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澳网决赛第一盘第三局，费德勒一个招牌单反失误后，孩子似的，小跳了一下。
下一球，纳达尔双误，摇头，龇牙。
再下一球，费德勒对角线穿越，纳豆回球擦网，幸运得分，于是向费德勒抬手道歉。
我笑得前仰后合：这两个老男孩啊！这台网球世界的春晚啊！还这么孩子气！
两小时后，我笑不出来了。
我本以为，这是费德勒vs纳达尔老两口，凑着过年，给世界来场友谊赛，回馈老球迷。但打着打着，我嗅到了2008年、2009年那种味道——我本以为要看场老影帝小成本轻喜剧，没想到要看《泰坦尼克号》。我都没做好准备啊！
时间太久了。我都忘记费德勒vs纳达尔意味着什么了。
所谓2008年的意思是：2008年温网决赛，纳豆两个4比6，0比2落后，第三盘抢七险胜7比6，第四盘抢七决胜7比6，第五盘长盘9比7，在费德勒统治的草场拿到自己第一个温网。4小时48分钟。
时间过去太久了。费德勒上次拿到大满贯凑到17个，快五年了。2011年后德约科维奇与穆雷介入他俩的传奇，于是2008-2009，“纳达尔凑全满贯”、“费德勒凑全满贯”，那些故事被大家遗忘许久了。
直到今天。
前六局双方打得相敬如宾。第七局，费德勒接发球得分，连续两个抢前反拍调动。纳达尔送出上旋正手，费德勒找到深落点单反得分，然后上网打到破发点，破发。
费德勒是网球中的齐达内。每一个细节技巧都娴熟到优雅之境，是表现；对技术随心所欲的应用，是内核。长短，正反，斜直，变化如神。纳豆当时，一脸蒙圈少年表情：这，这就开始了？
下一局，费德勒四个一发得分后，纳豆的表情俨然“刚才还送玫瑰花给我拉小提琴呢怎么忽然就上嘴亲了我还没准备好！”
费德勒一个ACE球解决第一盘前，镜头给了场边一个观众手举的牌子：费德勒你很棒！纳达尔你很棒！你们不是黑白对立的！你们是一样的！
第二盘，纳豆开始倔强了。破发。顽强保发。我不断听到deuce声。这才是费德勒vs纳达尔。僵持。都说纳达尔球风克费德勒，因为费德勒不喜欢僵持，纳达尔却总能将他拖入僵持——2008年温网，2009年澳网。那些足以从日落打到午夜的时刻。
第二盘后半段，纳达尔的执拗出来了。费德勒二发，纳达尔上前迎球，一脸嚣张：来来来，对轰试试！
——2017年澳网，纳达尔的上网很频繁，也许比他此前任何时候都频繁。
第三盘，费德勒又轻松赢了——第一盘他不打想吃球，第二盘进攻失误太多，第三盘于是改变策略，有选择地打相持球，变化更多。但第四盘，纳达尔又强势了。
这是2011年以来，就有的问题。
2011年而立之年，费德勒的输球轨迹类似：总是能靠优美正手和挥洒单反在比赛开始占尽风光，然后随着体力下降，他的回球不再锐利，切削不再刁钻，单反偏软或出界。他只能靠日益炉火纯青的正手平击上旋和控制比赛的智慧赢球。当然，还有萨芬所谓费德勒的天赋：
“哪怕他不在状态，依然能想办法获胜。”
2011年底，教练安纳孔在迪拜为他整理出了新训练法：让费德勒一边度假，一边每天花两到四小时练击球，然后和体能教练帕格尼尼、理疗师斯比韦尔一起消磨时光。以及他的决定：
“我今年做了一个决定，就是在大型赛事里不去等我的对手犯错，而是完全以我为主。”
2012年，他拿了第17个大满贯，然后，四年过去了。
我们都快忘记，费德勒vs纳达尔是怎么样的了。
第五盘前，费德勒要了医疗暂停。他和纳达尔都是刚复出。他和纳达尔都有不少伤——不知有多少伤痕，是他们留给彼此的？未必是对打时留下的，他们在带伤训练时，多少次是把对手当做假想敌呢？
年轻时，纳达尔是网球史上最强劲的武器。他加强自己的肌肉、无休止的强力上旋、疯狂奔跑回击、咬住任何一个机会不松口的打法，乃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白的七伤拳。
这些年，他也在不断增加新武器：他的上网，他的小球，他的种种技巧在添枝加叶，他已经不必跑那么猛、抽那么凶来穷凶极恶拼每场比赛了。但在生死时刻，他还是血气昂扬。很多年前，费德勒描述纳达尔，“每一拍都能获得优势”，因为这就是他的风格：每一拍，每一局，每一盘，每一场比赛，每一个杯赛，他都不欺场。
那种热血，也许来自于他少年时的偶像……他最爱的动画人物？悟空——是的，《七龙珠》里的悟空。所以他与费德勒、与沃达斯科们，才有那么多荡气回肠的长盘决战。那仿佛漫画英雄一般的执拗，不死小强的血气，是他当年的招牌。
第五盘，真正的费德勒vs纳达尔出现了。
所谓费德勒vs纳达尔，是纳豆靠着血气不断打出深球，第一局破发。
所谓费德勒vs纳达尔，是费德勒用他的技巧找到三个破发点，但纳豆用正手斜线挽救三个破发点，保发，2比0。
所谓费德勒vs纳达尔，是费德勒迅速保发，但纳豆再次毁掉费德勒的破发点。
所谓费德勒vs纳达尔，是双方第五盘相持到第六局，费德勒，一直在避免相持球的费德勒，一口气和纳达尔对轰18拍，连续一条线后，费德勒单反变线。在他找到破发点后，纳豆上网抢到deuce——但费德勒终于破发。3比3。
至此，双方得分是134比131。
然后费德勒单局两个ACE保发得分。然后第八局，费德勒再次找到破发点，纳豆追平后，朝天怒吼。
然后费德勒再次与纳达尔相持26平。他不上网了。他累了，但他知道纳达尔更累。只要在底线耐心地相持，就能调动起纳豆来。
所谓费德勒vs纳达尔，就是在胜球冠军局，纳豆先得两个球，然后费德勒轰出全场第18个ACE；纳豆上网找到破发点后，奶牛送出第19个ACE。
然后又是deuce，deuce，deuce……直到费德勒夺冠。
然后，开始的画风出现了：开场孩子气蹦跳的费德勒，再次孩子似的，开始蹦跳。
费德勒第100场澳网。第18个大满贯冠军。事隔四年半之后，又一个大满贯。
阿加西vs桑普拉斯以来，又一个双30岁的老将争夺大满贯——与桑普拉斯与阿加西一样，这一对也是宰割天下分裂山河的人。
只是，真的隔了太久。
众所周知，纳达尔从2005年开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2008年那场史诗般的温网大决战后，正式坐上天顶，和费德勒分庭抗礼。2008年两个大满贯，2010年三个大满贯并完成全满贯伟业。
站在2010年看去，你会觉得费德勒年近而立，夕阳西下；纳达尔年方24岁，炽热雄浑，正要接过王座。可是2011年，小德出现了，伤病这老冤家也找上了纳达尔。2012年秋天后，费德勒得不到大满贯了；2013年的美网是纳达尔在红土场之外的大满贯绝唱。这三年以来，世界都淡忘了。
然后，他俩回来了。
赛后，拉沃尔先生给颁奖：三届澳网，十一个大满贯。传奇人物——但并不比费德勒vs纳达尔传奇。我们从这个角度想好了：通常，颁奖的传奇都得比得奖者要厉害一点儿；但费德勒和纳达尔，如今合计32个大满贯，费德勒是古往今来第一人的18个大满贯，这个澳网也只让他在四顾无人（桑普拉斯早在身后）的高处再多跨一步。
多年以后，费德勒是会像拉沃尔一样被邀请去给其他人颁奖的；纳达尔一定也会不断被拉去罗兰加洛斯颁奖——而现在他们在对决。
就是这种感觉。
他们的对决意味着一切。宿敌，追逐，风骨，记录，历史，传说、不屈、奋斗、热血、爱。你如何对一个不太懂网球的人解释，费德勒赛后大哭呢？当然不是“他得了第18个大满贯”那么简单。
这是一个太漫长，太曲折的故事了。
这是他们给我们的礼物，是网球给我们的礼物。这个冠军，这次决赛，不一定重新昭示“费德勒复辟了”，不是的。他们都老了，无法如2005-10那么持续统治时代了。时代不一定属于他们。但他俩属于彼此，属于网球。网球的美好在哪里？就在他们的对决之中。在这场他们老去，本该是一场轻喜剧的比赛中，他们依然热血流溢。
2016年4月，费德勒这么说：
“以前，我总是半决赛遇到德约科维奇，决赛遇到纳达尔，现在么，顺序倒一倒……但是，也许，我和纳达尔当年的对峙，更吸引球迷吧？”
真是谦虚又满带骄傲的，明知故问啊。
今天这个，就是答案了。没有输家。所有人都赢了：我们看球的人们，以及网球。
所以啊，赛后颁奖词那位先说了：
“谢谢你罗杰。谢谢你拉法。”
他们成就了彼此。非只如此。他们也成就了网球。所以，是的，谢谢你们：世上的网球球迷，甚至网球这项运动，都应该感谢你们。罗杰和拉法，奶牛和纳豆。
