跑过去,一路上躲着那些被镰刀砍过的玉米茬子,它们像一把把刺刀立在那里,直指苍穹,我似乎能够看到最尖端闪耀的光芒,可是蹲下来看它们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这让我很失望。
“娘,看我逮的蚂蚱……”我美滋滋地冲娘炫耀。
“小鱼,真行。咱家的母鸡要是吃了这些,准能生出一堆又红又大的鸡蛋,到时候娘就给你煎呱嗒吃。”
“好,娘!”我在那里扭着小屁股,一拽一拽。
娘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把秸秆捆子抱到一起。这时我才发现,在我逮蚂蚱的时候,娘已经把整块地的秸秆全都捆好了。我在旁边跟着娘,想要帮忙,可娘不让。我还是抱起秸秆捆子挪动了两下,然后放下了,玉米叶子太扎人。可是娘不怕,娘对我笑了笑,又去抱那些秸秆捆子。
在抱到最后一捆的时候,我发现那捆子下面似乎有棵花生,我立即喊娘:“娘,底下有棵花生,花生树!”
3
娘抱着秸秆捆子,一是吃力,二是干燥的玉米叶子老是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她没有听清。等她垛完,我又焦急地冲她喊:“娘,有花生,花生树。”
娘终于听清了,擦了擦满脸的汗珠,蹲在了我趴着的地方,“ 咦?还真是一棵花生!”
“娘,真的是花生,花生好吃。”说着,我憋足了劲儿去拽花生秧子。
娘没有拦我,看着我笑了笑。
我拽不动,焦急地喊娘,“娘,娘……拽……”
娘拽了拽,又放下了,好像她也拽不动。可是我错了,她用手开始挖起花生树周围的土来,她挖得很仔细,很小心,就像在长白山上遇到了“棒槌”一样,怕是一吼或者一碰,人参娃娃就跑掉了。她跪在地上,双手先是在周围挖了个圈儿,然后顺着那个圈儿不断地扒土,扒着扒着,手里满是泥,指甲盖子里也满是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