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以前,药学家们对计算机的使用几乎为零,玻璃管、离心机和烧瓶才是他们工作的必需品。
但很快,这一切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1981年10月5日,《财富》发表了名为“下一次工业革命:默克公司通过计算机设计药物”的封面文章。
这意味着,制药这个传统的行业开始了和新事物计算机的联姻,这也宣告了计算机辅助药物设计——
CADD的正式面世。
几经沉浮,第一款基于SBDD
(基于受体结构设计)
研发的药物碳酸酐酶抑制剂于1996年成功上市,CADD在药物研发中的重要性终于得到验证。
接下来的15年时间里,CADD的征途还是星辰大海时,人们寄希望于AI掀起一阵旋风。
2011年,AI机器人沃森出现在一档智力竞猜综艺节目中,并击败该节目历史上最聪明的两位选手。
沃森的横空出世,又一次在全球掀起一股AI狂潮。同一时间,开发了沃森的IBM宣布高调进入医疗保健领域,
成立沃森健康
(Waston Health)
,
宣称要解决80%的癌症难题。
这场AI妄图征服医学的尝试终究失败了。IBM烧掉几十亿美金收购数据公司,达成各项合作后
,沃森仍旧没能达到理想的预期,
如今难免被低价售出的命运。
沃森健康是AI对医药领域发起的一次广泛冲击,但无奈过于宏大的野心让沃森的构想只是空中楼阁,没有脚踏实地解决问题。
从CADD到AIDD,这一跨步究竟有多远?为何当初沃森没能做成的事情,近年来人工智能却能在医药界掀起“AI旋风”?
CADD:一场效率革命
1971年11月15日,一个划时代的发明全面推动了个人计算机的流行。英特尔公司推出4004处理器及其芯片,并郑重宣布:"集成电子新时代来临"。
这个硬币大小的芯片拥有的算力可媲美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ENIAC。
个人计算机时代的开启,让加州大学的Stuart Marson开始坚信计算机辅助分子设计可以实现商业化的成功。
他和同事Steve Peacock开始筹划一家前所未有的公司。
在计算化学家Todd Wipke的参与下,这家名为MDL的公司
(后被Symyx收购)
在1978年正式成立,并开创性地研发出了一套化学反应及数据库的检索系统,
MDL也成为世界上第一家CADD商业公司。
图:MDL的
化学反应系统REACCS
此后,越来越多的独立CADD公司开始涌现,他们以计算化学、计算生物学、物理学为基础,开发各类软件为药企服务。
尽管我们现在看着这些界面很简陋,但对于当时的科学家而言,这样的升级几乎是革命性的。
通过3D建模等手段,药学家们可以在电脑上清晰地看到分子结构和对接方式,甚至可以对复杂的蛋白质结构进行模拟,大大促进他们对药物分子和受体结合的理解。
图:科学家正在使用CADD软件辅助制药
整个80年代,药物行业对CADD都处于兴奋阶段,药企在硬件和软件上投资了数百万美元,并雇佣了一批从事这一领域的科学家。
那个时候业内流行着一句话:
“我们可以一个原子一个原子地设计药物
(we can design drugs atom-by-atom)。”
新技术萌芽时总会给人们带来不切实际的幻想,随着研究的进一步加深,人们发现CADD还无法大量取代人的工作,以至于药企很快对这项技术失去兴趣。
在1992-1995年间,制药行业雇用CADD科学家的人数几乎为零。
图:Computer-aided drug design
另外,制药的方法从“一个原子一个原子地搭建药物”转变为一次性合成大量化合物,并利用组合化学和高通量筛选
(HTS)
从中筛选出几个具有药效的分子,
这相当于从沙滩中淘出一粒宝贵的金子。
CADD技术也开始转向,用于评估分子多样性、构建化合物库、开展基于分子相似性的筛选,以及将大型化合物库与生物靶标自动对接等一批软件被研发出来,填充进了研发人员的工具包中。
90年代后期,CADD开始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
。第一款基于受体结构设计的药物
(SBDD)
碳酸酐酶抑制剂成功上市,这是一款治疗青光眼的药物;以及在HIV蛋白酶抑制剂沙奎那韦,纤维蛋白原拮抗剂、氟诺沙星、奥斯那韦等药品中,CADD均发挥了重要作用。
经过半个世纪的发展,各种CADD方法和软件已经成为药企必不可少的工具,如果没有计算机的参与,人类几乎不可能完成“大海捞针”般的药物筛选流程。
乐观者可能会认为,在CADD的帮助下,新药研发会有如神助,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此。
生死赌局,CADD救不了制药业
每到年终,制药业都会盘点当年的十大新药研发失败案例。
2014年最惨痛的失败案例莫过于葛兰素史克
(GSK)
的两个治疗冠心病的药物Benlysta和darapladib。这两个药物是葛兰素史克花费30亿美元收购人类基因组科学公司的重要原因。
葛兰史素克对这两个药物给予厚望,2个大型III期研究涉及3万患者,时长2年多,耗费的财力物力不计其数,临床III期离上市仅为一步之遥,接连的失败对葛兰素史克而言是一个重要打击。
像这样的惨痛案例在制药业已不计其数。经过两百多年的发展,人们确立了一套合理的现代制药流程:涉及靶标、苗头化合物、先导化合物、临床前、临床试验等多个环节,总体大概需要8~13年的时间。
据统计,一款新药的研发投入高达26亿美元。
图:新药研发流程
人类无法像上世纪前半叶那样,频繁享受新药带来的喜悦,如同青霉素一样“伟大”的药物变得越来越少,低垂的果子被摘完之后,新药创新性不足,研发成本正呈指数型增长。
数据显示,2003年的研发费用比1998年高出约25%,行业研发总支出约为500亿美元,营销和管理费用也在同步增加。
然而,研发支出的增加并没有转化为批准药物数量的增加,自1950年以来,每年FDA批准的药物数量保持不变,数目维持在20个左右。
图:Computer-aided drug design
甚至在1980年后,CADD技术手段和生物药出现,在一段峰值过后,新药上市数量也回到以往水平。
尽管CADD在现代药物研发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它依旧没能降低新药研发难度。
图:Computer-aided drug design
更令人担忧的是药物研发的成功率。调研显示,2011年—2020年,从临床1期到最后上市的成功率为为7.9%,而2006年—2015年这一数据为9.6%。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用来形容制药行业最合适不过,它昭示着制药行业一种残酷的角逐。
曾经的明星创业公司Catabasis Pharma,其被列为2010 Fierce 15名单时仅成立两年,当时它的第一款药物edasalonexent
(CAT-1004)
刚刚进入临床阶段。2010年—2020年,公司的主要项目几乎没有变化,这也代表一个新药在临床研究阶段所花费的时间。
2020年,公司倾全力押注的edasalonexen宣布III期临床试验失败,随后Catabasis的股价暴跌近60%,
十多年的心血一夕破碎,公司几度面临裁员,岌岌可危
。
如今新药研发更趋向于一场漫长的豪赌,研发成功药企便在未来20年拥有一台稳定的印钞机,如果失败,大公司还能依靠自身造血能力勉强存活,小型制药企业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在摘得圣杯的路上,药企溃败、裁员、破产、倒闭、官司缠身屡见不鲜,但仍然不乏有挑战者。
而哪怕提升1%的研究效率,对于药企而言都是一笔巨大的经济利益。
弯道超车,AI开始制药
2012年,在辉瑞和大学里共工作了14年的霍普金斯,决定下海创业。过去他一直从事计算机化学和人工智能在药物研发的研究,是这个领域的资深专家。
这位行业大牛创立的AI药物研发公司Exscientia,是最早一批AI制药公司之一。
图:霍普金斯
而他对于AI制药的笃定,要从他的个人简历说起。
早年,辉瑞研发了一款治疗心血管疾病的药物西地那非,在临床试验中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
但研究人员却意外地发现,西地那非可以改善治疗者的性生活,从此辉瑞转变了研究方向。1998年著名的伟哥上市,辉瑞顿时名声大噪。
受到西地那非的启发,2000年霍普金斯受命成立了一个CADD小组,他的团队主要任务是通过数据挖掘的形式,为药物寻找新的适应症,在这期间他开始尝试用机器学习的方式分析药物靶标的活性数据,新技术的应用让他逐渐痴迷。
为了能更深刻地研究AI在药物研发中的应用,2007年霍普金斯离开了辉瑞,走入了邓迪大学,在那里他被任命为SULSA
(苏格兰大学生命科学联盟)
转化生物学教授和医学信息学主席。
随后,霍普金斯意识到,在学校的研究仅仅处于早期阶段,如果要推动AI技术在制药的落地,
成立公司几乎是最好的选择
。
于是在2012年,霍普金斯从邓迪大学孵化出了Exscientia,
这是最早将AI用于药物研发的商业公司之一
,由此霍普金斯也完成了从产业—学术—回归产业的转化。
霍普金斯只是AIDD公司创始人中的典型例子,这些早期AI药物研发公司的创始人们大多来自学界或产业界,拥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学术成就斐然,或者在大型制药公司有多年药物研发经验。
例如成立于2013年的Recursion Phrama,就是美国犹他大学教授Dean Y. Li带着他的两个博士生从大学的研究院里孵化而出。
Healx的两位联合创始人Tim Guilliams与David Brown,前者是剑桥罕见病网络的创始人,后者曾是罗氏全球药物研发总管,伟哥的联合研发人之一。
霍普金斯创立Exscientia两年后,中国的AI制药企业也开始展露头角。
2014年,在麻省理工一间狭小封闭的办公室里,四位中国高材生正在讨论未来的创业方向。
这四个人分别是温书豪、赖力鹏、马建和任捷,他们都是麻省理工的博士后,集中在物理、化学、数学等基础学科,该不该创业?该往哪个方向创业?让他们犯了难。
麻省理工位于大波士顿地区,波士顿除了几大高校外,医药产业也闻名全球,多家大型制药公司在这里设立研发中心。于是温书豪、赖力鹏、马建等人自然地将目光投向了医药赛道。
经过一年的筹备,晶泰科技于2015年正式成立,他们寄希望用量子计算和AI的手段,从解决药物晶型预测的问题入手,缩短药物研发时间。
图:晶泰科技的创始人团队正在工作
小分子药物的晶型研究贯穿于整个药物研发阶段,同一个药物分子的不同晶型,对于药物研发和药效有着巨大影响,优秀晶型能够发挥出药物的最好效用;对于仿制药企,通过研发不同的药物晶型并请求专利保护,就能绕开原研药厂的专利屏障,经济利益巨大。
作为国内早期创业的AI制药企业,晶泰科技的创立遇上了良好的时机。2015年由政府主导的供给侧改革,极大地释放了本土的创新药潜力,由此派生出对创新药及配套产业的需求。从那以后,中国正在成为AI制药的重要一极。
在创新环境的引导下,中国走出了一批本土AI制药新贵,晶泰科技、望石智慧、燧坤智能、英飞智药等。由于没有过往的包袱,中国企业或许能够比西方企业更快地利用人工智能。
没有一条路是坎坷的,对于AI制药公司也一样。
资本涌入,被审视的AI制药
最初的一批AI猎药人们几乎凭借着一番孤勇闯荡市场。
他们抬头仰望技术的星空,但脚底下却如同在万米的高空中走钢丝,维持平衡杠杆的两头,一头是风投机构,一头则是药企。
晶泰科技在筹备期时,温书豪他们开始找种子轮的融资,但是见了无数的投资人之后却没有一家敢投。
那时国外的AI制药公司才刚起步不久,国内也几乎都是一片空白,医药和AI过于深奥的理念让投资人摸不着头脑,他们也无法判断技术能否实现和普及,只好摇摇头送客。
接连的闭门羹让四个人有些心灰意冷,他们想着,如果再融不到钱,那就只有回高校慢慢孵化。
好在懂技术的互联网公司能看懂这一套打法,对AI在制药上的落地持有乐观态度,2015年底,晶泰科技获得腾讯2400万元的A轮融资。
融到了钱,四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马不停蹄地组建团队,公司终于顺利建成了。
融资成功之后,AI制药公司还面临着一个难题:
如何说服药企与它们合作。
在大洋彼岸,拿到首轮融资后的Alex Zhavoronkov博士,于2014年在美国创立了一家AI制药公司——英矽智能。
他艰辛地四处会见药企方面的人员,但只有少数企业有合作意向,这让他大受挫折。
图:Alex Zhavoronkov博士
即使有企业愿意为英矽智能的AI平台买单,但也只是让他们安装上软件就走人,不愿意向英矽智能提供数据。
AI制药企业与CADD有着明显不同,它们不仅售卖自己的工具,为了输出模型的更加准确,除了公用数据库外,
他们还需要更高质量的数据来训练AI。
大型药企有着多年的研发经验,内部累积了大量数据,AI公司期望能与他们合作,这对于两方都是一次双赢,但不少药企仍以CADD软件销售的眼光看待他们,认为这只是一笔一锤子买卖,不愿意开放宝贵的数据。
尽管两者概念相似,但AIDD和CADD却有着巨大的差别。传统CADD遵循着明确的化学物理规则,而AIDD则建立在海量的生物化学数据之上,通过学习得出关联和结果,数据则是重中之重。
在研发进程中,部分企业没有达到市场预期,也招徕了一些的批评声音。
Atlas Venture是一家专注于生物技术的风投公司,其合伙人Bruce Booth在其专栏中尖锐地写道:“
在过去几年中,CADD(AIDD)夸大其词的药物解决方案已经损害了他们的可信度,但实际的交付能力明显不足
,研发生产力在很大程度上下降了,而不是上升了。”
尽管AI一直被诟病过度炒作,但事实上药企的研发痛点一直存在,最开始药企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与这些新兴企业合作,再逐渐深化合作伙伴关系。
2017年5月,赛诺菲宣布将出资2.5亿欧元与Exscientia合作开放双特异性小分子糖尿病药物,这在当时是药企与AI制药公司的一笔巨额合作,
这意味着药企承认并看中AI制药公司在药物发现中的价值。
图:赛诺菲公司
得到药企的承认后,风投机构的投资意向也纷至沓来。两个月后,Exscientia引入了第一笔1500万美元的A轮融资,距离其成立过了5年。
大型药企也越来越乐意和AI公司合作制药,AI制药公司不仅能顺利输出技术,如果成功合成药物并采用,能够获得高额里程碑付款。
今年赛诺菲更是宣布和Exscientia扩大合作,共同开发15个肿瘤和免疫领域新型小分子创新药物,总额约为52亿美元!如果合作产品成功商业化,Exscientia还可获得21%的销售分成。
AI制药终于开始起飞,成为资本的宠儿。
新兴蓝海 百家争鸣
2021年,AlphaFold2的诞生震惊了科学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