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文学家
文学,电影,音乐,探索家。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为你读诗  ·  蒙曼讲诗词:腹有诗书,如草之兰 ·  2 天前  
做書  ·  200多页的小书,我为什么做了一年 ·  4 天前  
为你读诗  ·  沉浸式冥想一小时,度过六十分钟的平静 ·  3 天前  
当代  ·  中坚 / ... ·  3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文学家

周克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4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12-03 16:05

正文

人们终于小声叽咕开了,胖子女人说:“没意见——我倒没意见,就是我屋头奶娃子有意见!他要哭呢……”


伶牙俐齿的年轻姑娘说:“我也没啥意见,可是我没法叫我的肚子不饿!”


黄脸女人声音很大:“……可你先得叫我那个男人不要吵啊!”


郑百如并不生气。他知道颜组长在这儿劳动,虽然他并没有故意要讨好工作组长的意思,但口气一点没有平日的骄横。他很耐心地向社员们解释:


“农业学大寨,是要大干哩!这是上级的号召。对于上级的指示,我们要坚决地执行!‘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变’,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就是掉几斤肉,也要把葫芦坝建成大寨式大队!”


但是,阿弥陀佛,钟声终于响起来了。

妇女们不愿再听郑副书记的动员,一窝蜂似的散开,她们各自跑回家去了。小齐同志瞪着眼睛。显然,他对于社员们的这种“纪律性”表示愤慨。


颜少春却不以为然,她问小齐:

“呃,你住下了么?”

小齐报告说:“住下了。”

“怎么样?”

“还好。不过,那个叫吴昌全的青年性情很古怪,思想有些落后……”


“是么?”

“嗯啦,……见我搬进他屋里,他自己就忙着要卷被盖往外搬。”


“人家让你嘛。”

“完全不是!那一副满不高兴的表情,完全说明他思想抵触。”


“哎,可别那样说,小齐啦,可别主观……”

郑百如插进话来:“颜组长,这事,齐同志已经对我说了,我会去帮助吴昌全,他那个态度很成问题。”


颜少春抬眼看着郑百如,郑百如忙又说:“颜组长,你看,这一片老桑园,加上那一丘冬田,我们计划在这儿搞个‘小平原’。搞起来以后,足足有二十亩!……就是工程大一点,这桑园地势高,取消了桑树,铲高坝平,一冬就可以完成,赶上明年种玉米。”


颜组长听着,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小齐在一旁,却严肃地赞扬道:“可以。这个规划还有一点气魄呢!”


郑百如受到齐明江的鼓励,劲头高涨,又继续报告他的改造山河的远景规划:全大队要造二十亩以上的平原八个,把葫芦坝变成一个平展展的地方。颜少春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末了,她脱下布鞋抖了抖泥土以后,便招呼着许琴回家去。走了几步,她回头问郑百如:“你刚才说的这些规划,群众知道不知道呀?”


郑百如说:“等你批准以后,立即宣布。”

颜少春听见这句话,再次抬眼认真地看了看郑百如。


“你们支部研究过么?”颜少春又问。

“准备开个支委会……”

“还没有研究过?”

“这就开会……”

“几时开?”

“看颜组长和齐同志的意见……”

颜少春一边走一边回答道:“这个,你们得自己决定。我和小齐决定不了的。”


“那么,颜组长,小齐同志,今晚上就开支委会,好不好?请你们参加,给我们做指示……”


许琴跟在颜少春身后往回走,她心里暗暗地高兴:“哼!你郑百如平日那个威风,现在到底不敢耍出来啦!”


金顺玉大娘得到郑百如的通知,今晚上开支部委员会;并说,为了照顾颜组长刚来,黑天黑地的,路又不熟,今夜的会就到许家院子里去开。昌全在一旁听着,当场表示不满,对他妈说:“颜组长不能摸夜路,你就能摸?是她的年岁大,还是你的年岁大呀?”


金顺玉喝住儿子:“有你多嘴!这葫芦坝的大路小路,我摸了几十年……”


老大娘听说开支委会,心里十分高兴。吃罢夜饭以后,就同小齐同志一路向许家院子进发了。一路上,她走得风快,而那个从城里来的青年人却担心自己掉进冬水田。


党的生活,近年来在葫芦坝这个支部内是很不正常的。长期不开党的会议,少数人说了算,好像谁的权力大,谁就是党的化身。老支委金顺玉大娘对这一点很有意见,可她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干瞪眼,没办法。


因为党内生活的不正常,那原因是太复杂了!她一个心怀赤诚的农村女党员有什么办法?葫芦坝党内的活动太稀少了,党员们成了没娘的孤儿似的,好像亲爱的党已经把他们给忘记了!


因此,当金顺玉大娘接到通知的一刻,心情格外的激动。虽然作为个人意见,她一向看不起郑百如这样的副支书,但,作为一个党员,只要是党内有会议,她是没有一次不参加的。


她已经养成了习惯,不论任何时候只要是党组织的召唤,她总是感到格外的亲切!当她来到许家院子的时候,五个支委,她是头一个到达的。宽敞的院子里黑森森、静悄悄的。


许琴站在阶沿上亲热地迎着金顺玉大娘,并把她引进正屋里,向颜组长作了介绍。颜少春站起来拉着大娘的手,招呼着,告诉她说:事前不知道会议在这儿开,要不,何必让大娘摸这么远的夜路呢!……


最后,颜组长请她开完会以后在这儿住一晚上,明早再回去。金顺玉大娘被工作组组长诚心诚意的话感动了,这个农村老党员,热泪盈出了眼眶。不一会儿,龙庆来了。


这位在大事面前没啥主见的代理支书,对于细小的事情却毫不含糊,他提来了一瓶子煤油。他把煤油瓶子往墙角落里放的时候,大声对许琴说道:“往后在你们家里开会,不得让你们贴煤油,看啦,放在这里。”


他的声音很大,是为了让隔壁的许茂老汉听得见。许琴说:“龙二叔,看你想到哪儿去啦!一点点煤油都那么认真。”


“嘿嘿,公事公办嘛!”龙庆补充说。

许茂老汉坐在隔壁屋子里,还没上床,听到龙庆的话,心里宽松多了。煤油,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对于许茂来说,他是决不愿意作无谓的消耗的,他暗暗赞赏龙庆这个人办事认真。可他却不知道:这煤油原是这位家境并不宽裕的龙庆私自贴的!


“你的眼睛松活点了吧?”

金顺玉大娘这样问候代理支书。

“未见得哩。”龙庆回答着,选了一个背光的角落坐下。


金顺玉大娘望着龙庆,有一件事情在扰乱她的心。——两天前,她就决定为儿子求亲,她甚至决定亲自找许茂老汉提说这件事。但是,过了一晚上以后,她又觉得不妥当,她想,如果请龙庆出面去说这个亲事,不是更方便些么?


代理支书出面提亲,一则以示郑重,二则许茂老汉脾气古怪,万一他不答应,也好再做工作,有个回旋余地。出于这个考虑,金顺玉大娘当即去找了龙庆同志,龙庆听完她的要求,一口答应下来。


两天来,她在等着龙庆的回音,但这位忙忙碌碌的代理支书却没给她一个答复。也不知他是不是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过了一阵,郑百如终于来了。

许家的黄狗一见郑百如,好像“冤家路窄”似的,汪汪汪猛扑上去,把他阻挡在院坝里面,还是许琴出去给他解了围。


“咋个?老陈还没有来呀?这个人真噜苏!”

郑百如进了正堂屋,坐下以后,这样说。话音刚落,五十开外、一副疲劳面孔的老陈就来了。这位支委兼任着五队的生产队长。他无声无息地选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做好了打瞌睡的准备。


“齐了。”龙庆向颜组长说。

“齐了么?”颜少春反问一句。金顺玉大娘解释说:“就是这几个了。东水撤了职以后,一直没有补选,五个支委就只有四个了。”


郑百如向龙庆示意,要代理支书来几句开场白,龙庆却向颜组长那儿指。许琴见会议开始了,便退回到自己房里去,她不是党员。郑百如谦恭地把脸向着颜少春说:“请颜组长讲吧。”


颜少春说:“我今晚是列席支委会。”

郑百如又把脸掉向齐明江。正在看书的小齐同志严肃地摆摆手,表示不打算讲什么。这些过场完了之后,郑百如掏出一个笔记本儿,开始发言了:“今晚开支委会。主要是传达公社会议的精神,讨论我们的远景规划。老龙同志让我向大家传达。”


龙庆心里暗暗叫唤:“我的天!今晚要开个支委会,是你通知我,说是工作组叫讨论规划呢,我要你传达什么哟?……”


但,他没有开腔,半闭着两只红眼睛。

“自从‘文化大革命’深入发展以来,形势一派大好。……”郑百如不慌不忙地开了头。


他咬文嚼字,从“文化大革命”的重大意义谈起,转到葫芦坝的过去和未来。话语中夹着许多流行的政治术语,侃侃而谈,一连讲了两个钟头,还没完没了。金顺玉大娘焦急地望着这位口若悬河的葫芦坝“后起之秀”。


颜少春不断地看表。只有龙庆稳得起,他一支又一支地叭他的叶子烟,而那位面带倦容的老陈,早已进入梦乡了。“……这是第一个问题。下边说第二个问题……”郑百如关上一个笔记本,打开第二个笔记本。


颜少春趁这个空儿开言建议道:“简单一点嘛,是不是大家发言议论一下?”


郑百如忙说:“可以可以……”他的精神蛮好的。

龙庆卷好一支烟递到老陈面前,同时碰了一下老陈的膀子:“来,整一口吧!”


老陈醒来,睡眼矇眬地瞅了一眼会场上的气氛,点燃烟叭了一口以后忙说:

“大家都说过了吧,我也有几句……”


颜少春忍住笑,盯眼望着老陈。

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老陈,根本没闹明白人家讲的什么。他本着自己既是支委,又是生产队长的职责,一五一十地在组织会上反映问题。他说:“不晓得是咋个搞起的,这两天我们队上闹(口昂)了!……


一个问题是关于粮食折成。如今是年终决算了,一年当中分的粮食早都变成大粪了,还来个重新折成!


比方说吧,我们那个小队,今年谷子遭水灾,全是分的泥水谷,当时硬过硬折六成半分给社员,大家都喊太凶了,可现在又来个新精神,翻摊重来,算八成半,大家满脑壳意见,我也闹不清楚,请你们二位解释一下。”


他抬眼望了望龙庆,又望了望郑百如。

龙庆一听这个事,心里就发麻!他知道这事早晚要闹出来,但他有苦难言,不开腔,他想让郑百如自己去解释。颜少春十分注意老陈提出的这个问题。但她却不知道底细。


郑百如说道:“这是外地清理核实产量的一个先进经验,杜绝瞒产私分的一个重要措施。”


老陈不服气:“我们是硬对硬,没有搞瞒产啊!”

“难说哩!”郑百如说:“你能担保每一个人都没那个思想?”


“实事求是嘛!”金顺玉发言,“我们四队没有瞒产私分,我们这次也没搞重新折成。”


郑百如没好气地回答她:“我晓得你们有人思想不通,希望你坚持党的原则。”


金顺玉站起来了:“你这是什么‘党的原则’啊,实事求是才是党的原则!”


“支部决定……”郑百如盛气凌人地说。

“几时决定的啊,我怎么不知道呢?”金顺玉毫不相让,她从心眼里看不起郑百如,这件事,她叫儿子吴昌全问过龙庆的,支部根本没有这个决定。


龙庆出来打圆场,他说得吞吞吐吐:“这件事……当然……不过,以后可以扯得清楚的嘛。今晚时候不早,就别扯到一边去了吧。……还是研究规划的问题,我们的远景规划还没有搞起,公社发下来的规划表格一张也没有填……不然,又要催我们交表了!……哎,如今的表格也实在是多。”


金顺玉大娘气鼓鼓地坐回原位。

那位挑起这场不愉快的争论的老陈这才弄清了今晚会议的主题,有点后悔自己不该冒失地杀偏风。但是,他太疲倦了,郑百如往下讲规划的时候,他怎么也克服不住瞌睡袭击,终于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月儿当顶以后才散会。颜少春留下金顺玉大娘,把人们送出许家大门,望着冷清清的月夜,独个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闩好了院子门,回身进屋时,一眼瞟见院墙角落那间孤零零的小屋里还透露着一团灯光。


她已经知道那儿住着的孤零零的女人是许家离了婚的四姑娘,而且在吃晚饭的时候,她特意在院子里去观察过,那位四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在桑园里挖树蔸时,只说了一声“我来”的那位身子单薄而力气颇大的女人。


这时,颜少春忍不住轻轻走上前去,对着歪斜的门缝往里瞧,只见桌上一盏孤灯,油快干了,小屋里昏茫茫的。那个女人正坐在简陋的床上,纳着一只鞋底,手在动,两眼却怅然地望着那如豆的灯火。


颜少春退回院子里来。满院里散着腊梅的幽香,寒风发出唦唦唦的响声如泣如诉,叫人心里发凉。


第四章不眠之夜

许琴还没有睡。她为颜少春铺好床以后,一直埋头在灯下看书。十多年前曾经激动过无数青年的《青春之歌》,此刻,在这偏僻的葫芦坝,在这静悄悄的冬夜,也同样在九姑娘的心灵里掀起了狂波巨澜,


使她仿佛忘记了葫芦坝的现实。她沉迷的两眼闪着晶莹的泪光,丰满的双颊兴奋得红艳艳的,活像一朵带露的蓓蕾,含苞欲放。……当金顺玉大娘和颜少春二人回到屋里坐下以后,她才好像刚从梦中苏醒,抬起头来,失声叫道:“散会了么?”


金顺玉大娘苦笑一下说:“再不散会,都要天亮了!”接着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声长长的叹息,倒把九姑娘的思绪拉回到现实里面来了。


她又向颜组长看了一眼。颜少春刚从院坝里进来,四姑娘那副脉脉含愁的面孔还占满着她的脑际,她的脸上现出严峻的神色。


而九姑娘不明白这一点情由,单从颜组长脸上的神态看,就不由使她心里一沉,小说中的人物退到历史的地位去,葫芦坝严峻的现实回到眼面前来了。像所有那些单纯而又热情的知识青年一样,


许琴十分敏感,容易激动,简直有点多愁善感。读小说读到动情处,她的眼泪会像断线的珍珠似的滚满脸颊,同样的,对于现实生活的某些不平的事、不幸的人,她也不由自主地要洒下悲愤的、同情的眼泪。


她心里想的什么,会全部流露在脸上。她有时高兴得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那正是未来的生活图画以夸张的形式出现在她心中的时候;有时,她又黛眉微蹙,郁郁寡欢,这多半是因为对现实的思索,百思不得其解而彷徨焦急。


如果把这美丽的九姑娘比做花,那么,这朵花还没有开放;如果将她比做月,那么,这月儿还在云里徘徊。——许琴未来的形象还隐藏在雾霭之中……


此刻,这三个年龄不同、经历各异的妇女,在这一九七五年冬天的夜里,默默地坐在这温馨的卧室里,听着葫芦坝上空寒风呼啸,心里汹涌着热烈而又复杂的感情的狂涛。她们都在思索着。


这样过了一阵,突然从许茂老汉屋里传来一阵剧烈咳嗽的声音,这声音之高,响彻屋宇,听着叫人难受。金顺玉大娘吃惊地问许琴:“你爹病了么?他的身体从前很好的嘛!”


许琴回答道:“他从前不咳嗽,只是近几天才这个样的,晚上睡不好,咳嗽得厉害,有时还大声的呻唤。”


颜少春关心地问:“找医生吃药了么?”

许琴摇头说:“没有。我爹这个人,别说没有病,就是真的病了,他也不吃药的。”


“俭省人!”颜少春说道,“我这里带的有一点药,止咳片也有,你快拿去叫他吃吧。”说着解开挎包,选出几片药来。


许琴拿了药片往她爹房里走,颜少春把她叫住,将暖水瓶递给她。


“看样儿,你的身体还好吧?”

颜少春收拾挎包,问金顺玉大娘。

大娘回答说:“我还勉强。就一个儿子,都二十多啦,拖累不重。你别看我瘦,一年还能做两千多工分呢。”说着,叹口气,往许茂老汉卧室那边努努嘴,“许家这个老头,平素间很难得害病的,不晓得咋的,这年把见他越渐地阴沉下来,脾气也越发古怪了。”


“这是为什么呢?日子过得不伸展?”

“哎,你可不晓得,农村的人,不像城里,这家族观念强得很呢!眼看女孩儿们一个个嫁了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要是他有一个儿子的话,能娶媳妇,生孙子,老来也不至于没人侍候。”


颜少春道:“他的女儿,不是也有在葫芦坝安家的么,照护一下老人也不成问题吧。”


“唉,想来是不该成问题的。可是,这话咋说呢?许茂跟别人不一样,女儿嫁出去,就好像也不是他家的人了。这年头,庄稼收成不好,各家糊嘴都艰难,他也别想指望谁。他的女儿们一个个都好,可日子也困难呢!老大不到四十岁就先去了;老三的家庭拖累太重,吃穿都顾不上;老四呢,唉,可怜!”


“不是离了婚回到老汉家里来了么,可为啥又和老汉分开过呀!真不明白。”


“这,依我看就是老汉的不是了。他叫人在耳鼓山给老四找了个婆家,硬要她重新再嫁,可四姑娘偏不,父女俩的性情都一样固执,只好分开过啦!”


“哦,原来是这样。她是不喜欢耳鼓山上的人户,还是真的不愿再嫁人啦?”


“这个女子太有心计了,常人摸不透她的心思。人们说她性情温柔太软弱;依我看啦,这些年在郑家过的那坷坷坎坎的生活,倒是把她折磨得刚强了。你看她,成天不说一句话,心里可不是没话说呢!”


金顺玉大娘说到这儿,见许琴提着暖水瓶过来了,忙问道:“病得重不重啊?发烧么?”


“不发烧。开初叫他吃药,他偏不吃,硬说没有害病,还骂我大惊小怪的。我对他说,这药片是颜组长叫送过来的。他想了想才吃了。”许琴这样说着,摊开手板,亮出两张一角的票子,笑了起来,


“你们看笑不笑人!嘻嘻……他吃了药,在枕头底下摸了半天,摸出两角钱来,问我:‘多少钱一片呀?’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嘛!’他硬把钱塞在我手上,叫还给颜组长,还说:‘金钱上的事,可不兴含糊,各人是各人的。’哈哈哈……你们说,我爹笑人不笑人呀!”


金顺玉大娘也被逗笑了,批评道:“这个人咋会这样小家子气啊!”


颜少春却没有笑。她吃惊地大睁着眼睛,心情却越来越沉重。她伤心地想道:“农民同我们干部的关系,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了,真是破天荒的事!这,难道就是这场‘大革命’的成果么!……”


她不敢再往下想。在过去长期的农村工作中,颜少春有多少次给贫病交加的农民送过药,而她自己也曾躺在农民的茅草房里害过病。那时候,可不曾发生过如此冷冰冰的关系,那时候,当她把药送到病人手上的时候,谁不感到是送来了党的温暖啊!


金顺玉大娘对许琴说:“老九,你快把这钱还你老子去吧!这成个什么体统呀,太叫颜组长难为情了!”


许琴马上回答:“好,我给他送过去,批评他几句。”


“转来。”颜少春平静地说了一声。叫住许琴以后,她把手向着许琴伸过去,说道:“我把钱收下。给我吧。”


许琴不明白她的意思,怪难为情地站着。

颜少春苦笑一下,好像很不愿意说而又不能不说出来似的,说道:“你爹是害怕吃亏吧?想想嘛,我在你们家吃饭、住宿、日子长了,要是在金钱上给他‘含糊’起来,他可受不了啊!——他把我当做‘打秋风’的人啦!”


“颜组长,你……”许琴难过极了。

“当然,这不能怪他。”颜少春抓住许琴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说,“咋能怪他老人家呢?想想嘛,要是这些年来他不愁吃不愁穿,什么都不愁;要是在我们干部队伍里没有出现那些白吃白喝、还要卡农民颈脖子的人,许茂大爷他不见得会这般的小家子气吧?不会的。这全是生活教给他的。”


许琴听着颜组长这样说,不但不再难过了,而且觉得颜组长的话像一把钥匙,正好能捅开她心里长期以来捅不开的那把锁。她默默地复念着颜少春最后一句话:“这全是生活教给他的!”


“是啊!近来,我常常想一个问题:

农民为什么跟共产党走呀?——还不是因为党的各项方针、政策给农民带来好处。土地改革打垮了封建地主,政治上得到了解放,经济上也彻底翻了身,他们认定了跟党走没错,只有社会主义才能够救中国!


当他们通过比较,通过认真的思考,下定决心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时候,他们自觉自愿地把土地、耕牛、农具全部交给了集体,巴望着乘上这只社会主义大轮船渡过汪洋大海,通向共产主义的美好前程,祖祖辈辈永远摆脱贫困……


可是,后来这只船像搁在浅滩上,走不了啦!贫困像鬼魂似的跟着他们。特别是这些年来,党的政策总是落不到实处。……想想嘛,在这种情况下,像许茂大爷这样的农民,他能不怀疑吗?能不想想自己的前程吗?”


“是啊!”许琴激动地抢着说,

“前年夏天葫芦坝来了一群干部,他们不抓生产,不抓群众生活,大家都断顿了,可他们还硬叫学唱样板戏!有个女的说我爹那个样子,演常富最合适,硬要抓他去排练,他装病了,到底没有去。可是他在家里就骂开了,骂工作组的干部,骂他们把老百姓往死路上赶!那时,我还和他吵过一架呢!”


“唉!”颜少春又露出一丝痛苦的笑容。

金顺玉大娘插进话来:“那一回,人家安排我去演盼永妈,我看过那个戏的,我晓得盼永妈是个好人,可是我不会唱,不会比呀,怎么演呢!我就死活不去。那一回,他们把我批得可厉害啦!说我这个党员变了质。”


“那么,那场戏就没有演成啦?”

颜少春问,苦笑老是停在她脸上。

“演成了的嘛!有些人不敢跟他们对顶,要争取表现呢!”


“江水英由谁来扮的?”

“江水英是郑百香演的。”

“哪个郑百香?”

“郑百如的老姐啦!这可是我们葫芦坝一个有名人物。大家叫她‘闲话公司女老板’,四十来岁,还成天收拾打扮的,穿花衣裳,抹香水。”


“呸,呸!莫说那个遭瘟的臭女人吧,葫芦坝的风气全败在她身上了!”金顺玉大娘这样打断了许琴关于那个历史笑话的追忆。


对于那些事,颜少春倒并不怎么惊奇,因为其它地方也曾发生过类似的故事。这时,她又把话拉回到她刚才那个题目上来了:“想想嘛,破坏了党的政策,把什么都弄得颠三倒四的,可又偏偏硬要农民相信:


这一切都是党的指示,都是社会主义生活!

哎,农民吃尽了苦头,还有什么必要再拥护那样的‘共产党’呀?他们伤透了心,没有人关心他们,体贴他们的困难,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该自己顾自己?他们要吃五谷,穿衣服,他们得生活下去呢!”


说到这里,颜少春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要改变葫芦坝的山河面貌么?难。我看,不改变人们这种冷漠的态度,不恢复党的政策,不使农民的心重新暖和起来,那么,一切都难以改变!不知你俩是不是这样看法?半年来我走了一些地方,同一些党员、干部、社员交谈,我就老是在想这个问题。”


金顺玉大娘点头同意颜组长的看法。

许琴咬着嘴唇沉思了。她那明亮的双眸直盯在颜组长的脸上,似乎她的思路在这一瞬间又被什么新的问题堵住了。


颜少春继续往下说道:“当然啰,这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人的心受了伤以后,医治起来总是要困难一些的。”


许琴突然接过话去,说道:“我懂了。我爹正是这样的!我四姐也是这样的!他们心上的伤太重了!颜组长,快想个办法嘛,怎么给他们医治啊?”


颜少春却被问得有点茫然了。她说:“这个……我们来一起努力吧!我们个人没有多大力量,只要依靠党的政策,是会有法子的。当大家亲身感到党的政策又回来了,心就会又温暖起来,被压抑了这么些年的希望和热情又都会重新活跃起来。建设社会主义新生活,改变山河面貌,就会有办法了。”


金顺玉大娘和许琴二人,觉得颜少春这些话,真是句句都说在她们心坎上。接着,这老、中、青三个妇女又谈起葫芦坝的历史和现状来了。这时,就主要是颜少春提问,关于大队小队的干部,关于金东水的下台,


关于对龙庆和郑百如二人的评价,关于远景规划和当前生产,关于那个粮食折成的问题……等等,什么都问到了,葫芦坝这两位真正的积极分子,则尽其所知,如实地回答着。最后一个问题是颜少春提到了金顺玉大娘的儿子吴昌全。


“他的科研组要好好地巩固发展起来。各队成立科研组的事,你们研究了没有哇?”


“前天就开了会。有两三个队还不愿成立呢!大队干部除了龙二叔以外,都不大支持这个工作。”许琴这样抱怨说。


颜少春笑道:“当然会有阻力嘛!

明天,我无论如何要到四队去看看昌全的科研组,在那儿干点活路,学点科学知识。往后呀,农业要搞现代化,可就得走科学种田的道路啰。农业要靠科学吃饭才有前途呢!


现在的年轻人,叫他们永远像他们爷爷祖祖一样的肩挑背磨,当然是不行的嘛!将来,是机械化,电动化,园林化,化学化,一句话,文明生产。——想想,那有多美!今年年初,周总理在四届人大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你们都学了吧,想想看,那是多么鼓舞人啊!”


听着颜组长夸奖和支持吴昌全的科研事业,金顺玉大娘和许琴二人各自在内心里高兴,可谁也不愿太显眼地流露出来。金顺玉大娘甚至微微皱起眉头,一半夸耀一半责备地说道:


“昌全这娃儿,就是脾性不好、太耿直了。像条牛一样,就只晓得钻他的科研学问,啥都不想过问。有时候呀,连我这当娘的都不晓得他心里究竟想些啥!老九,你说是不是?”


许琴红着脸,回答:“嗯啦,就是。他那脾气嘛,也不是不好,是……该咋个说呢?我说不来了!……”


口才向来很不错的团支书,突然“说不来了”。

她害羞了,一头扎进金顺玉大娘的怀抱里去。大娘好高兴!她抚摸着许琴的肩膀,心里想道:“无论如何,明天我得问问龙庆,托他保媒的事,究竟如何了?……”


颜少春望着老少二人,似乎也看出了一点奥妙。她笑着看了看表,说道:“呵哟,都过了十二点啦!休息了吧!”许琴乘势往床上一滚,睡下去了。


这天晚上,许家院子里的人,哪一个是睡得早、睡得好的呢?没有。临近半夜,院子里的树木花草正经受着寒霜的袭击,枝叶上挂满了晶莹的霜花,清冷的月光悄悄地窥探着门隙、窗洞。


这时候,住在这个石头院墙里面的人们,都还没有睡着。他们各自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心事重重……


这两天,四姑娘一直在私下里热烈地盼望着工作组的到来,并且,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她抱着一个希望,希望县上来的工作组长能够给她的生活带来一线光明。


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见过“工作组”(他们有时候又改名儿叫做什么“宣传队”),见过的。前些年,那些人到葫芦坝来,多半在郑百如家吃喝,就是她许秀云侍候他们。有时为了他们要加餐或接待上边来的什么人,


她得在灶屋里从天不明一直忙到深夜。每日里单是开水就得烧好几次。虽然那些人曾经表扬过她,说“这位嫂子”很贤惠,手艺又好,做的菜比城里“海乐园”以至“沱江饭店”的厨师们做的还好吃,但她却一点也不因此而高兴。


她从来不对他们抱任何希望,更不敢向他们倾诉自己的苦衷。因为她怀疑:那些人是不是瞎了眼睛,他们为什么要把郑百如当做宝贝,又提拔,又介绍入党呢?难道那些从“上面来的工作同志”不知道:把老虎喂大了,它是要伤人的呀!


四姐这一回却是另有想法了。

因为九妹子曾经告诉她:这个工作组可好哩!老八寄回来的信上又提到“好日子正在到来”,因此,这两天,她隐约感到也许葫芦坝的好日子真的就要来到了。特别是,从郑百如这些天来的鬼鬼祟祟的行动,更使她坚信这一点。


她想:在这葫芦坝上,郑百如红火的日子一定不会太长了。由着他一手遮天一手遮地的日子就要过去了。只有那样,葫芦坝上忠厚老实的庄稼人才会有好日子过,她自己也才会有好日子过!


你看,老九天天盼着工作组来,一提到工作组,老九就笑逐颜开,说是葫芦坝就要开始改变面貌,建设新的生活。这多令人高兴!四姐默默地听啊,思考啊,她被老九那种火热的情绪鼓舞着,也渴望工作组来帮助萌芦坝建设新生活的同时,能够解决她自身的个人幸福问题……


这几天,她心中的爱和恨同时生长着。

今天下午,当颜少春来到桑园里和妇女们一块儿挖树疙蔸的时候,四姐以她的细腻的心,确实从颜少春那慈样、朴素的气度中感受到了不同凡响的东西,她对这位看去也是经过忧患的女干部,产生了强烈的爱,使她坚定了一个信心:


这个工作组长是个好人,一定能识破郑百如的假面具,一定能看穿葫芦坝的真相,也一定能够帮助她去争取幸福的生活。然而,她失望了。在支委会的整个会议进程中,四姑娘一直坐在她的小屋里,


希望与好奇心驱使着她把听觉集中在许家正屋,搜捕着从那里传来的每一点细微的声音。但是她听到的尽是郑百如滔滔不绝的长篇讲话,那刺耳的声音好像是故意要叫她听见似的。


她信不过郑百如,她太了解那肮脏的灵魂了,她不能相信郑百如的报告里有一句真心话,那个惯于骗人的强盗!直到散会,她没有听到两位工作同志发言,她失望了。她把工作同志的沉默,理解为葫芦坝依然是郑百如的天下。……


当她听到散会以后,颜组长亲自把郑百如他们送出大门,并且还客气地招呼“慢慢走”的时候,她的心头痛苦极了!她断定:他们都是一伙子的。……


此刻,她斜躺在冷清清的被窝里,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完了,一切都要照老样子过下去!……原来那些“工作组”的人,都永远是一个样儿的。唉!……失望是这样使人痛苦,倒不如当初就不抱希望!


四姐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她又一次地承认自己是太容易产生轻信了。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由得凄然泪落,想道:世间上的人,有谁还能信得过?有谁还来同情我们这些人啊!


接着,在她的眼前,郑百如的阴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遮住了她头顶上的一切光亮,她完全置身在黑暗中了。她浑身发抖,但是背上却沁出冷汗来。这黑暗凄凉的小屋好像变成了冰窖一样,她感到呼吸紧迫,胸前像压着一块大石板。


她挣扎着,挺身坐了起来。被盖轻轻地滑到地上去了。她睁开沉重的眼皮,清白的月亮在床前投下一条光带。她使劲地摇了摇头,知道自己刚才一瞬间确曾做了一个噩梦!


这时,从老九的卧室里传来说话声。

那个用圆润的嗓音说话的女人是谁啊……四姐听清了,是那个工作组组长。颜组长正问大家:“谁扮演江水英啊?”老九和金顺玉大娘大声回答着,接下去就是三个人同时发出的嗤嗤的笑声。


“她们好高兴啊!……”四姑娘悲哀地想道。她不愿意听。她从地上拣起被盖来。重新侧着身子躺着,拉起被盖严严实实地捂住耳朵。


现在,四姐觉得自己是清醒的。一个严酷的事实正摆在她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她虽然离了婚,虽然脱离了郑家的火坑,虽然她有亲生父亲和姐妹,虽然工作组来到葫芦坝,


然而她许秀云却依然逃不出郑百如的阴影和控制!郑百如的魔掌像黑影遮住了葫芦坝的天空,控制着许秀云的命运。他依然是无法无天,永远是为所欲为,他要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而四姐,却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


想到出路,四姑娘觉得前程渺茫得很。

有一条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穿过葫芦坝阡陌纵横的田野,经过狭窄的葫芦颈上守水人的小屋门口,就可以通向耳鼓山的崇山峻岭。在那里,柏林森森的地方,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等待她去。那个男子死了老婆,家境又还不错,只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亟待讨一个女人。


也许,那个男子是一个好人;也许,离开这个使人伤心的葫芦坝,许秀云的心境会变得好起来,而且凭着她的勤劳和贤惠,真的可以重建美好的家庭?也许……


呵,不!不!四姑娘她不这样认为。

那羊肠小道,那陌生的男人,还有什么什么的,她想也不愿去想,那一切都不容考虑。她不走!她舍不得这个地方!故土难离!然而,这哪里仅仅是因为“故土难离”啊!


出了许家院子以后,他们分头上路,各自回家。郑百如要亲自送齐明江同志回四生产队的住处去。小齐不肯让人家绕许多路送自己,而郑百如却诚恳地坚持着,举出好多种该送的理由:一则小齐同志初来,道路不熟;


二则目前阶级斗争尖锐复杂,他作为大队领导,不能粗心大意地让一位工作组同志独自在这深夜里行走;三则,他还有一些工作需要在路上汇报。于是,齐明江也就同意了这位热心肠副支书的意见。


他们一上路,郑百如果然十分认真地向小齐汇报了这几天来葫芦坝的革命群众盼望工作组进村的喜悦心情,以及“抓革命,促生产”的实际行动。这些话,当然全是他编的;他是在试探这位年纪轻轻的工作组员的口气,想摸摸工作组究竟卖的什么药。


别看这小齐同志年纪不大,参加工作才两年多,党龄也不过才三个月,可是,机关工作却养成了他极强的等级观念:对上级他是惟命是听,对下级他很懂得维护自己的尊严。


他最喜欢向上级写报告,同时也非常爱听别人向他汇报工作。只要他认定了你不是他的上级,他是一定不对你露出半点笑意,或说出半句未经斟酌的话语的。板着脸孔,以示严肃,腹内空空,


却要做出一副莫测高深的神气,不知道的人,还会真以为这是一位很有才气的老成少年呢。他很能按照当时报纸上流行的词语和格式来讲话、写文章,一丝不苟,八股,绝不多一股,也绝不漏掉一股。


这是常人所难于办到的。由于这个原因,三年前高中毕业时,城关区就把他收在区上做宣传干事;也由于这个原因,一年前又调到县委宣传部当工作员。只可惜他对农村实际工作的了解,并不比他对月球的了解多一点。


因此,对于郑百如这个下级一路上的汇报,他只是听,时而“唔唔”两声,叫人摸不着他的底,弄得郑百如很恼火。来到吴昌全家门口了,他俩一齐站住。不知怎么的,小齐同志突然喜欢起眼前这个农村干部来了。


正如他的一位领导喜爱他惟命是听一样,他也喜爱这个在他面前无比谦卑温顺的下级。他严肃的脸上,像云破天开似的,露出了一丝笑容,说:“好啦,你回去吧!”


“是……”郑百如答应着,转身走去。

但是,齐明江又把人家叫了转来。他突然感到还应该对这个干部说两句抚慰的话,以进一步体现上级对下级的关怀。


“你……家里多少人?他们都很好吧?”

他选择了这样的话,关心一下人家的生活。

郑百如老老实实说:“我家里就一个父亲,没有其他人,我父亲身体不大好。”


“哦,你还没有结婚?快三十了吧?”

“三十二岁。我结了婚,但是又……离了。”

“离了?”小齐大吃一惊,“为什么离婚呀?是女人不好么?还是……”


“不,女人很好的。是我不好。年轻气盛,拌了嘴,一气之下就离了。现在十分的后悔呢!”


“那……”

“现在生活上很困难。父亲有病,我成天在外面跑工作,顾不了家庭,有时候,连做饭吃的时间都没得。饿了,就嚼一根生红苕。可是,不能影响工作呀!”郑百如说得怪可怜的。


“那咋个办啦?总不能长此以往嘛!有合适的对象没有哇?”小齐自己还是个光棍汉,说这样的话觉得有点难为情。


郑百如却说:“我也不愿找对象了。我想跟她复婚……”


“复婚也可以嘛!可是人家愿意么?”

“这,我惟一的希望就只有请领导上帮帮忙,给她做点工作。”


“做点工作,没得问题。我们给你搭个手就是了,好不好?”


“那,真是太感激齐同志啦!”

“感激啥子哟!只要你好好干工作!”

“那,当然。”

小齐在郑百如肩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宽大为怀地鼓励道:“好好干,我支持你。”他决定要施展工作组的权力来为郑百如解决这个问题。就一般情形说,工作组办这点小事是不成问题的。他接着问道:“你那离了婚的女人现在不在葫芦坝了吧?”


郑百如说:“在。她没有走。”

“在葫芦坝?那更好办!哪个小队的?叫什么名字?”


“在二队,叫许秀云。”

“许秀云。”小齐重复着这个名字。

“她现在住在她父亲的家里。”

“她父亲是谁啊?”

“叫许茂。”

“许茂?……他的女儿?”小齐惶惑地望着郑百如。因为他只晓得许琴是许茂的女儿,但人家还是个年轻姑娘……


郑百如补充说道:“许家有好几个女儿。秀云她排行老四。”


“哦!”小齐同志恍然大悟。便满有把握地说:“不成问题。颜组长就在许茂家里,这点小事是不成问题的。我去做做工作,你放心好了。”


郑百如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就告别了。

齐明江自鸣得意地笑着。这位自视高明的小齐同志,到底还是被郑百如装进了套子!


“砰砰砰”,齐明江敲门。在等待着吴昌全给他开门的一剎那间,他已经收起了刚才的笑容,恢复起严肃的神情来了。


小齐和小吴,年纪相仿,学历也一样,两位年轻知识分子,如今在这偏僻的乡村萍水相逢,一般情形而论,完全可以交上朋友。可惜,他们一开始就成了对头,这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这完全是由于齐明江的偏见和愚蠢造成的。

小齐觉得自己是吃公粮的干部,而吴昌全不过是个农民。封建专制时代的中国,偶尔间尚有“礼贤下士”的官儿出现,而当今的小齐同志却绝对地维护着等级的森严。


“小生产者时刻梦想着资本主义”,“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这是县委机关的工作员小齐同志对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几亿农民的基本估价和施政方针——真是一知半解得可怜!


小齐一开始就对吴昌全的印象不好,他认定这是一个脾气古怪,埋头生产不关心政治,思想路线很不端正的人物,满身都是自私狭隘的“农民意识”。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